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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儿子安排在城里

2019-09-10朱百强

陕西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木骨灰盒东东

众人簇拥着王拴牢两口走出殡仪馆的大门。灼人的日头一照,雷红丽顿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像踩到了棉花上,一脚高一脚低,身子失去平衡,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好在王拴牢和雷大成早有心理准备,两人几乎同时把雷红丽架住了,如同在抬沉重的麻袋。村长高望年见状,忙招手挡了辆出租车,大家把近乎瘫痪的雷红丽塞进车内,这才赶回家具厂对面的旅馆。

这是座三层的小楼,一层住着东家,二层是旅馆,三层堆放杂物,楼顶棚的是彩钢瓦,也就是说,它是个家庭旅馆,从楼房的结构和砖的颜色就可以看出,二层以上是后来加盖的。他们住在这儿,主要出于离家具厂近的考虑。

出租车停在旅馆外面的树荫下,雷大成先下车上二楼开门,王拴牢随后背着妻子进了202房间。屋里的雷大成搭手,两人配合这才把雷红丽抬着放在床上。屋里砖窑热烘烘的,王拴牢汗流浃背,感觉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塞,呼吸也不畅通了,空气中仿佛夹杂着燃料,见火就能燃烧起来。雷大成打开空调,空调吐出的凉气一时间还不能驱赶走屋里的闷热,雷红丽蜡黄的脸上净是汗水。王拴牢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咕咚咚喝了一通,便去走廊尽头洗脸。他来到水池边,两手捧着清凉的水洗了脸洗了头,一只手揭起T恤衫,用另一只手拿湿毛巾在肚皮上擦,在肩头上擦,里外见了湿,才似乎感到了凉快。他回到房间的时候,雷红丽喝过弟弟搭在嘴边的矿泉水,勉强睁开了眼睛。他用湿毛巾又在妻子瘦削的脸和粗糙的手上擦了,让妻子也凉快下来,这才把毛巾递给内弟。鬼天气,咋这么热呀,要人的命,雷大成嘟哝着出门洗脸了。

住在204房间的高望年和王拴柱同样草草地洗了頭洗了脸,不等头发干,就过来向王拴牢告别了。经过一个星期的软缠硬磨,向厂方讨了五万元补偿款,在太平间躺了七天七夜的王小木也火化了,善后事宜告一段落,除过王栓牢两口留下外,其余的人要返程回家了。

那天,王小木死亡的噩耗传回村里,雷红丽无助地抱头号哭,达到了声嘶力竭的程度,要不是女儿及时赶到,安抚着她,叫来村里的医生给她挂上吊瓶,她差点就要哭死过去了。她只有两个孩子,女儿出嫁了,儿子却死在了异地他乡。儿子把他们撂在半道上,让他们怎么活呀?她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有种心被掏空的感觉。

在县城打工的王栓牢满脸汗水回到家中,望着屋顶只是叹息,却似乎惘然无措,但这又是件棘手的事,十万火急!他先给内弟雷大成打电话,后给在省城打工的弟弟王拴柱打电话,商量儿子善后的事。王拴柱告诉他,让他最好叫上村长高望年一块去南方。王拴柱知道,处理侄子的善后事宜,说白了,关键是牵扯到厂方的赔偿上,至于谁的责任大,赔偿多少算公正,他们心里没谱,去只能是给哥哥壮个胆、帮个腔。凡有纠纷的事得有唱白脸的,也得有唱红脸的,高望年是唱红脸的合适人选。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和外面的人很少打交道,没经见过大世面,更没遇到过这种棘手事,需要一个人把舵拿主意,和对方讨价还价。他们遭遇伤心事,容易情绪失控,说话不理智,搞不好就把事情弄僵了。高望年常处理这样的麻缠事,而且嘴上的功夫硬,能说会道,他不但能从国家的政策方面讲大道理,还能歪说歹说,说得让人心服心服。他还有村长的头衔,代表一级组织,提出的要求代表村民的意愿,话好说一些。王栓牢愣了半天问弟弟,高望年能答应去吗?因为他平时很少去村长家,和村长走的不近,不好意思求村长出面帮忙处理这一突发事件。王拴柱情绪有些激动,他说:村长村长,村民出了事,村长不出面谁来管。大有他高望年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的意味。王拴牢顾不得一切了,他疯了似地跑到村子东头的高望年家,高望年的老婆说男人去镇上开会了。他问了高望年的手机号便给高望年打电话,高望年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后来王拴牢才知道,正在参加会议的高望年给镇长请了假,是以特事特办的名义火烧火燎回村的,当天他们就决定,事不迟疑,连夜赶往省城坐火车南下。一同来的其他人都是王家的至亲,高望年和他非亲非故,他是出于责任和乡情撂下手中的工作来的,能陪他们跑一趟,为他们助一臂之力,这份情意是花钱多少买不来的。

高望年他们先走一步是头天晚上定好的。一连几天的东奔西跑,忧愁、煎熬、和对方讨价还价,他们没有消停地吃过一顿饭,睡过一个囫囵睡,个个早已身心疲惫。加之南国的天气变化快,暑气重,空气中似乎有一种黏液,粘性大,使他们心烦意乱,不习惯。这件事终于有了结果,厂家承认在王小木死亡一事上负有连带责任,做出了赔偿,压在他们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们在旅馆旁边找了个餐馆吃饭,做出了这样的打算,王拴牢当即就让李东东买了火车票。车是上午11点40分发。大家都忙,不能耽搁得太久。王拴牢让大家先回,说他两口子要在这儿再住两天,他们要去看看儿子上班的工厂,发生事故的地方,其中有寻找儿子在城市生活足迹的成分,也有怀念儿子的意思。

王拴牢笨拙地握住高望年的手,脸憋得通红,好像有许多感谢的话要说,又似乎无法表达,他说:吃了饭再走吧。

高望年说:来不及了,我们在车上随便吃点就行了,出门在外,还讲究啥。又说:李东东回厂里了,有啥事,你给他打电话。

王拴牢说:好,知道了。

高望年欲转身离去,王拴牢拉住了高望年的手说:你等等。他进屋拿了一沓钱塞到高望年手中,两人推让了一阵,高望年也没接钱。高望年喊了王拴柱和雷大成,便要下楼去。雷大成背着包走到了楼梯上,又返回来到了雷红丽身边说:姐,想开些,甭难受了,把自己操心好。雷红丽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好像表示知道了。

看着高望年他们乘坐的出租车向火车站驶去,站在护栏后面的王拴牢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凄惶。他回屋躺在床上,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太累了,感到浑身疼痛,心力交瘁,沉重的眼皮刚闭上就睡着了。

日光似针扎在地上,大街上车辆少了,行走的人也少了。一只狗蜷缩在槟榔树下吐着血红的舌头,苟延残喘,嘴角沾着哈喇子。陡然,天色大变,先是一块块的乌云千军万马似的汹涌而来,接着嘎嘎的雷声响起,一道道电光闪烁。豆粒大的雨点如子弹落下,倾盆大雨接踵而来,倏然间街上变成一片汪洋。那只狗来不及躲避,在洪水中挣扎着被冲走。

然而很快地,暴雨却戛然而止,天空像洗过一样干净,变得朗朗地了,日头的威力再显。这场雨下得畅快淋漓,积蓄已久的暑气被一扫而光。雨水冲刷了这座布满尘灰的城市,高楼大厦似乎变得焕然一新,路边的槟榔树也似乎变得生机勃勃,鲜活了许多。

王栓牢睡得正香,弟弟的一个电话把他惊醒了。王栓柱说:哥,你快去我们住过的房间把小木的骨灰盒取了,保管好。我们走得急,我把它给忘了。又嘱咐:村长让告诉你们,坐火车的时候把骨灰盒藏好,小心被警察查出来,火车站检查得严。王拴牢也听说过,城市现在都推行火化,凡死在城里的人,尸体是不能运出城的。可至于火车上能不能带骨灰盒,他不清楚。他答:我知道。

王拴牢丢下手机,忙跑了出去,见204房间的门关着,他试着推门,门开了。屋子里,一个留背头的中年男人光着膀子,正对着墙上的镜子擦脸,说这儿的天真他妈热,人一动,汗就沾上了身。一个女人在床跟前脱上衣,嘴里嗯嗯附和着,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脊背。桌子上并没有儿子的骨灰盒。中年男人从镜子里看见有人站在门口窥视,转过身,投来敌意的目光问:你干什么?王拴牢顾不上解释,不顾一切扑了进去,女人啊的叫了一声,忙用衣服捂住胸脯,惊恐地望着进屋的人。王拴牢在桌子下面,电视柜上、两张床之间和床头柜上齐齐搜索了一遍,甚至还拉开桌子的抽屉,挪动客人放在地上的行李,可也没有看到骨灰盒。中年男人脸色难看的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王拴牢说:我们在这儿住过,把东西丢了。中年男人不满地说:我们住进来的时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你找什么?王栓牢头嗡的一下,走出了门。中年男人嘴里嘟囔:神经病。

王拴牢站在门外发呆,他欲平复自己失控的情绪,但脑子里好像有针在扎,太阳穴突突地跳,却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护栏下是宽阔的大街,车流如水,阳光亮晶晶的在车顶跳舞。他在心里埋怨弟弟太大意了,怎么把儿子的骨灰盒带回来,临走没有亲手交给他。骨灰盒是儿子死亡的证明,是儿子留在世上的念想,是儿子的归宿,他们到这儿干什么来了,就是为带回儿子的骨灰盒,骨灰盒丢了,怎么给妻子交代,怎么给世人解释?对面是高耸的大楼,一个个窗户像深不可测的眼睛,分明在嘲笑自己的无能,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旁训斥他:你没管好儿子,儿子死了,你又把儿子的骨灰盒弄丢了。你有什么用呀?他一拳打在自己的脑袋上,抬起一条腿,要翻越护栏跳下去。

头发花白的房东老头拽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王拴牢嗫嚅道:我把儿子弄丟了。

房东老头说:你是不是说孩子的骨灰盒,我把它放到楼顶了,你们的人走了,我打扫房间看见了它,敲你的门敲不开,就把它拿走了,留在房间,新来的客人会不高兴的。

王栓牢喜出望外,爬上三层楼上,只见屋子里堆放着旧家具和一盆盆的花草,棕色的骨灰盒放在一把凉椅上。像找到失而復得的宝物,他把骨灰盒抱回自己住的房间,放在床头柜上。让儿子和他们住在一起。

雷红丽睁开眼睛问几点了?王拴牢看看手机说,三点。雷红丽说,咱去吃点东西,去儿子上班的工厂看看。她已从巨大的悲痛中解脱出来,接受了丧子这一事实。王拴牢便给李东东打电话,让李东东过来一块吃饭。

李东东和王小木年龄一般大小,他们一块长大,一块上学。不同的是,李东东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外出打工了,而王小木是高考落榜后才去打工的。他们一个在南方打工,一个在省内打工,平时很少联系,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在村里见上一面。今年过罢年,李东东撺掇王小木和他去南方打工,说那儿待遇好,工资高,活儿也轻松。王栓牢却不同意,不想让儿子到南方去。因为他知道儿子先后在几个城市打工,三天两头换工作,既没挣下钱,也没学下手艺。王栓牢让儿子跟他表叔学开挖掘机,说开挖掘机虽然累一些,但能挣钱,更是学了一门技术。另外,因为是亲戚,学技术也不用花钱。他拿自己举例子说,就是没有掌握一门技术,打工才只能干些粗活、苦活。雷红丽赞同男人的观点,说有技艺在身,一辈子不愁没饭吃。可王小木不同意,说开挖掘机再挣钱他也不干。父亲问为什么?他鼓着嘴鼓了半天,却说不出具体的理由来。其实在他的心里,是嫌开挖掘机脏,也嫌累,干这工作不鲜亮。他曾在邻村见过表叔开挖掘机,天热得要死,挖掘机伸长臂膀,把一斗一斗的土装进大卡车里。卡车轧来轧去,荡起一股尘土蒙住了挖掘机。表叔从挖掘机的驾驶室出来,灰土灰脸,背上净是汗渍,裤子皱皱巴巴。他心里说,这怎么能叫工作呢?这和父亲开拖拉机、开三轮车,在田地开旋耕机没什么两样。在他的理解中,干工作是分上下班的,挣的是工资。上班的地方人多,下班穿着时尚的衣裳,可以和同伴们一块去看电影、进网吧,同伴中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热闹有趣,那才是上班族的生活,而李东东叫他去的那个城市,正有他向往的一切。王拴牢见儿子不听他的话,黑了脸说:在城里挣不下钱顶屁用,无论干啥,挣钱才是硬道理。王小木说:我就要到城里去,挣了钱了买房买车当城里人。他对母亲说,等我当了城里人,也让你去城里住楼房,享清福。就这样,父子俩一个说东,一个说西,闹掰了,三天里,出门进门像陌生人不说一句话。雷红丽对儿子说:跟你表叔学手艺是定了的事,你就不能听你爸的话,在家好好挣钱吗。王小木梗着脖子说:不,我就要去城里打工。我就不信,别人能在城里挣钱,我就不行,我死也要死在城里。他似乎在和谁赌气,要一比高低,让人瞧瞧自己的本事有多大。雷红丽问:你耽搁了一年又一年,挣不下钱咋办?王小木说:我挣不下钱就不回家。跟他爸一样是个犟头,雷红丽没好气地说:好好,你去吧,你就死在城里吧。

雷红丽没料到自己赌气说的一句话能变成了现实。

三人在旅馆旁边的小饭店简单地吃过饭,李东东带着王拴牢两口先去不远外的家具厂。但到了家具厂门口,保安拦住了他们。李东东低头哈腰,又是给保安递香烟套近乎,又是给保安解释自己是厂里的职工,那个黑瘦的保安也不同意,他摇摇手中的橡胶警棒不屑地说:这儿是工厂,又不是乡下的庄稼地,怎么能想进就进呢。车间,车间有什么好参观的,你们又不是领导。脸上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雷红丽的脸抽搐着,哇的一声哭了,说我儿死在这儿了,我就不能在这儿看看,你让我进去。你赔我儿,你赔我儿。披头散发的她一头撞在不锈钢自动门上,大有不顾一切豁出去的意味。一个大肚子保安急了,忙上前伸出两手,挡住了近乎疯狂的雷红丽。黑瘦保安扯住雷红丽的一只胳膊说:耍泼也不行,我实话告诉你,你这样闹,警察会来抓你的。又赔着笑脸,低头哈腰说:你儿死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我们有制度,我让你进去,我们的饭碗就被砸了。大婶,您行行好,饶了我们吧。

王拴牢抱住妻子说:算了,咱甭难为他们了,他们也是打工的。再说,车间也没啥好看的。

他们离开家具厂,向出租房走去。他们穿过马路,走进一条不被人注意的小巷子。王拴牢发现,这条巷子开口的地方窄,不到两米宽,往里走却宽多了,有一段甚至能宽到十多米,像是瓶子的形状。巷子里过往的人不是很多,其中在一家超市前,有穿裙子的年轻女子,有赤着膀子的小青年。他們中有一对男女还你跑我追,绕着一根电杆转,嘻嘻哈哈的。两边都是两层三层的楼房,大部分都是后来加盖的,窗户外面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万国旗似的。地上扔着零星的瓜皮、橡胶皮、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绿色的垃圾箱塞得满满的,苍蝇在垃圾箱上嗡嗡飞。一个小伙子头伸出二楼窗户,正在大喊一个姑娘的名字,他脑海里冒出城中村三个字,眼前呈现出在省城打工时看到的情景。那时候他也年轻,同样住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看来,这样的场景在哪个城市都能看到。

李东东手一指说:我们就住在前边的那幢楼上。

李东东带着他们走到一根电杆跟前,往右一拐,上了楼,楼梯上有些灰暗,到了二楼的走廊敞亮多了。有青年男女从屋里出来,欢声笑语的。李东东打开一个门,说就这间。开了屋里的灯。屋子有七八平米,横一张钢丝床,竖一张钢丝床,挨后墙有一张桌子,地上放着两个皮箱,头顶挂着衣服,后窗紧挨就是一面墙,屋里狭窄不说,且压抑沉闷。

李东东说,本来他们不想租房子,就这样的房子一月要五百元呢,可在厂里的宿舍住,一个房间要住十二个人,厂里规定,每晚十点就关门,不自由,没有私人空间,他们就搬出来了,厂里有许多恋爱的工友都在外面租房子。晚上,他们没有电视看,就在屋子里玩手机。

雷红丽看见儿子的床上,铺着绿底碎花的床单,散发着汗馊味,心里涌上一股酸楚。她坐在儿子睡过的床上,用手抚摸着脏兮兮的床单,似乎感受到儿子身上的体温。

李东东面带愧色说,那天晚上,他不愿意去游泳,想去看电影,说在屋里洗个澡就凉快了。可小木非要去,说公园里人多,热闹,说城里人游泳,咱为啥不能。结果去就出了事。

王拴牢说:不怨你,这是天意,逃不脱。

雷红丽抹把眼泪说:人生有时辰,死有地方,我儿是该在这儿出事啊。他和这儿有缘分。但他为这个死了,死得不值呀。

李东东从墙上的衣钩上取下两条牛仔裤、三件T恤衫,在自己的床上叠整齐,打开一个红皮箱,说这些衣服是小木前几天洗的,装到他箱子。又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机、银行卡交给王拴牢,说这些都是小木的。王拴牢说,箱子你下来送到旅馆。咱去看看你们游泳的河。

李东东带他们坐了两站公交车,来到一个公园。太阳虽然西斜了,但阳光依然厉害,公园里人不是很多。李东东说,晚上来公园广场跳舞的人特别多,热闹得很。过一座拱形的石桥,穿过一片竹林就是一条河,河岸是用砖砌起来的,立着禁止游泳的牌子,岸上有芭蕉树、榕树、槟榔树等,树下有石桌石椅。对面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楼。李东东说,那天晚上,他和小木坐在河边的石椅上光着膀子喝啤酒,看见有人下河游泳。小木喊热,要热死人了,他们便学着别人的样儿下水了,没想到小木在水里扑腾了一阵子就沉没了。他大声呼喊小木,小木没有应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呜呜哭。后来听有人喊,快报警、快报警!消防队员很快就来了。消防队员在河水中找了半天,等把小木打捞上岸,又快速送往医院,小木也没醒过来。

他们坐在石椅上,望着平静的河水,想不出河水是怎么淹没小木的,眼睛都变得红红的了。雷红丽说: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木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他笑着向我喊,妈,你看,我飞起来了。我说飞的太高,小心摔了你。他就不见了,这都是命啊,我的命咋这么苦,把儿子拉扯大了,儿子死了。

王拴牢问李东东以后咋办?李东东说,他要在这儿继续打拼,在这儿买车买房,争取落户当城里人。

雷红丽看着李东东嫩稚的脸,脑子里浮现出儿子的脸。几个月前,儿子从家中走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儿子的梦想夭折了,她悲从心来,不由得又哭出了声,肩膀耸动着。

走出公园,王拴牢让李东东回去整理小木的遗物,他们去街上走走。来这座南方的城市几天了,他们东奔西跑在忙碌,一直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无暇欣赏这个城市的景致。另外,在他们的心里,也想看看它到底有多大的魔力,使成千上万的农村人为之向往。

李东东坐车走了。

傍晩时分,王拴牢两口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漫无目地往前走,走过一个十字,又走一个十字。忽然,雷红丽跑了起来,喊道儿子、儿子,你停下,让妈看看你。她先在大街上跑,后跑向另一条小街道,行人纷纷驻足张望,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在叫喊。她东张西望,挨个在两边的门店里瞅,终于停在一个殡葬用品店门前,嘴里还在喊。王拴牢不知妻子怎么了,撵上前去,只见一位年轻人从店里出来,手里挑了一串五颜六色的纸花走出店门,妻子伸手拉他,他躲开了。妻子仍对走远了的年轻人喊:儿子、儿子,你咋不理妈呀。年轻人扭头望着妻子,脸上呈现出迷茫的表情。年轻人身材瘦高,留寸头,穿黑色T恤衫,牛仔裤,走起路来右腿一撇一撇,背影像极了儿子。王拴牢这才弄明白,妻子产生了错觉,把前面的年轻人当成儿子了。他喉管里涌出一股咸咸的东西,上前抱住妻子,强行让她坐在店门前槟榔树下的水泥台阶上。

天色暗了下来,有三三两两的人从路灯下经过,打破了这儿的清静。他们默默地枯坐着,不说一句话,也不知道说什么,似乎在这一刻说话是多余的。雷红丽石雕似的,苍白的脸上显出呆滞的表情,一副傻瓜的模样,似乎一股悲凉的气息在氤氲,要淹没了他们。

一辆小轿车摁着喇叭驶过,差点撞上横穿马路的老人。

雷红丽打了个激灵,像从梦境中醒来问,怎么在这儿?这儿是什么地方?

王栓牢说:这儿是殡葬用品店,是你在前面跑,我撵过来的啊。

雷红丽拍了下脑袋,噢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刚才在大街上走,听见有人唤妈,我看见儿子在前面走,说他没钱花了,叫我到银行给他打钱。好,我现在就给他打。

他们走进殡葬用品店,店里出售寿衣、寿鞋、寿帽、棺罩、蜡蚀,香裱、冥币,也销售纸做的祭奠亡灵用的花圈、金银斗、摇钱树,甚至还有电脑、手机和死者生前喜欢的用品,琳琅满目,一应俱有。老板是位清瘦的老妇人,她见雷红丽东瞅西瞅,问需要什么?

雷红丽问:有楼房、高档汽车吗?

老妇人说:有,还有奔驰汽车哩。家中什么人去世了?

雷红丽说儿子。

老妇人问:娶媳妇没有?

雷红丽说:没有。

老妇人感叹道:年纪轻轻就走了,可惜。这儿还有纸糊的小姐哩,要不要?

王拴牢不悦地说:要小姐干啥?不要。

老妇人说:从这儿往西走,山上有个陵园,埋的有富翁有穷光蛋,有年纪大的也有年轻人,常有人买祭品要小姐,不但给他们未结婚的儿子送,给老父亲也送。阴间和阳间是一样的,也要结婚娱乐啊。亲属也是为满足死者的心愿,刚才那小伙子就给他工友买了三个小姐。

雷红丽附和说:对,阴阳同理。又问:陵园一块墓地得多少钱?

老妇人说:身份不同价格也不同,豪华墓是卖给富翁的,一座得五六十万元,便宜的只有三千元,在水泥墙上留个窟窿,只能塞进骨灰盒,连一平米的地方也占不到,是给没钱人准备的。一般的少说也得七八万元。

雷红丽说:我要买些祭品可不好带呀,您能不能帮着找辆三轮车。

老妇人眼里放光,说你什么时间要,我老头蹬三轮帮你送。

他们走出了店门。

王栓牢问:要这干啥?

雷红丽说:送给儿子呀。

王栓牢说:这些东西家乡有。

雷红丽说:我想把儿子安顿在这儿。

王栓牢不解地睁大眼睛,说你疯了,怎么能把儿子安葬这儿。

雷红丽只管在霓虹灯闪烁的大街走,不说一句话。

回到旅馆,两口子平静下来了,这才说到儿子的归宿问题。雷红丽抱着儿子的骨灰盒说,明天我们去买块墓地,把儿子安葬在这儿吧。王拴牢认为这样不行,回去给家人不好交代,也会遭村里人的耻笑。雷红丽说,当娘的最了解儿子的心思,他活着的时候向往城市,就把他跟城里人葬在一块吧,陪伴他的有富翁、老板,他会高兴的,只要我儿高兴就行。王栓牢问:过年过节上坟咋办?总不能给这儿跑。雷红丽说:到家中烧些纸钱,我儿的灵魂会回家的。王栓牢思忖,把儿子安葬在这儿,离家乡上千里,不能让儿子成为孤魂野鬼啊。转而又想,儿子的死亡是悲伤的记忆,妻子亦或是欲消除这段记忆,这样也好。他恨不得让这件事变成尘封的往事,不要让它扰乱家庭,否则,妻子会疯掉的,便只好勉强同意了。

次日上午,王拴牢两口去陵园给儿子买墓地。墓地在半山坡上,除过竖立墓碑的地方,其余的空地全都种植了树木花卉,其中有芭蕉树、榕树、槟榔树,鸟儿栖在树上咕咕叫,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儿开得正旺,五彩缤纷。在雷红丽的心目中,这儿鸟语花香,比家乡的坟院好多了。坟院里杂草丛生,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城里人的墓地都比农村人的环境好。把儿子安顿在一个好地方,她就放心了。他们去了那儿,才知道城市的墓地也卖得火,尤其是廉价的墓地。据说这个城市最近发生不少事故,其中一个建设工地脚手架倒了,一次就死了二十多个农民工。给儿子买的墓地,其实也就是老妇人说的,在水泥墙上留个窟窿的那种,只能塞进骨灰盒。本来,王拴牢说要买大一点的,这样小的地方,让儿子受委屈,儿子会受不了的。雷红丽说算了,就这一个窟窿巴掌大,都要三千元呢,和城里的房子一样金贵。尽管地方是小些,但总算把儿子安顿在了这儿的陵园,等于儿子和城里人一樣了。

下午,他们带着儿子的骨灰盒先来到那家殡葬用品店,除过买了一般的祭奠用品,还特意买了儿子钟爱的电脑、手机,儿子向往的楼房和奔驰小轿车。用纸板糊的楼房外面还贴着一层砖石图样的装饰纸,上写有天堂小区字样,下面开了三个门洞,分别有一单元、二单元、三单元的字样。雷红丽还特意要了三个小姐,抚摸着说糊得真好。老妇人的老头开三轮车把他们送到了陵园。陵园的工人师傅把王小木的骨灰盒塞进水泥墙狭小的空间,很快就用砖封了,给上面贴了一块大理石,上面留下了王小木之墓的字样。

看着把儿子安顿停当,王拴牢点燃了一挂鞭炮,让叭叭叭的声音表示对儿子新居落成的祝贺。随后,他把一件件的祭品扔进熊熊燃烧的火里,以此种方式让儿子接收。纸灰像花瓣一样在空中飞舞,雷红丽跪在地上念叨:儿呀,你活着的时候一心想做城里人,没有当成,如今你死了,妈就遂了你的心愿,让你在阴间当城里人。给你把房子、小轿车、都买下了,再给你多烧些钱,让你随意花,这样你的梦想就实现了。日后缺钱,就给妈托个梦……

此时,夕阳的余晖照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上、照在鳞次栉比的墓碑上,照在起伏的山岗上,给大地涂上了一片金黄。

责任编辑阿探

作者简介:朱百强,男,陕西眉县人。曾在《延安文学》《阳光》《橄榄绿》《延河》《西安晚报》《厦门文学》《飞天》《牡丹》等报刊发表小说60余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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