从晚清竹枝词看西方近代文明的传播
2019-09-10郜卫博
摘 要:近代以来,随着西方资本主义列强的入侵,西方近代资本主义文明也开始传入中国。西方近代文明最初是在租界投入使用的,但随着租界的影响,西方近代文明也逐步向内地渗透,进而对晚清民众的生产生活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晚清竹枝词记录了西方近代文明在当地百姓生活中产生影响的生动画卷,也从侧面见证了西方近代文明在中国的传播。
关键词:竹枝词;近代文明;传播
作者简介:郜卫博(1984-),男,山东菏泽人,中共贵州省委党校党史部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30-0-03
一、租界对中国近代化的影响
鸦片战争以后,晚清政府作为战败国被迫和英国签订条约,并开放一批口岸与外国通商。自此以后,西方人和商船纷至沓来。在一些通商口岸,为了方便西方人的通商和居住,西方列強又强行开辟了一些租界,此为西方列强在中国开辟租界之始。租界的存在是对中国主权的挑战,也严重损害了中国人的尊严。但租界的存在既影响了中国早期的近代化进程,同时又成为西方近代文明的转播与扩散地。
以上海为例,鸦片战争后,英、美、法等列强先后在上海县城以北的地方划定了专供西方人居住的租界区,后来又多次扩展。上海由原来一个不起眼的江边小镇成长为近代大都市的过程与西方列强开辟的租界有着密切的关系,是租界的存在加快了上海的近代化过程。如佚名的《春申浦竹枝词》所言:
春申浦绕沪江城,浦上潮来昼夜声。试望洋楼高耸处,花旗飘拂晚云明。
北门城外本荒丘,古树苍凉一望收。真是桑田沧海变,荆蓁扫尽起高楼。
荒坟平后作夷房,玉碗金鱼尽发藏。残骨不知抛何处,只留翁仲泣斜阳。[1]
第一首作者于题下注云:春申浦,昔楚相春申君黄歇所封之地,故名。又有黄歇浦、沪江等名,夷人所居。花旗,英国名。由整首诗来看,此诗所描写的地方当为上海城北,是历史上有名的四公子之一春申君的封地,故此地以春申君的名字命名。谁曾想千年之后,历经沧桑的此地到处洋楼高耸,花旗招展,成为英国的租界。第二首作者于题下注云:上海北门外本属荒芜,夷人通商后,市渐云集。这首诗叙述租界的开辟与上海城市崛起的缘由。上海城北租界开辟前本是一片荒丘,放眼望去尽是古树苍凉的景象,然自与夷人通商后,此处荒地发生了沧桑巨变,西方人在此地扫尽荆蓁,建立了供其居住的租界。第三首作者于题下注云:夷人通商后,坟冢悉为平去,大马路西有一大冢,掘有石椁,尸僵不腐,服古衣冠,不知何代贵官也,亦无墓志。夷人扫去,上造洋房,留翁仲为门柱,尚存。这首诗是讲述西方人建立租界的经过,在原来的荒坟地基之上建造楼房,把原来的荒丘坟地改造成为颇具现代城市雏形的租界,从而对上海商业的繁荣起到了重要的刺激作用。
西方人建立租界的目的是为了通过与晚清中国的贸易而获得更大的利益,但自从与洋人通商后,上海的市场也逐渐活跃起来,正所谓“市渐云集”,如一位1873年沪游上海的旅客记录下了对租界的感受:“洋人租界地方,熙来攘往,击毂摩肩,商贾如云,繁盛甲于他处。”[2]上海由开埠前一个不起眼的小城镇逐渐蜕变成远近闻名的近代商业城市,租界商业繁盛的推动作用功不可没。如下面这两首竹枝词所言:
新关楼阁益崔巍,圣主当年赋税开。一自通商恩准后,丝商茶客似云来。[3]
自开海禁五洲通,水陆舟车疾似风。百货遍流全世界,商家发达正无穷。[4]
鸦片战争后,晚清政府与英国签订了五口通商的条约,西方人为了其通商的便利,在通商口岸建立了租界,促进了当地商业的发展,而“一自通商恩准后,丝商茶客似云来”一句描述了当时通商口岸的商业繁荣景象。不但内地货物可以通过通商口岸销往国外,而西方商品也随着近代水陆舟车的便利可以遍流全世界,无数商家通过与西方的贸易交往日益发达起来,为上海商业城市的兴起奠定了基础。因此,西方租界的存在对上海发展成为全国重要的大都市起了重要的促进作用,进而推动了中国的近代化历程。
西方人在近代中国开辟租界以后,除了在租界维持其享有的特殊权利之外,同时也将西方近代文明带进了租界,使租界成了西方近代文明的传播地,因此,租界也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缩影。租界的存在不但损害了中国的主权和独立完整,也给当时的百姓造成了很深的心灵创伤。但不可否认租界对当时的中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如费成康所言:“通过迫使清政府订立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列强取得在中国的10多个通商口岸开辟租界的特权。后来部分租界未被开辟,真正出现租界的口埠共为10个。在这10个口埠中,上海、天津、汉口、厦门4口的租界较为发达,对当地直至附近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都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5]通过租界的传播作用,西方的一些近代文明开始在中国落地生根,加快了中国早期近代化的进程,对晚清民众的生活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二、西方近代文明的传播
租界是晚清中西交流的一个重要窗口,民众通过对租界的观察与了解,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通过中西社会的对比,从而发现晚清社会的落后之处。晚清竹枝词则记录了当时租界内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对晚清社会带来的变化。辰桥在《申江百咏》中便对西方近代文明的影响做了详细的描绘,如:
火树千株照水明,终宵如在月行中。地埋铁管通街市,真个销魂不夜城。
注云:地火皆由铁管通至马路,于是各戏馆及酒楼、茶肆俱可接点。其灯每盏有玻罩,或倒悬,或直竖,或向壁上横穿,各随所便。人行其间。真如入不夜城也。
天际无端献玉盘,雨中犹见月团团。万家灯火无颜色,疑是明皇入广寒。
注云:又有电气灯,一名自来月,高与楼齐,一灯可照百步,其光如中秋月。自此灯作而地火又黯然无色矣。[6]
这两首诗是对当时上海租界地区安设路灯景象的描述,作者将路灯照耀的街市比喻为皓月当空的不夜城,“不夜城”这一称号也成为上海的一个标签,可见其对当时百姓夜间生活提供了便利,同时也丰富了百姓的夜间娱乐生活。租界内由最初的地火演变为后来的电气灯,体现了当时的技术革新,同样这一技术创新的基础设施也为人们在夜间的出行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黄浦尘埃滚浪头,几回淘汰化清流。黑龙倒吸沪江水,能使高漂最上楼。
沪江水浊,西人乃设局于下海浦高池数区,以铁丝网筛隔之,水皆澄清,而租界中亦如地火之法用铁管通接。水本下流,聚既多则逆激而上,虽三层楼亦可取用也。[7]
不须鲤寄与鸿传,电线音驰万里天。领地语言传顷刻,胜于羽箭疾离弦。[8]
这两首诗分别讲述的是租界内饮用自来水及电线基础设施的应用,通过过滤沪江的浊水而一化为清流之水,提高了用水效率,用铁管接通可以将水直接送到三层楼之上,是现代自来水管的鼻祖。而电线则改变了中国自古以来的通信方式,正如一位游滬旅客对电线的描述所言:“电气何有达,天机不易参。纵横万里接,消息一时谙。竟窃雷霆力,惟将 线索探。从今通尺素,不籍鲤鱼函。”[9]以前国人通信的方式或是通过官方的驿站或是委托朋友捎信,有时要等上几个月,但自从电线架起以后,虽间隔万里,可瞬息传递,从而提高了通信的效率。
仰观天象近兰台,坚筑巍巍百丈台。更有轻灵铅笔在,先期三日报风来。
西人于徐家汇筑天文台,高入云汉。上有铅笔一枝,自能书写,如某日某洋有大风,三日前可预知,舟行何处即可飞电传报。
穷源穷理岂无穷,格致能参造化工。要识会心原不远,长消祗在五行中。
西人兴格致书院,每月出书一本,曰《格致汇编》。大都讲五行之消长,虽极幽眇,必得其理而后止,用心亦可谓勤矣。[10]
这两首竹枝词是对西方人天文及格致之学情况的描述。第一首讲述利用现代科学技术预测天气的方法,能提前预知几天后的天气状况,较之我国古代的仰观天象的方式更为精确,是现代天气预报的发端。第二首是对西方学术输入中国现象的描述,王韬曾与友人的书信中谈到格致书院的性质:“近以沪上中董事公举,承乏格致书院,忝居掌院。拟广招生童,前来肄业,延请中西教读,训以西国语言文字;学业有成,则视其质性所近,授以格致机器象纬舆图制造建筑电气化学,务期有益于时,有益于时,为国家预储人才,以备将来驱策。” [11]由此可知,格致书院是由中西人士合办旨在培养西学人才的新式书院,所学科目为格致、机器、象纬、舆图、制造、建筑、电气、化学等,完全有别于中国传统书院的科目,旨在培养兴办洋务所需的各类人才,格致书院的创办对于西学在中国的传播影响深远,同时也培养了一批近代所需的各类实学人才。
英法租界最清洁,扫净街衢信认真。好个章程工部局,马车过处洒飞尘。
英法租界有工部局,专管街道洒扫等事。每日两次,于各马路用马车载水,车后有机器,随过随洒,如落细雨,则一尘不飞矣。
倏听高楼报警钟,捕头齐涌似狂蜂。祝融虽虐也销势,万丈皮条欲化龙。
西人救火最出力。如遇火警,捕房先击警钟,以声数分地段,于是捕头拥水龙出,其龙皆皮条为之,虽水远 可接也,更有灭火药水,药水过处火即立熄。[12]
无分夜雨与朝晴,短棍持来踽踽行。切莫墙边私出溺,被他拖去□□情。
巡察街巷之夷人曰巡捕,每遇争斗及在街上小便者,便被拖至巡捕房,问明始放。[13]
这三首竹枝词分别提及西方工部局、沿街巡捕以及火警的设置与职能。西方人工部局的设立旨在维护街道干净,并用喷水设施沿街洒水,对于维护公共环境的卫生十分重要,有利于人们的身心健康,类似于今天的环保局。而沿街巡捕的功能则在于维护交通及公共秩序,晚清社会受其影响,后来建立了仿西方巡捕的警察体制,对于指挥交通及维护公共秩序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西方人的救火制度及设施也同样被普遍引进中国的大中城市,对于防止火灾及维护人们的财产安全起了重要的预防作用。
欲闻西国有卢医,听肺揺肠事总奇。偶尔此间穷药石,不妨一割释猜疑。
泰西医生有听肺管,病在何处必先听肺,亦如中国按脉也。又有揺肠皮条,如急救生鸦片,即用皮条数揺,黑水出自愈。如或有医而不效,必将死人隔开细阅,使后不至复误。
市井争开拍卖风,宜今宜古各流通。好将垄断翻新样,不在区区划一中。
洋行中货物多拍卖。拍卖者,货物杂陈,一西人朝外立,手持铁锤,听人估值。如一人估值最昂,后无人再估重价,铁锤一拍即售之去,故脱货较易。
广采新闻播远方,誊清起草倍仓皇。一年三百六旬日,日日千言录报章。
自壬申年申报馆开设后,继起者有沪报、汇报、汇报、万国公报、字林报、晋源报、文汇报等馆,皆广采新闻流传中外。[14]
第一首竹枝词是对西医在中国兴起的描述,中国传统医术是通过把脉来诊断病人的病情,而西医则通过听肺管来窥探病人的病情,西人听肺管为国人所未见,又有揺肠皮条,可将病人所食生鸦片之类的事物摇出体外,因国人对西医又了解甚少,故将西医称作卢医,对听肺揺肠之事总感觉好奇。如遇医而不效的病人又对其进行人体解剖,一探究竟,为日后医此类病人积累经验。中西医术有别,西医的传入对于医治中医不能解决的外科病症起了重要的互补作用。如《上海新报》曾报道:“上海传教士1865年在虹口设立了同仁医院,在初设的一年之内,共医治病人男性6370人,女性9478人,另有外国人76人,总共医治人说数为15924人。” [15]第二首竹枝词是讲述西方的拍卖行业在中国的兴盛状况,拍卖行业的兴起促进了货物的流通,从而保证了货物客观公正的交易,对于推动近代商业的兴起起了重要的促进作用。第三首是讲述西方报刊业在中国的传播情况,如对中国近代社会影响深远的《申报》,最初是由英商美查等人创办。在其创刊号发表的《本馆告白》中曾阐述了其办报宗旨云:
新闻纸之制创自西人,传于中土,向见香港唐字新闻体例甚善,今仿其意設《申报》于上洋。凡国家之政治,风俗之变迁,中外交涉之要务,商贾贸易之利弊,与夫一切可惊、可愕、可喜之事,足以新人听闻者,靡不毕载,务求其真实无妄,使观者明白易晓,不为浮夸之辞,不述荒唐之语。庶几留心时务者于此可以得其概,而出谋生理者于一此 亦不至受 其欺。此新闻之作固大有益于天下也。[16]
《申报》所涵盖的内容极其广泛,上至国家之政治、中外交涉之要务、商贾贸易之利弊,下至风俗之变迁以及一切可惊、可愕、可喜之事。正所谓“广采新闻播远方。”晚清新闻纸出现之前的社会,信息的传播主要靠人们之间的口耳相传,流传途径与速度都过于单一,不时有虚假信息。然自《申报》等各类报刊出现后,“日日千言录报章”,信息的传播非常及时,对社会各色人等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无论留心时务者还是外出谋生者都能有所裨益,故新闻纸对于促进晚清社会迈入近代化起到重要的舆论推动作用。
蝇头细字看分明,万卷图书立印成。若使始皇今复出,欲烧顽石亦经营。
石印书局以同文馆点石斋为佳。其法将每页书用药水于石上印过,宛然成书板矣,故虽《图书集成》、《廿四史》、《佩文韵府》等书,亦易开印。[17]
点石斋石印书局最早由英商所办,“石印书籍以上海点石斋石印书局为最先。该局为英人美查所设。美查初与其兄弟贩卖华茶,精通中国语言文字,后因所业失败,思欲改图。其买办赣人陈华庚见上海报纸之畅销,乃以办报之说进,并介其同乡吴子让为主笔。美查赞同其议,乃延钱昕伯赴香港调查报业情形,以资仿效。时日报初兴,竞争者少,其兄所营茶业亦大转机,故美查历年经营颇有所得,于是先后添设副业。点石斋石印书局即其一也。”[18]前者所办报业为《申报》。石印书局采用西方先进的印刷技术,提高了印刷的质量与速度,正所谓“蝇头细字看分明,万卷图书立印成”,这种石印技术的传入,促进了中国出版印刷事业的发展。
每逢七日例停工,任尔闲游租界中。却是归仁来复候,如何沉醉入花丛。
西人每七日中例停工一日,耶稣教曰礼拜,天主教曰主日,凡西署洋行及一切上下人等均专事游玩。[19]
这首竹枝词讲述西方人的工作休息制度,于一周中休息一日,虽然这一制度最初源于西方的宗教信仰,但这种劳逸结合的工作体制符合人类劳逸结合的生活习惯,因此,后来成为全世界通行的工作休息制度。
三、余论
以上从多个方面描述了西方近代文明被引进租界的情况,像物质层面的路灯、电线、自来水等;以及对公共秩序的维护起重要作用的巡捕与工部局制度;直到影响民众精神文化层面的石印书局、《申报》等。租界内西方人是按照西方资本主义体制来设计自己生活的,基本上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在中国本土的缩影。晚清国人在亲眼目睹了西方近代文明的优越,以及反观中国传统文明的落差之后,积极引进西方近代文明来改变晚清的积弱积贫面貌,从这一点来说,租界是西方近代文明的扩散基地,通过租界这一窗口,把西方先进的近代文明引进到全国大中城市,对晚清的民众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注释:
[1]佚名:《春申浦竹枝词》,见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第48页。
[2]黄浦江头冷眼人:《论洋泾浜小本经纪 宜体恤事》,《申报》同治十二年(癸酉)正月初七日,公历1873年2月4日。
[3]佚名:《春申浦竹枝词》,见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第54页。
[4]颐安主人:《沪江商业市景词》,光绪32年 版,第1页。
[5]费成康:《中国租界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67页。
[6]辰桥:《申江百咏》,见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第79—80页。
[7]辰桥:《申江百咏》,见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第80页。
[8]李默庵:《申江杂咏》,见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第75页。
[9]葛元煦著,郑祖安标点:《沪游杂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9页。
[10]辰桥:《申江百咏》,见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第80页。
[11]王韬著;汪北平,刘林编校:《弢园尺牍》,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37页。
[12]辰桥:《申江百咏》,见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第81页。
[13]佚名:《春申浦竹枝词》,见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第49页。
[14]辰桥:《申江百咏》,见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第82页。
[15]《上海新报》1866年12月29日,转引自刘志琴等主编:《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录》卷一,第218—219页。
[16]《申报》同治十一年(壬申)三月二十三日,公历1872年4月30日。
[17]辰桥:《申江百咏》,见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第82页。
[18]张静庐辑注:《中国近代出版史料初编》,上海: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270页。
[19]辰桥:《申江百咏》,见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第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