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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 来

2019-09-10贺静娜

陕西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二姐丈夫女儿

闭来是我见过最命苦的女人。

她二十几岁没结婚之前,总喜欢拉着我的手在夏天刚收过麦子的土地上晃悠。那时的她刚从外面的大城市回来,白白净净的,脸蛋上细细的绒毛飞舞着,在太阳光下看起来像水蜜桃。那时村里的老人都拿她打趣,问她:“闭来,该结婚了,有没有在外面看上哪个啊?”闭来容易害羞,总是红着一张脸跑过来找我,说:“那些人可真讨厌。”我笑笑不说话,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告诉我:“我要找的,一定得是人高马大,特别洋气、有气势的那种人。”她不止一次说这种话,我听了嘴里发着“啧啧啧”的声音取笑她,她也不恼,谁让我俩关系好呢。

后来过了不到一年,闭来就嫁人了。她上面有三个姐姐,家里一共四个女孩。她娘从年轻的时候就被她叔叔和婶婶骂是“不会下好蛋的鸡”,被骂了三十几年,闭来娘被骂的早已经不会反抗了。她只是迫切地希望闭来和她的姐姐们赶紧长大,找到不错的归宿,为家里添一点男人气,能有人撑腰,也不至于一直被人欺负。

闭来的大姐从小就性格叛逆,她嫁给了一个离过婚坐过牢的男人。闭来娘当年哭天喊地地阻止这门亲事,却被闭来她爹一声喝止。闭来的大姐夫擅长哄人,字也写得好。闭来爹自己半辈子好吃懒做,却独独将那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捧得高,于是大姐夫顺利娶走了大姐。

闭来的二姐得了一种怪病,她一直没有发育。直到十八岁,她的胸脯还是像小姑娘一样平坦,月事也一直没有来。闭来娘起早贪黑的干活,今天把盘好的辫子卖了,明天又早早起来把地里长出来的豌豆熬成豌豆粉拿出去卖,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攒了八百块钱,却被闭来爹一晚上输光了。闭来说他爹输钱的那天晚上,回来整个人眼睛都是发直的。闭来娘差点哭晕过去,最后又耽搁了一年,才带着闭来的二姐去县医院,结果两人一起哭红了眼睛回来。闭来二姐的病没法看,医生建议让她二姐去当尼姑。那段时间,闭来经常红着眼睛来找我,她不告诉我实情,只说家里人生了病。那时候跟我在一起,她经常精神恍惚,总是心事重重的。

闭来的二姐最终嫁出去了,闭来的二姑替她二姐在邻村找到了一个看起来憨憨的后生,半哄半骗的把闭来二姐嫁了出去。婚后一年,两人领养了一个女孩,脸蛋圆圆的,看起来有福气。

闭来的三姐学习很好,高中的时候经常考全校第一,尤其是物理和化学,是出了名的好。她三姐上高三那年,医院查出了二姐的病。闭来告诉我,她三姐啥都好,就是太爱操心了,连上课的时候也在为家里操心。那时候闭来她爹把钱输光了,她和三姐整天过得像在苦水里泡著一样。她年龄小,不能给家里出力。她三姐想了想,自己从学校卷了行李跑回来了,闭来她爹和娘也都没说什么,从那以后,闭来三姐就开始和爹娘一起养家。没过两年,她三姐就招了个上门女婿。

我一直没见过闭来的对象,因为那时候我考上了大专,在县里。为了省路费,家里人总不让我回来。我大专二年级的时候,寒假回家过年,和闭来见了一面。她那时候结婚才半年,整个人身上还有新媳妇的娇羞和温柔感。我问她在婆家怎么样,她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又问她对象,她具体怎么给我说的我也已经忘了,只记得她拉我去她家吃饭,她对象、她三姐、姐夫、爹、娘都跟我坐在一个桌上。那是我第一次瞅见闭来的对象,高高大大眉清目秀的,就是不爱说话,在那次饭桌上他除了跟我点了个头,再什么也没说过。我以为他生来性格就是那样,再看那身高和样貌,觉得闭来总算是找到了能给她娘“撑门面”的人,心里隐隐替她高兴。

我工作那年,闭来生了个大胖小子。我那时候被分配到城里上班,家里人都高兴得不行,我一回来,村里人也都上门来跟我娘说我争气。我去看闭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完月子了。我娘让我拿了一盘鸡蛋和红糖给她。她看起来气色还不太好,我问她是不是没坐好月子。她恨恨地说:“我婆婆害的!”原来是她生孩子的时候正赶上清明节,镇上卫生所门口全是烧纸钱的,吹唢呐的过来过去。她说恨死婆婆了,非要让镇里的男医生给她接生,还在那么个地方,晦气,也不怕吸了脏东西!我听了觉得骇然,那时我也有了个对象,是我的大专同学。但我们一直也是发乎情、止乎礼。对于生孩子这件事,我还处于一种很无解的状态。我惊讶的问闭来:“怎么能让男的接生呢!”闭来长长的“唉”了一声,转头看了看睡在旁边的孩子,又释怀似的眯着眼笑了下,她说:“唉,其实也没啥,生孩子,也没法顾得了那么多。”末了看我沉默,她又补了一句:“总归我是生了个男孩了”。

我一直知道闭来娘没生男孩这件事,不仅仅让她自己抬不起头,也让闭来四个姐妹从小受尽了欺负。闭来的二叔有两个男孩,听我娘讲,她二叔那人从小就爱胡搅蛮缠,一个不顺心就要跟村里其他人动手。闭来她爹对家里不管不顾,她二叔一家就撒开了野的欺负闭来娘和闭来四个姐妹。有一年闭来大姐被她二叔全家拿着棍撵着打,她娘拦不住,只能在屋檐底下往死里哭,可哭也没用,她大姐最后头上还是被打了个大包。后来,闭来娘实在受不了那份欺负,就借了娘家人的钱,在我们村另一头盖了房,搬出了闭来他爷爷死前留给她们和二叔的房子。从那以后闭来的二叔才罢休了,两家人也一直没来往。

闭来生了个男孩,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像她娘一样被人欺负了。我虽然知道男孩不一定比女孩好,可因为我理解她的想法,所以也确实为她高兴。那天我在她家,她娘给我做了饺子,她对象倒是没来。闭来总归是满足的,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孩子取个名字,我一口答应了。

看过闭来一个月后,我翻遍了字典,终于给她孩子选了个好字,我打电话给闭来,她在那头不好意思地跟我说孩子的奶奶已经给孩子取了名字,户口已经报上去了。我也没在意,问了问她在婆家过得怎么样,她说还行,我们俩聊了一会儿就挂了电话。

那是我第一次跟闭来通电话,随后不到一年我就结婚了。对象是我的大专同学,我和他有着差不多的学历和工作,他人不错,对我也很好。我结婚第二年,我弟就辍学外出打工了,我娘送我弟上火车的时候哭红了眼,我也特别难受。我弟去了山西,坐火车要六个小时。不算远,可他铁了心要闯荡,一年到头也不回家。我跟我丈夫手头有了点积蓄,在县上买了房,我干脆把我娘接到了我们家照看,我丈夫也没什么意见,日子就那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后来,我生了女儿,我弟弟从山西回来娶了媳妇,两人一起搞服装批发,常年都在广东。成为母亲之后,我的心就全在女儿身上。我在政府上班,工作清闲,但也再很少回到村子里去,那里已经不再是我的生活圈。我与闭来也少了联系,她不太会主动找我,我也一直没空看她。只是听我娘偶尔回村里一趟带来她的消息,她又生了个男孩,结果孩子还没满月她公公就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她婆婆不久也查出了骨癌,整天在炕上疼得哭天喊地。闭来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她婆婆的屋子,她婆婆一喊,闭来的孩子就要成夜成夜地哭,闭来也睡不着觉。后来,她婆婆疼了不到两个月,就捱不住也走了。

我娘说闭来家的公公婆婆都死了以后不久,闭来就回娘家了。她小叔子跟媳妇闹离婚,家里整天鸡飞狗跳,她老公在外地打工,她在家呆不住,就带着孩子回来了。结果这一住就是一年,她再回到家,满院子都长着草,地上都是青苔,一点儿人气都没有,她一看这样,又直接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闭来在家住了一年,她三姐夫心里不舒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闭来跟她姐夫又经常闹矛盾,她姐夹在中间受气,但也没办法调和。这一年里,闭来在娘家过得并不安静平稳,她的两个男孩都不让她省心,大的那个从小被他奶奶惯的无法无天,整天胡闹打架,小的那个还不到两岁,要照料的地方多了去了。也就是因为这样,闭来娘只能把照顾闭来三姐的女儿的心放了一大半在这两个外孙身上。时间一长,闭来也觉得自己呆在娘家有点碍眼,他就把老大留在了娘家,把小的那个带着去省城打工了。

我的日子过得安稳平静,我也再没要孩子,一心只放在我女儿身上。她虽然相貌平平,但却乖巧懂事,每次我接她放学回来之后她总会先跑到我娘房间去问好。丈夫的工作也一直很稳定,我对于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能够健康长大。

那年我陪我娘回家走亲戚的时候,闭来刚好从省城回来。她三姐家盖了新房子,她也不好意思再在娘家住下去,于是拿着她和她老公打工几年攒下的钱,买了她三姐新家旁边的一套庄子,在那开始盖房子。我去找她的时候,房子已经成型了,就剩把最后的水泥板往屋顶上放了,我掏了几百块钱做随礼,她微微客气了一个来回收下了。闭来留我在她新家吃饭,其实灶台厨房还都没有,她从隔壁的三姐家端过来一个屉子,里面摆了好几个肉菜,我跟她蹲在院里吃着菜聊天。

我跟闭来说恭喜,终于能有个自己的家了。她脸上的笑容却带着苦涩,这样子让我想起她当时生完第一个孩子对她婆婆的怨恨,但那时终归整个人还是沉浸在幸福中的,此刻她看起来却好像比那时候还更愁苦。她长叹了一口气,眉毛似乎都皱在了一起,她好像突然开了话匣子一样急切地对我抱怨她的丈夫。原来盖房这件事一直都是她在操心,拉沙子、进石灰、联系工人……从头到尾,她丈夫什么都不管。我吃了一惊,但却没有表现出来,我宽慰她可能有其他原因,她的脸却更加用力地皱在一起。她对我说:“你不知道,结婚这些年我才看清了,他就是个木头人呀,根本没有感情,他就是个冷血动物,孩子生病他从来不问,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都要我一个人操心啊……上次,有几个工人在那耍懒不干活,我让他过去说一声,他就一下子跟爆了一样指着我鼻子骂我,让人家外面的人都在看笑话啊……”闭来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也控诉了许多。我听了她的话心也沉了下去,我跟闭来的丈夫只有一面之缘,只是觉得那人有点木讷,没想到他们夫妻感情已经这么差。

闭来告诉我,她家老二快满月那会儿,正赶上老公公去世,家里全是来奔丧的人,唢呐吹得震天响,孩子一直哭得不停。下葬她公公的那天,她眼睜睁看见孩子额头上多了个白色的印,她声音颤抖着对我说:“肯定是那老东西死得不甘心,把魂附在我儿子身上了。”我安慰她想多了,她使劲摇着头,“呜呜”地低声哭了好一会儿,似乎下了下决心对我说:“那是你不知道我小儿子从小受了多少苦。不到一岁那年,我带他去我大姐家,我把孩子放在桌子上,手拉着她爬来爬去,我大姐硬是要让我去帮她做鱼,我刚把孩子交给她,转了个身,她就把孩子放了手,那桌子上是刚烧开的水,才灌进电壶里,我儿子把电壶扒了一下,整个电壶的水啊,全泼在我儿子身上了!”我听得毛骨悚然,身子也跟着她颤抖。她继续说:“那水把桌子上铺的厚玻璃都“噌”的一声烫开了缝,我从灶房里出来一看,我的妈呀,我儿子被烫得就像那红了的虾一样,我一下子觉得天昏地暗,脑袋嗡嗡响。我姐赶紧把孩子抱到院里,我们俩一起手忙脚乱的要把孩子身上的肚兜往下脱。你不知道啊,我往下扒裤子的时候,一扒就是一层皮,等我把孩子的短裤扒下来的时候,他都哭晕过去了啊!”

听着闭来的话,我也心惊肉跳。我问她孩子后来怎么样,她只说总算是活下来了,那热水顺着大腿,差点烫到了命根子。后来她找了她姑父,一家人开三轮车把孩子送到了邻镇的大夫那。孩子年龄小不能用麻药,要把外面烫伤的那层死皮硬生生撕开才能长出新皮来,她每次抱着孩子进大夫房间的时候,孩子都要哭得背过气去。她问我:“你见过活撕人皮吗?我就那样硬生生看着我儿子被别人扒皮。”我听得已经要喘不过气来,只能赶紧问她孩子现在还好吗。不提还好,提了以后她的神色更是痛苦得不行,她的嘴唇颤抖着,浑身也开始摆了起来。她对我说:“孩子经历了那么痛苦的事,从小好像就比别人爱哭爱闹一些,刚开始没注意,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娘打电话说他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抽。我心里想完了,这肯定是羊癫疯了,回来带他去省城的医院查了,确实跟我想的一样,癫痫。”我内心“轰”得一声,眼泪也流了下来,我抓着闭来的手,这才看到她头上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我们两个年纪相仿,她也不过才35岁,怎么就变得这么老!我问她:“那孩子现在怎么样,病治好了没有?”我深知羊癫疯是个难治的病,我们村前几年就有因为羊癫疯死的。闭来合了合眼说:“现在每天都在吃药,可怜我的孩子从小就是个药罐子,现在这药已经吃了五年了,还要定期去省城的医院复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每次带着他去医院检查,医生都要把娃剃成光头,他现在已经有自尊心了,每次剃头都哭得不行,我在旁边心里也在淌血啊!每天晚上我们母子三个睡在炕上,我都不敢跟老二睡在一头,他只要一哆嗦,我的心也跟着哆嗦,他生病这几年,我一个好觉都没睡过啊。”

我的心也因为闭来的话扯着疼,我知道羊癫疯这种病是我们农村人的大忌,治不好以后可能连娶妻生子都是问题。我想问问孩子她爸,但又猛然想起了闭来一开始对于她老公的控诉,理解了她那句“孩子生病他也不管不问”。看着痛苦的闭来,我只能不停地安慰她,陪她掉眼泪。我们俩没吃几口菜,我一直听她倾诉着,后来那天我怎么回家的已经不太记得了。

那次见过闭来之后,我只要再看到有关于癫痫的治疗信息都会发给她,她也偶尔会跟我说说家里的事,她还是带着小儿子辗转治疗,大儿子学习中等,勉强在县里的高中上课。她丈夫被她打发出去,在广州的厂子里跟着她年轻的侄子侄女一起上班补贴家用。她自己在院子前面盖了个小平房,买了电饼铛,从镇上的面粉厂进了几袋面粉,开始做锅盔,在附近的几个村子卖。

日子还是一如往常地过了下去,转眼间我的女儿要升大学了。那年暑假,我弟弟因为生意经营不善把我侄子送了回来托我娘帮忙照料,我娘搬回了乡下,女儿跟同学一起去外地旅游了。我回乡下也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我跟闭来又开始频繁地来往。她每天起早贪黑地蒸馍、卖馍,时常我去她家的时候,都是她在灶房里忙活,我拿着手头的活坐在旁边陪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闭来总算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小儿子已经将近两年没再犯过病了,医生复诊之后也说慢慢可以减轻药的剂量了。我听了替她高兴,劝解她:“只要孩子健康就行,你男人那木头人,呆在外地给家里挣点钱就行了,只要没啥坏事发生,两个孩子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她也认同我的话,嘴里总说着“还算老天开眼”。那段时间我看她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我几乎天天往她家里跑,陪她聊天。一是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二是因为我知道闭来一个人也很孤单,孩子都在县城上学,家里幾乎没人跟她说话。我们在一起聊了很多,说她小时候怎么把她娘给她拿的馍给学校里的傻子吃,说我小时候被谁谁欺负过。偶尔兴致来了,我会陪着她一起走街串巷的开着三轮车卖馍,我坐在她身边,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可那些皱纹仿佛也在笑着。

暑假结束我就回了县城,送走了闺女去大学,我还是过着我毫无波澜的日子。单位里来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有的比我闺女就大个四五岁,我看她们像看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丈夫的工作反而越来越忙了,我只能尽好一个妻子的本分,每天为他做好饭菜,洗好衣服。闲时我们会开车去女儿的学校看她。我总觉得生活还是空荡荡的,有时想起闭来一个人在家的日子,也会不免得替她感到孤独。

又过了几年,我女儿从大学顺利毕业了,为了给她安置个好的工作,我和丈夫免不了托人找关系,一通忙下来,终于搞定了女儿在省城的工作。她入职前一天,我陪她去做体检,也顺便给自己做个全身检查。在医院里我又看到了闭来,我起先并不敢认她,才短短四年,她竟然已经老得那么快!整个人变得干瘪,脸上也灰扑扑地长了很多斑,头发更是变成了灰白色!我惊讶极了,又不敢贸然上前打招呼,只能先让女儿去帮我买药,等她走了以后,我才慢慢走向闭来。

她在五米以外也认出了我,眼神却一直在闪躲。我不给她走的机会,忙上前拉着她的手:“闭来,你咋来医院了,咋了?”说话间我才注意到,闭来旁边的是她丈夫,我看了那人一眼,心里却觉得更加惊惧———两只铜铃大的眼珠直直地瞪着前方,眼皮一眨不眨。闭来知道自己没法躲了,却还是慢慢地把手往外抽。我看了看眼前的情形,心下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再看看他们刚才走过来的方向,那不远处的门牌上竟是刺眼的“精神科”三个字。闭来还是不说话,我心里却似乎有千军万马踏过一样。我收了手,她拉着那个男人,匆匆地离开了。

回到家里以后,我因为闭来的事心绪不宁,丈夫和女儿都看出我心情不好,跑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喉咙堵了许多话,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我想到那个男人那张脸,除了睁着眼睛,竟和死人没什么分别了!再想到今天看到闭来的样子,心里疑惑又难过,一夜也没睡着。

听我娘说,闭来的丈夫从外地回来不久,他那天是被闭来的姑父开车接回来的。村里有人看到,三五个人搀着他,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就是那天我见到的样子。我问我娘他怎么得了这样的魔症,我娘长叹口气说:“谁知道呢,年轻的时候就跟人不一样,也没人能摸清他性子,虽说在村子里跟别人不说话,那好歹在自己家。在外地呆的时间长,自己是榆木脑袋,周围人也觉得他奇怪,没人问没人搭理,整天上完工就憋在出租房里,硬把人给憋坏了。”我娘看我难过,又接着说:“我看着你和闭来一起长大,可你的命比她好多了。她老汉回来的时候彻底变了个人,把村里人都吓个半死。那眼睛,睁得跟鸡蛋一样大,发了疯一样往家里跑,跑到床上把自己用被子蒙起来,嘴里咕咕叨叨地,说有人要杀他。”我娘说话的时候不住地叹气,我听得心里堵得慌。我想去见闭来,但一想到她那天看到我的样子,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过了不到半年,我陪我娘去参加村里人的婚礼,在县城的酒店举办,碰到了闭来的三姐。那么多年没见,我们差点没认出来彼此。既然认出来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一起。我问三姐“:叔叔婶婶身体还行?”三姐说挺好的。我们在一起闲话家常,我不免问到了闭来家里的情况,三姐看出我知情的样子,只点了点头说:“我妹子命苦,带着那傻子跑来跑去看医生,病是不可能治好了,我看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现在用药控制着呢,不发病了,但是跟活死人也没啥两样。”我又详细问了问,三姐只含糊地告诉我,闭来的丈夫在村里的砖窑上现在做苦力,闭来还是蒸馍赚钱。我心里想了想觉得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人的病控制住了,一切都能重来。

可我没想到命运会如此的残酷,它好像摆脱不开的飓风,卷裹着闭来,让她连一口气都喘不了。

闭来来我家找我,让我吃了一惊。我已经临近退休,几乎整日都呆在家里。她来时我正在玩女儿新买给我的手机,打开门看到是她,我很高兴。我忙拉闭来进屋,她脸上的笑容却那么畏缩,我倒了水给闭来,她接过,但却沉默不语。我找话题跟闭来聊天,小心翼翼地问她家里是否一切都好。可在等她回答的那几秒钟,我才发现我的心一直悬着,我也被自己的发现给惊到了,情绪又转为了悲伤———这些年来,闭来受的苦太多了。可还没等我消化完我的情绪,对面的闭来神情变得异常痛苦,她的五官扭曲,嘴角抽搐着,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抬头说:“小凤,能借我些钱吗?”我看她的样子,连忙答应“行”,等她缓过来,我问她:“怎么了闭来,是不是你老公他……。”她痛苦地摇了摇头说:“不是他,是娃。”我一惊,问:“咋回事?哪个娃?大的小的?”她想说又不能说的样子,最后终归对我说:“是老大,他爸生病那会儿,我就看他也有点不对劲,大小伙子整天坐在电脑面前,他爸生病了也没反应,只是玩游戏。我当时也没多想,就觉得他是不懂事。后来,家里只要来人,他就开始焦躁,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难安。现在,亲戚、村里的人,没人敢来我们家,都怕惹得他难受。”我听了问:“他没再读书吗?不是应该大学都毕业了吗?”闭来摇摇头,痛苦的闭了眼:“念啥书啊,早就辍学了,在家里呆了快一年了。”我问:“那带孩子去医院看了吗?”她说:“看了,这个医生说是情绪障碍,那个说是抑郁症,还有说心理疾病的,都不知道哪个说的是对的。”我听的也痛苦,只能拍着她的背,自己也重重的叹气。

闭来是来借钱的,我用手机转给了她。她要走,我还想留她一会儿,她告诉我她儿子还在小区门口等着,我吃了一惊,就转身穿了衣服送她出门。我把闭来送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闭来的儿子远远看到了我们,外面天冷,他穿着棉袄,个子很高,但却非常的瘦。看到我也一起出来,他不自然地转过身体。我和闭来都看到了,闭来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对我说:“小凤,你回去吧,不用送我了。”我点点头,没说话转头回家了。

那个笑容是闭来留给我的最后一面,像是电影画面定格一样,我对她的印象也定格在了那时。不到一年,我和老公都下岗以后,女儿嫁到了南方的一所城市,她把我和丈夫接到了这里生活,我再也没有回到村里,也没有再见到闭来。我不知道后来她儿子的病有没有治好,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的样子和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像是冬天夜里的一道闪电,让我每逢想起,都会一个激灵,难受许久。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贺静娜(1995—),女,陕西人,山西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研究生。2018年毕业于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热爱写作,曾在《宝鸡文理学院院报》和《阳光报》上发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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