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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辫子

2019-09-10翟胜成

陕西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枣花鞋垫辫子

古老而文明的泗河,从泗水县泉林镇陪尾山走来,汇遍地清泉,纳大小支流,经泗水,过曲阜,去济宁,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她像儒家文化的圣水,养育着勤劳善良、勇敢智慧的两岸乡民,泗水县百花乡的泗河村,就依偎在她北岸的臂弯里。

天一发亮,笼罩在泗河水面上的雾气还没散去,春来就慌忙打开了对着泗河的大门。一股窜河风带着腥鲜的气息扑鼻而来,春来一趔趄,灌了满口腥气,噎得差点喘不上气来。他顾不得这些,趿拉着鞋,跑着去叫村医和邻居们,他的大娘得了急病。

人们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把大娘抬到床上,医生用听诊器听听大娘的心跳,又用手诊断脉象,再试试大娘的鼻息,摇了摇头说:“老人的脉搏、气息极弱,她的心神、魂儿被你大爷带去了,怕是不好了,赶快抬到灵床上,准备后事吧!”

泗水、曲阜为孔子故乡,受儒家文化影响深远。当地风俗是死者在咽气之前,必须从内室抬到正堂外间的灵床上,穿好寿衣准备上路,如果没穿寿衣死在内室,灵魂便出不了房门,必须托魂才能请出,子女则背负不孝的骂名。

惊闻医生之言,春来与媳妇大惊失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打死他也不敢相信,大娘才六十二岁,又找到了大爷,好日子才要开头,大娘怎么能“不好”呢?有忙头让人去寿衣店买来寿衣,给大娘换上,找来两条长凳,铺上秫秸箔,把大娘抬到灵床上。大娘身穿肥大的蓝色寿衣,一条花白的长辫纹丝不乱,随身伸展到腰间,皱纹密布的面庞像盛开的黄菊花,双目微睁不闭,凹进去的双唇上下翕动,蚊声似地念念有词:“桂小,桂小……”侄子春来把嘴贴到她的耳边,小声说:“大娘呀,大爷坐飞机来的,立马就到了,您再等等。”

大娘記得很清楚,她十八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娘大病刚好,想吃泗河里的鲜鲤鱼,她就走到村北的泗河桥头,看看有没有卖鱼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春夏秋三季,常有人逮了鱼在桥头卖。透过摇曳的柳丝,她看到桂小穿着裤头,浑身黑亮像泥鳅,光着脚丫从河岸走来,手里提着一串用柳条穿着的河鱼。桂小一抬脸见桥头上站着个高挑俊闺女,上身穿白底红花斜襟褂,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垂到鼓起的胸脯上,下身着绿裤子,像泗河里灿烂荷花中,娇艳动人、亭亭玉立的荷花仙子,正含笑看着他呢。这不是对岸河上村的民歌篓子,绣花剪纸样样行,外号叫“大辫子”的枣花吗?区政府举办的赛歌会上拿过一等奖,金嗓子像泗河水一样哗啦啦,又响又亮又好听;模样像泗河岸边的水葱,白生生,水灵灵,又鲜又脆又嫩生。想到这里,桂小心里像河鱼一样扑通乱跳,忙放下鱼串,穿上了搭在肩上的长裤和短袖白褂。

泗河两岸的泗水、曲阜一带,自古为圣人之地,礼仪之邦,有句俗话流传甚广,叫做:有理的河道,无理的街道。什么意思?就是大白天男人光着屁股在河里洗澡,在岸边晾晒,妇女看见也当没看见,脸一红,头一扭匆匆而过,不能骂人家耍流氓,这叫有理的河道。话说回来,如果成年男性光着脊梁,穿着裤头晃晃当当在大街上招摇过市,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这就叫无理的街道。

桂小胡乱想着,来到了大辫子跟前。大辫子也认识泗河村的民兵连长桂小———外号叫“疤瘌腚”。那年夏天,日本鬼子从泗河村路过,在村中十字路口的大榆树下休息,大人都吓得躲藏起来,几个不知死活的顽童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日本兵抽烟、打闹。一个鬼子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块,走到桂小的弟弟秋生面前,挤出一脸假笑,用中国话说:“小孩别怕,给我磕头,这些甜甜的糖块统统给你。”说着剥了一块糖硬塞进秋生嘴里。五岁的秋生不再害怕,真的跪下给鬼子磕了一个头,鬼子开心地大笑着将一只糖块递到秋生手里,众鬼子嬉笑着围了过来。另一个鬼子手里拿着一个苹果说:“小孩磕头,苹果的给你。”秋生又给拿苹果的鬼子磕了个头,拿苹果的鬼子一脸得意地坏笑,将苹果递向秋生,秋生伸手想接,鬼子猛一回手,苹果吃进自己嘴里。鬼子们狂笑不已,把吃苹果的恶作剧鬼子呛得满脸通红,差点背过气去。受了骗的秋生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整个过程被躲在墙角的桂小看了个清楚,十二岁的桂小抓起一把沙子藏在背后,气咻咻地跑过去,将吃苹果的鬼子撒了个满嘴满脸,转头就跑,孩子们也一哄而散。另一个鬼子眼疾手快,端着刺刀追向桂小,在墙角拐弯处,明晃晃的刀尖划破已爬上墙头的桂小的屁股,桂小跳下墙头,飞快躲进地窖里,上面传来“砰砰”的枪声。桂小的屁股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也在桂小的心里种下了复仇的种子。

一个三伏天,枣花与来走亲戚的姑家表哥跟父亲去河里洗澡,看见桂小像个水老鼠一样露着头从北岸游到南岸,一口气能游两个来回,时而仰泳,时而蛙泳,时而潜泳,与平地上走路没啥两样,水性无人能比。有时游到岸边,只见他弓着身子,嘴唇贴着水面,双手在水下靠着河底前行,向岸边的水草摸去,拃

两手一用劲露出水面,一条一多长的鱼儿就抓在了手里。站起,双腿间露出了黑色的“小鸟”,右手一扬,把鱼儿扔到岸上,谁要都行。那一次,枣花都看迷了,桂小把逮到的鱼儿都仍给了她和表哥,有鲤鱼、鲫鱼、白条、花叉,还有一只小螃蟹。父亲用柳条穿了两大串,让他俩提回家。娘马上将鱼刮鳞破肚,上锅用油一煎,满街鱼香扑鼻,她和表哥争着吃。

至此,对岸泗河村的桂小给枣花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大了去乡里开会,见他当过模范,领过奖,戴过大红花,但没机会说话。这次遇得巧,没外人,有事不说也不行了,枣花甩了甩大辫子上前一步笑问道:“桂小哥,你把鱼卖给俺吧,俺娘病刚好,想喝鲜鱼汤。”

桂小正巴不得大辫子给自己说话呢,忙大方地说:“什么卖不卖,钱不钱的,老人有病,吃鱼补身子,河里鱼像柳叶一样,多的抓不净,我再去逮就是了。”说着把鱼递给大辫子,一转身又跑去河边,大辫子撵了几步,转眼间桂小扔了褂头,穿着裤子像鱼鹰一样,一头钻进河里,等看见桂小在水面露了头,招了手,大辫子才羞笑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心里跳得像打鼓,脸儿烧得像红霞。

不久,桂小家托媒人去大辫子家提亲,枣花爹娘应允。两家互换八字,那天,媒人摇头晃脑地说,五行相生,八字相谐,婚姻适宜。两家老人高兴,更合枣花桂小心意,趁热打铁,婚事很快定了下来。

定亲那天,桂小家给枣花家的定亲礼为八样礼品,另有梳子、镜子、一对银手镯、两身新衣服。在这些礼物中,放着两支香、两颗艾、一包食盐、一包糖,含义为日子香甜、相亲相爱、美满姻缘,旧时盐与缘同音。这些礼物都用红包袱包着,另外为表敬重,桂小家用红纸写了婚书,专门放到提包里,由先生提着,媒人则提着红包袱,二人郑重其事地送往枣花家。

枣花早早起来,笑眉笑眼地梳洗打扮,穿戴整齐,又打扫屋子、院子,桌椅板凳、茶壶酒盏也擦得锃明瓦亮,枣花爹娘也喜上眉梢,请了本族长辈和婚书先生,专等媒人到来。

过了泗河桥,到了枣花家,媒人放下包袱,坐在八仙桌右上首,先生坐左边陪座,二人抽烟喝茶,满脸堆笑。先生清了清嗓子,开始有板有眼地念男方家的婚书:久闻淑兰,不揣微寒,愿结丝罗,肃具鸾笺,敬请金诺。念罢,双手交于族长。枣花父母及族长点头致谢,再表谦虚。枣花父亲捧出婚书递给族长,族长交给婚书先生,婚书先生双手接过,带上花镜,解开红丝线,取出婚书封,拿出红彤彤的婚书正文,抑扬顿挫地念道:久仰门楣,愿结连理;肃具凤笺,仰答鸿命。念罢,恭恭敬敬双手交给族长,族长再小心地交给男方先生。

这就是流传于孔孟之乡的换“龙凤贴,”神圣而庄严。换帖过后,双方轻松了许多,抽烟喝茶,拉呱聊天。不多一会儿,好酒好菜按顺序(一鸡二鱼三丸子)摆到八仙桌上,宾主坐定,推杯换盏,相互谦让。宴罢,枣花母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用红包袱包着的回礼,交给媒人,这也是老辈子留下的规矩,回礼包括笔墨纸砚,枣花给男方做的青布鞋及一身衣服,纳的是绣着桂花和枣花的鞋垫,这也是女方展示手巧的好机会。提起做布鞋和鞋垫,可是费了枣花不少心事。早在提亲前,机灵的枣花就留意了桂小鞋的大小,两只大眼睛像两把尺子,把桂小浑身上下量了好几遍,尺寸记在了心里,做鞋和鞋垫时,果然省了不少功夫。她急忙跑到集市上,买好五颜六色的丝线和上好的布料,又新买了绣花针、顶针,一切都是新的才满意而归,悄悄藏到木箱里,生怕别人看见。

当天晚上,枣花拿出布料和丝线看了又看,想着少女的秘密。绣什么鞋垫好呢?她想到了桂小和自己的名字,还有婆家院子里并排长在一起的桂花树和枣树,心中一喜,对,左鞋垫绣上桂花,右鞋垫绣上枣花,俗话不是说男左女右嘛,这样才般配,桂小走到哪里,俺俩永不分开。枣花想着,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拨亮了油灯,穿针引线绣了起来,两只鞋垫一起绣,天明时分,鞋垫上就开满了鹅黄色的枣花和桂花,绣花人困得抱着鞋垫睡着了。

那年的六月十五日,大辫子和桂小喜结良缘。圣人脚下的送亲风俗也与别处不同,别处送亲大都选在白天,这里送亲却选在夜里(怕新媳妇害羞)。上轿之前,女儿必须在父母跟前哭诉一番,表示恋家恋父母,不愿出嫁而不得不嫁之意,就是像枣花一样心里十分愿意,也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上一阵,以防别人笑话。男送客一定要找姑家表哥或表弟,俗话说的好:姑娘(姑姑)亲,姑娘亲,死了姑娘辈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因为娘家是老根;姨娘亲,姨娘亲,死了姨娘断了亲。所以那天夜里送枣花出嫁的男送客,非名叫于粮的姑家大表哥莫属。

半夜时分,送亲的队伍走在通往桂小家的路上,有抬轿的,抱鸡抱席的,有抬盒子的(里面是新人梳妆打扮的用品),抬嫁妆的,还有打灯笼的,另加几个吹鼓手,浩浩荡荡,很是排场。

来到新郎家门口,花轿落地,看大门的青年却“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这叫“勒性”,打打女方的气势,以后过日子新媳妇听话———这也是风俗。这时的男送客于粮表哥派上了用场,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民兵队长,可不吃这口气,在门外高声问道:“关门干什么?”门内答“:等时辰!”答得理直气壮。于粮会心一笑,问送亲人员:“大家冷不冷?”众人齐答“冷。”于粮手指门外草垛下令:“冷就不能等着挨冻,点草垛暖和暖和!”众人心领神会,抱了几抱柴草点着烤起火来,顿时火光通天。桂小家的迎亲人员以为点着了柴垛,忙开了大门,喜笑颜开地把送亲队伍迎进家中。

好日子总是那样短暂,小夫妻甜甜蜜蜜过了两个月整,枣花精心剪裁的大红双喜和鸳鸯戏水的窗花还鲜亮如初。八月十六日早晨,她和婆婆送丈夫参军,那是多么热闹的场景啊!

大街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丈夫身穿灰军装,胸戴大红花,脚穿青布鞋,站在参军的队伍里。大辫子拿着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的鞋垫和一包鲜枣,掖到丈夫的黄挎包里,含泪说:“桂哥,吃了枣,得胜别忘早回家,我等你。”

桂小连连点头,泪水滴在媳妇的秀发上。正在扭秧歌的妇救会主任,冲着她喊:“大辫子,快来扭秧歌。”

大辫子接过丈夫递过来的绣着荷花的手帕,擦了一把泪水,向丈夫一笑,甩着手帕,加入到扭秧歌的队伍中。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大辫子身上,只见她上身穿斜襟碎花褂,下身配青裤子,脚蹬白底青帮绣花鞋,一条漆黑油亮的大辫子,随着漂亮身段的扭动甩来甩去。民兵队长随口唱起了悦耳动听的泗水民歌《大辫子甩三甩》:“大辫子甩三甩,甩到个翠花崖,娘来个娘来队伍他往哪儿开呀?”妇救会主任剪着齐耳短发,深情地接唱:“妮子儿你别哭,哭也是挡不住,八路军打仗不兴带媳妇呀!”

在锣鼓和歌声中,在人们的祝福和欢呼声中,参军的队伍顶着远处飘来的硝烟和隆隆的炮声,越过泗河石桥走向战场。枣花和婆婆跟到村外的翠花崖畔,目送亲人隐于弯弯的山道上,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家中。

夜深了,又圆又大的明月挂在天上,撒下银光。微风轻吹,空气清凉,院墙边的花丛中,秋虫浅吟低唱,桂花的香气溢满了院子。大辫子和婆婆坐在桂花树下的木凳上,各想心事。

大辫子结婚后,表现更積极,参加了妇救会,上了识字班,拥军支前样样争先,有时纳鞋底、做军鞋;有时缝军衣、教民歌,不分黑白,热火朝天。她和姐妹们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是《做军衣》:一更黑影影,点上小油灯,点上小油灯呀,好把军衣缝。送到战场上,为了众弟兄,为了众弟兄呀,准备好反攻......五更星儿稀,凉风刮进窗户里,刮进窗户里呀,冻得俺流鼻涕。针尖不能停,累得俺手发疼,眼也睁不开呀,累死也应该......

婆婆的话打断了大辫子的思路:“生桂小那年春天,来了个化缘和尚,看到我抱着孩子,得知还没名字,问了生辰八字,掐指算道:小孩命里缺土,施主需在院里栽一桂树和枣树,起名桂小,占两个土字,孩子便可逢凶化吉,婚姻也会顺风顺水,早生贵子。你公公专门去了南方,花一块银元买来两棵手指粗的桂树和枣树苗,并排栽到院子里,如今都长大了,”婆婆说着流下泪来。

大辫子劝道:“娘别难过,我和桂小有缘分,就像咱院里的桂树和枣树一样,根连着根并没分开。说完,娘俩抬脸看着并排长在一起的两棵树,树的枝叶缠绕在一起,手拉着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微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像夫妻俩说笑,也像给婆媳俩报平安。月亮的银辉像淀粉一样撒在树冠上,枝叶间弥漫着一层银雾。

按照风俗,女人结婚后是要盘头的,婆婆也说过多次。大辫子与别的媳妇不一样,就是不盘头,因为丈夫喜欢她的大辫子,盘了头还能叫大辫子吗?就像小时候娘让裹脚一样,她就是不裹,裹了脚还能走路吗?出发时,丈夫向右转与自己对望的那一眼,眼角眉梢都是爱呀,四目相对,眼皮一眨巴,就像相机一“咔嚓”,把对方的模样留在了心坎上,刻进了记忆里,至死不相忘。

那天,也就是八月十五,听说丈夫带头参了军,今早出发,大辫子熬了个通宵,在院子里的月光下,伴着桂花的芳香,绣完了一双“鸳鸯戏水”的鞋垫。一只鸳鸯的嘴上有一点血红,那是她不小心,绣花针扎破了左手中指滴上去的。鸡窝里的大红公鸡引颈高歌,叫落了星星和月亮,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大辫子腿都坐麻了,手也累麻了,她拿着心爱的鞋垫悄悄进屋,搁到了丈夫的枕头边。丈夫好像早就醒了,猛地张开有力的双臂,抱住了大辫子,大辫子顺势钻进了丈夫的怀里。丈夫对大辫子说:“桂花树是我的长命树,树身子长得像我的胳膊一样粗了,今年花开得也多,我要像桂花树一样日夜守着你,你想我时,就抱一抱桂花树,我在千里万里,也能感觉到的。”丈夫说完,小两口抱得更紧了。

大辫子想到这里,满脸羞红地笑出了声,笑出了泪。

丈夫走后不久,大辫子害起了“好病”,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吃了也吐个翻江倒海,婆婆说这是有“喜”了。第二年桂花树长出满树雪白的花骨朵时,大辫子去泗河边洗衣裳,突感肚子疼,忙被同伴送到家里,一个女娃呱呱坠地,与哗哗地河水开始了对话,大辫子把自己和丈夫的名字各取一字,给女儿起名“桂花”,婆婆高兴地合不上嘴,倒腾着前窄后宽的小脚跑前跑后,念叨着说:“听老村长说,桂花爹打完仗,当兵的就能回家种地,过安生日子了。”

老村长的话果然应验了,抗战胜利了。在一个天晴气爽的早晨,一对花喜鹊在桂花树的花枝间跳上跳下,吱喳乱叫,像在报喜。大辫子抱着女儿,亲着她那红艳艳的小脸蛋说:“喜鹊叫,喜来到,你爹今天回来了!”话还没落地,一个穿着军装的高个青年闯进院里,一连声地说:“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等看到大辫子怀里的孩子,惊喜地说:“大辫子,这是……”

婆婆迈着小碎步,从堂屋里跑出来,扔掉手里的簸箕就抱住了儿子,拍着儿子的腚埋怨道:“连信也不来,害的你媳妇整天抱着闺女念叨。”丈夫从媳妇怀中接过女儿,歉意地看了大辫子一眼说:“我也写过两封信,炮火连天的,家里没收到?”媳妇点了点头,黑葡萄似的双眼含满泪花,扭身跑进屋里,婆婆和儿子忙跟了进去。

夜里,丈夫搂抱着枣花,悄悄话说到天亮。起床后,看到媳妇头发凌乱,就让她坐在高凳上,用木梳沾着桂花泡的清水给她梳头,梳的整整齐齐,根根不乱,整齐的刘海遮着两道弯眉,双眼皮下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头上卡一红发卡,脑后的头发用红头绳扎成一束,下分三股,像编蒜一样编了起来,发梢上扎了个红蝴蝶结。丈夫让媳妇站起来,看着垂到腰间的长辫,又一把从身后抱住了她,嘴对着媳妇的耳根说:“大辫子,我喜欢你的大辫子。”

夫妻俩像两块粘在一起的芝麻糕一样还没亲够,第三天,丈夫又归队了,说是解放全中国。三年后,丈夫给媳妇来了一封信,说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夜里想丈夫时,大辫子常在心里发问:“天下的人们啊,打什么仗呢?都好好过日子,谁也不招惹谁,那样多好呀......”

从丈夫参军的第二年开始,每年八月十五晚上,月圆之夜,大辫子把饭菜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石桌上放着丈夫的碗筷,把女儿抱在怀里,望着圆月和桂花树,闻着桂花香,与丈夫共“吃”团圆饭。饭后,把熟睡的女儿放到床上,回到院中的石桌旁,就着月光,一针一线地给丈夫绣鞋垫,边绣边小声地唱道:“小桂小,你真黑,黑锅底的黑脸蛋,黑眼睛是琉璃蛋,黑脑瓜是香油罐,你到底啥时能回来?”唱着唱着,就笑出了声,流出了泪,泪花滴在手中的鞋垫上。大辫子绣鞋垫绝不重复,今年绣麒麟送子,明年绣丹凤朝阳,后年绣凤凰牡丹,一年一双,一双一样。她还是全村的剪纸高手,用红纸剪出的花鸟虫鱼,活灵活现,像真的一样,全村的大闺女、小媳妇都来求她剪花样、做鞋样,她从不拒绝,有人编出了顺口溜,唱道:“大辫子,双手巧,两把剪子对着绞,左手绞只大公鸡,引来母鸡咕咕叫;右手绞朵牡丹花,引来一对凤凰鸟。”

乡里的干部听说她的鞋垫做的好,花高价来买,她把每一双鞋垫都整齐地放在木箱里,用锁锁好,搁在床头上,一双也不卖。人们觉得奇怪,有能人又编出一段顺口溜传唱起来:“大辫子,绣鞋垫,有鸳鸯,有花瓣,不送人,也不卖,你说奇怪不奇怪。”

中午时分,大辫子已经发了两次昏了,但眼睛一直睁着,清醒的时候,她那干裂的双唇仍上下翕动着,念叨着:“桂花,桂花。”守在一旁的春来,对着大娘的耳根小声说:“大娘呀,桂花姐也快来到了,你可得等着呀!”

春来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小时的桂花如在眼前。桂花比自己大一岁,姐弟俩常在一起吃住玩耍,泗河岸边是他们的乐园,春天在草丛里逮蚂蚱,一逮一大串;夏天在树上抓知了,一抓一瓶子,在泗河里洗澡、摸鱼,一摸一盆子;秋天吃野山枣,吃个肚儿圆;冬天在冰冻的河面上滑冰,或蹲或站,不小心摔个屁股蹲。还有打陀螺、打夹棍、甩元宝,都是在冰面上,从早到晚玩不够。大娘把桂花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样,在村里村外飞来飞去,自己也穿得干干净净,经常用桂花泡的清水洗脸洗头发,再用木梳將长头发梳得整齐黑亮,走起路来一阵风,一阵香,还三天两头地让母亲用白线撒粉在她本来白净的脸盘上绞来绞去,也不嫌疼,绞得粉白红润,没一根汗毛。每当此时,母亲就笑着取笑大娘:“长得好看,再一打扮,跟妖精一样,大哥回来,还有够呀!”大娘听了,脸儿越发红了,低头不语。春来问母亲:“娘,什么够不够呀!”娘和大娘同时“扑哧”一声笑了。娘忍了脸说:“小孩家家的,滚一边玩去。”春来不再添乱,懂事而又委屈地离开,和桂花过起了家家。

四月来到了大辫子的院子里,桂树和枣树商量好似的,绿油油的叶片争先恐后长得更快、更欢实,桂叶如小孩巴掌,枣叶则一串一串的,米黄色的花朵藏在叶间,不显山,不露水,很难发现,淡淡的清香被风一吹,充满了整个村子,人们都大口地呼吸,恨不得把花香咽进肚子里。

七月十五红鼻枣,八月十五浑身红,一天早晨,春来去找桂花姐玩,姐弟俩看着院子里的大枣树上,红彤彤一片,微风一吹,大红枣儿压得树枝乱点头,又甜又香的气息,争着闹着钻进了他们的鼻孔,钻进了肚子里,姐弟倆流出了口水。大娘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竹筐、被单,笑着对姐弟俩说:“两个小馋猫,等不及了吧,今天打枣,快去叫婶子、大娘来帮忙,叫孩子们来吃枣。”姐弟俩得令,像狗逮兔子似地跑到街上,叫来了满院子人,有四个人一人一角把被单在枣树下张开,有人用竹竿打,有人用钩子钩住枣枝摇。红枣就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多数落在了被单上,有的落在了地面上,有的砸在了头上、脸上,人们也不嫌疼,吃着、笑着、闹着,像过年一样高兴,不一会儿就打了一大盆。大娘这时发话了:“别打净了,留一些看树,也给鸟吃。”说完,就用水瓢给大伙分枣,没拿家什的,也有兜在褂子大襟里的,大娘笑说:“这叫吃不了兜着走。”母亲打趣大娘道:“这枣子是桂花树伴着长熟的,你多吃一些,听说大哥快回来了,好早生贵子呀!”话刚说完,母亲就笑弯了腰,人们哄堂大笑,把嘴里的枣泥喷了一地,笑声冲破了院子。

那个夏天和秋天,大娘像换了一个人,是多么的高兴呀!天一擦黑,她就手摇着芭蕉扇,拿着凉席,后跟着桂花姐和春来,去泗河边凉快。河上有一座石桥,那头通向娘家的村庄,桥下水流哗哗,桥东是男人的天下,洗澡、拉呱,赤裸裸一丝不挂。如有妇女走亲晚来,提前喊一声:“来妇女啦。”光腚猴子们像青蛙一样“扑通、扑通”跳下泗河,在凉席上坐着的男人,用宽大的白布手巾往下身一盖,低了头吸烟,妇女把脸一扭,快步走过桥去。

桥西的“女儿国”更是热闹,十岁以下的女娃都穿着花裤头,上身是光着的,没出嫁的妮子们穿着长裤,上身是对襟花褂头,鸳鸯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她们不声不响,悄悄地坐在凉席上,也有胆大的闺女被婶子大娘领着到桥下的水边洗把脸,洗洗脚,用湿手巾顶在秀发上凉快。结了婚的女人们没了禁忌,穿着到膝盖的大裤头,上身只穿一件褂头,却都解开了扣子,任那长着小手的凉风钻进怀里,挠的心里想笑,夜色成了她们天然的衣裳。年轻的媳妇交流着做女人、管男人、养孩子的经验,婆婆们则对着头夸奖谁家的儿媳孝顺。人们有时大声说笑,有时窃窃私语,全凭内容秘密的程度掌控。春来那年六岁,还是个小屁孩,所以能在女人堆里钻来钻去,畅通无阻。

最有意思的还是唱民歌,桥东的男人唱“小五更”、“串州城”、“年轻的寡妇守不住的多”;桥西的女儿国唱“送情郎”、“打泗水城”、“大辫子甩三甩。”你方唱罢我登场,像唱对台戏,像比赛,谁也不让谁,真喜人真热闹呀!唱的最好的,当然是大娘。往往母亲先撺掇:“他大娘,唱一个。”马上就有人随和:“大辫子,唱一个,唱一个大辫子甩三甩。”

大娘受到鼓舞,心中也高兴,站了起来,将大辫子向身后一甩,把蒲扇一扔,桥两边就鸦雀无声了,只有桥下的河水还在小声地流淌。大娘唱道“:……同志们把号喊,喊了个向右转,走了走了别忘了小妹俺呀”。母亲那边接唱“:小妮子你放心呀,他不是那样的人呀,忘不了爹娘忘不了闺女你呀!”接唱之间,有人喊好,有人鼓掌,真是金珠银珠落玉盘呀,人们马上又静下来。大娘再唱:“西北上大炮响呀,队伍他走得忙呀,”母亲接唱:“妮来妮来你看他回头望呀!”气氛推到了高潮。母亲和大娘合唱:“翠花崖上送亲人,远望着队伍过山村,盼着您胜利早日回家门呀!”一曲唱罢,嘎然而止,静的能听针音,只有哗哗的泗河水载着大娘的歌声流向远方。春来在月光下看到,大娘像丢了魂儿,呆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脸上泪光闪闪。

在无数漫长难熬的夜里,大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吃药也没用,她这是心病,想丈夫的心病,越告诉自己别想,心里就越想,鬼使神差,控制不住,想的她头疼欲裂。她生气地从床上坐起,点亮如豆的油灯,拿出箱子里丈夫的鞋垫,放在床上,一双一双地数,反面正面地看,循环往复多少遍,自己也记不清。一会闷闷地流泪,一会甜甜地微笑,一会揪自己的头发,一会捶自己的胸脯,一会搂着鞋垫躺下。睡不着又开门来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倒满一盆清水,撒上一把桂花花瓣,拿出梨木梳子和木凳,对着桂花树坐下,解开长发泡在溢满桂花香气的清水里,一遍一遍地洗,不知洗了多长时间,等夜风把长发吹干,再用木梳一遍遍地梳理,不知梳理了多长时间,才想起把头发编起来,编完后扎上红头绳,突然觉得不满意,又拆开再编,反复多次,不知不觉就把天编亮了。此时的大辫子反而困神附体,抱着桂花树睡着了,直到女儿从屋里跑出来叫醒妈妈。

那年中秋节晚饭后,春来去找桂花姐玩,大娘把三碗水饺放在院子的石桌上,摆上筷子、月饼,手拿三支香点燃,对月亮一拜,把香插在桂树和枣树之间的沙堆上,哭着说了声:“桂小呀,咱全家吃团圆饭了!”站在一旁的桂花问:“爹快来了吗?”“你给桂树去磕头,你爹知道了,就来的快了”,大娘颤抖的声音说不下去了……

桂花懂事地去磕头,春来人小鬼大,也盼着大爷早回家,也去磕头。两人围着桂树正转三圈,反转三圈,边转边唱大娘教给的歌谣:桂树王,桂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来做栋梁,我长高了穿衣裳。大娘笑着给了春来一个月饼。

那晚走时,大娘嘱咐春来:“来儿,你抱抱桂树,回家壮胆不害怕。”从此,春来和桂花姐每晚都去抱桂树,心里果然不害怕。这事慢慢传开了,村里的小孩受了惊吓,长睡不醒,哭闹不止,就去桂花家抱桂树,大娘还给人家几颗桂子,熬水喝下,不出半天就好了,真是奇了,桂树成了全村孩子的保护神。村人都去大娘家要桂子种在院子里,不出三年,家家都有了桂花树。

做梦也没想到,大娘盼着念着的大爷,不但没有回来,反而传来了他当了战俘的消息。“军属光荣”的木牌被村干部摘掉,邻居们都不理大娘了,有的见了大娘就骂当俘虏没骨气,和叛徒逃兵差不多,给村里丢人,快去死吧!

大娘想不明白:战俘和逃兵、叛徒怎么能一样呢?她相信丈夫是在万不得已,身不由己的情况下当了俘虏的,丈夫是清白的,早晚会回来的。几天后,有人把院子里的枣树、桂花树砍去了,婆婆整天以泪洗面,半年后哭瞎了双眼。大娘只有在睡觉时偷偷哭泣,她想丈夫,想女儿,但只能在梦里相见。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十三岁的女儿得了脑炎,半个月不好,连病带饿瘦得皮包骨,嘴里嚼着两片榆叶就死在了自己怀里。大娘哭死后又醒来,她的天塌了,她的地也陷进去了,整天昏昏沉沉再也不说一句话,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一个地方出神。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两天后,瞎奶奶怀着满腔怨恨撒手西去,临死前对娘说:“我死后,你让春来给你大嫂过继当儿子吧,桂小回来,到我坟头上说一声,我见孙女和你公公去了……。

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树砍了头根还在,第二年春天,枣树、桂树都发了芽,大娘精神也好了一些,与春来相依为命。看着枣树芽和桂花树芽越长越高,看着春来懂事能干,大娘心里有了盼头,每年一双鞋垫照绣不误,她坚信,苦日子早晚能熬出头,丈夫早晚能回来。

那几年,日子像过山车一样稳不下来,人们像疯了一样不务正业。秋天来了,地里的谷子气得低下了沉甸甸的头,高粱气得红了脸,大豆气得炸开了胸膛,玉米气得露出了牙,它们能不生气吗?主人不让它们回家呀!不是“民以食为天”吗?动物们却高兴坏了,它们感谢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抓紧在天冷之前吃得肥头大耳,腚大腰圆,繁育后代。野兔、老鼠把那白生生的棉花,胖乎乎的花生,金灿灿的豆粒,不分昼夜往洞里拉,用干草封上洞口、盖上土。人们反不如牲畜,把自己流血流汗种的粮食随便糟蹋,在玉米地里大便后专用玉米棒擦腚,在菜地里小便专尿白菜心,烤火专用棉花,反正不是自己的。

人欺天,天不容,老天伤心了,流泪了,震怒了,正像人们后来哭诉的:四十五天连阴雨,个半月的不晴天。村里房倒屋塌,村外汪洋一片,丰而未收的庄稼泡在水里,烂在泥里,紧跟着冷风怒吼,大雪飘飘,严冬提前来到这疯狂的人间。

第二年开春,饥饿像魔鬼一样挥舞着两只巨大无比的黑手,张着血盆大口,将无辜的村民驱赶进阴森恐怖的地狱里。春来的爹娘和弟弟病饿交加,抱团死在破屋的土炕上。大辫子就是大辫子,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虽然也饿的面如黄纸、骨瘦如柴、头发脱落、牙齿松动,但她敢走二十里夜路,带着做好的布鞋,上山去找姑表哥。表哥于粮前几年得了大麻风病,人们怕传染,村里在山旮旯里盖了间土屋,让他看山。表哥人勤快,开了几亩山地自种自吃,粮食当然有余。大辫子每次背几斤玉米棒、地瓜干半夜回来,关上屋门,用被单遮住窗户,没有锅灶,就把玉米棒、地瓜干架在火上烤,半生不熟时和春来匆忙吞下。她早已下了决心,万一被村干部发现打死,也不能再把春来饿死,她已经死了女儿,没了男人,她什么也不怕,饿死是死,打死也是死,死了就去找丈夫。

天不佑人,越穷越吃亏,祸事还是发生了,那天夜里,大队刁书记半夜去仓库偷粮种,身为干部,他早把“饿死爹娘,也不能吃掉种粮”的古训忘得一干二净。他背着半袋麦种往家走,路过大辫子家门口,发现了蹊跷:大辫子住房破墙洞里,闪出星星点点的亮光,破屋顶上隐约看到有烟雾升腾,太奇怪了,深更半夜,大辮子不睡觉,难道与男人“办事”?也不对呀,男人都饿得小鸡掉毛,直不起头来,谁有力气?不行,进屋去看看,说不定还能观个奇景。刁书记心里笑着把粮食藏到墙角,一脚踢开破门,“咣当”一声,把大辫子和春来吓得尿湿了裤子,他像踢木门一样,一脚把大辫子踢倒,咬牙骂道:“好你个烂大辫子,男人当俘虏,你还不老实,偷村里的粮食烧着吃,明天批斗会上见”。骂着把半袋地瓜干背走。

夏天的阳光毒辣辣地照在跪着玻璃渣的大辫子身上,胸前挂着“小偷”的木牌,汗水早把她全身湿透,头上蒸腾着丝丝热气,枯黄的长辫从背后搭落在地上。刁书记在树荫下喊了一句口号,周围一些社员有气无力的应和着,治安主任想尽办法让大辫子承认粮食是偷的,但大辫子打死不承认,只说是从表哥家借来的。刁书记哪里肯信,想出了绝法:大辫子不是把自己的辫子看得比命都贵吗?对,剪掉狗日的大辫子,再剃成阴阳头,让吃不饱的社员像看戏一样乐一乐。“拿剪刀来,”书记一声喊,社员吓得一哆嗦,都木楞着脸看,治安主任飞快地拿着剪刀来到大辫子身边,两个治安员架住大辫子的胳膊,一个打手抓住大辫子的长辫。书记一挥手,只听“咔嚓”一声响,长辫落地,这时的大辫子不再沉默,像神力附身,发疯地大喊:“老娘给你们狗日的拼命了!”眨眼间,大辫子举右手夺过剪子,左手拾起一片玻璃尖,左右开弓,乱划乱舞,两个治安员及打手早跑得无影无踪。大辫子紧追书记不放,不小心被石块拌倒,撞在一棵榆树上,鲜血飞溅,大辫子昏了过去。春来此时放学碰到,忙扔了书包,也不管从书包里甩出的本子,与好心的邻居把大辫子抬回家。随后一场大雨,把大辫子的破屋淋塌了。半月下来,黑瘦的大辫子已没了人样,披散的头发已经全白,不梳不洗,不久就掉光了,四处游走,不停诉说:没偷粮食,没偷粮食。好在春来整天跟着她,陪着她,就在大辫子和春来快要疯死、饿死时,天无绝人之路,一天夜里,大麻风表哥把娘俩接上了山。

两月后,有人看到疯疯癫癫的秃头大辫子,在表哥的帮助下,在泗河岸边,翠花崖畔,用野草盖起了一间小屋。小屋旁挖出一个土坑,大辫子把丈夫穿过的衣服、鞋子,还有被剪下的心爱的辫子,用油纸包好、裹紧,埋在了土坑里,上面筑起一个高高的坟头。不管春夏秋冬,还是风雪雨天,大辫子有时在坟边睡觉,有时在坟边哭喊,十指深深抓进沙土,碎石锋利如刀,划破了手指,割掉了指甲,血如泉涌,染红了坟头。大辫子或坐、或站、或徘徊、或歌唱、或嘟囔......把满腹的心事向泗河诉说:万古奔流不息的泗河水啊,你一路向前,永不停歇,到海不回,你一定看见在你身边有一个大辫子,日夜在等着一个叫桂小的青年,你告诉他,别人都说他死了,我不信,你再问问他,他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转头回家?有人夜里看到,大辫子的表哥经常来她的小屋,大辫子领着春来,夜里也常去山上找表哥......

泗河村名叫农夫的诗人,为大辫子痴情所动,含泪写下一首《桂花飘香,我在八月等你》,后来发表在国家级《诗刊》上:

桂香淡淡

几回梦里又见

静候归期人也老

苦了红颜

倚窗香腮泪一滴

魂断心也乱

一曲离别为君诉

夜无眠

哭声怨

望天叹

空房寂寂谁人见

崖畔一别生死隔

相守又何年

流水无情花已残

又见秋月圆

夜夜相思君不见

今宵月更寒

下午三点钟大娘从昏迷中醒来,春来用汤匙舀了水喂给大娘喝,大娘嘴唇湿润了些,微眯的眼睛转动了下,无力地叹了一声,又“桂小,桂小”地连声念叨,春来又耐心地靠着大娘的耳根说:“大娘呀,大爷和桂花来到了村口,您侄媳妇去接了,这就到家了。”

清清的泗河水日夜奔流,不息地奔流,泗河两岸的草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两岸关系像经历残酷严冬的泗河坚冰,盼来了万物复苏的春天,“咔嚓”一声,冰融雪化,春潮澎湃,万象更新。电报、电话、书信如万千情丝,将两岸人心紧紧相连,千刀割不断的亲情,砸断骨头连着筋的爱情,中断三十八年后续上了,找回了,人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这年七月,大辮子在村办公室,接到了丈夫从台湾打来的电话,定好了回家探亲的日子。

大辫子度日如年,盼到了桂花飘香的八月,这天早晨,她穿了一身新做的衣服,用桂花泡的清水洗了脸,又让春来媳妇给自己梳头扎辫子,打扮的浑身上下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也不吃饭,搬了一把老式椅子坐在天井里,听那桂花树上的喜鹊吱喳鸣叫,她在等待千思万想的丈夫桂小。春来天不明,就到济南接去了。中午时分,天空湛蓝,阳光灿烂,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了大辫子家门前,春来开门下车,随手搀下一位全身穿着丝绸的六十多岁的黑瘦老头,在门口等候的十多个老头老太太,一起围了上去,争着握手、点头说话:“四十多年了也没大变样,还是那个民兵连长桂小呀,就是头发白了,皱纹多了,你还认得我们这些老家伙吗?”

大爷老泪纵横,仔细看着每一个人,不住地点头:“记得,记得,只是名字想不起来了。”一个老人说:“你说的还是家里话呀,听着顺心,我叫狗剩,他是狗蛋,咱仨是光腚伙计呀。”春来说:“大爷、婶子们,都屋里坐吧!”说着,众人进了院子,大爷边走边问春来:“你大娘呢?”给孩子们发喜糖的春来媳妇说:“娘刚才还有说有笑,听你来到了门口,反趴到床上哭得抬不起头了。”说完用手抹泪。

春来的儿子点燃了鞭炮,又拿着香烟给男人们发放,鞭炮声又引来了更多的村人,挤满了院子,挤满了门外的街道,笑声冲天。大爷进了里屋,突然给在床上哭着不起的大娘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才被人们拉起来,大娘也从床上坐起,与大爷对望良久,抱头相拥哭成一团。

晚饭十分丰盛,鸡鸭鱼肉摆满桌子,大爷却没有胃口,只喝了两杯家酿的桂花酒,就给春来要煎饼卷大葱。“这个容易”,春来媳妇说笑着去屋里拿出来一筐子,大爷吃得狼吞虎咽,有滋有味。大娘心疼地说:“几十年了,还没改老口味呀,别噎着了,明天叫春来去集上买火烧,管你个够”。大爷连连点头,边吃边说:“你还记得吗?我参军走最后一顿饭,吃的就是咱泗水肉火烧”。大娘边点头边掉下泪来。晚饭后,本家的父辈兄弟们以及村里的老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大娘院子里,或坐或站,在月光和高大的桂花树下,听大爷讲被俘后的生死奇遇,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人们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凝固的空气像是能把人憋死,过了很长时间,还是大爷先开了腔:“唉,不说这些了,再苦再难也都熬过来了,枣花呀,你唱段大辫子甩三甩我听听,我的耳朵、我的心不争气呀,老是想这个小调。”

大娘听到大爷叫她的名字,心里一疼,就像通红的火炭烧了心尖,热流涌遍全身。多少年了,没听到日思夜想的这个人叫自己的名字了,今晚这个人就在身边,触手可及,这是真的吗?这是在一次次的梦里吗?大娘迷糊了。

“枣花,你给我唱段大辫子甩三甩吧,我想听你唱”,大爷再次要求道。大娘终于清醒过来,她在心里说:是真的,这是真的,日思夜想的这个人、恨死的这个人、梦里的这个人,就在我家里,就在我身边,我不给他唱给谁唱呀!大娘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了送大爷参军的那个人山人海的热闹场景……

与大爷同坐一条凳子的大娘猛的站了起来,望着眼前的桂树和枣树,把大辫子往身后一甩,轻轻哼唱起来:大辫子甩三甩呀,甩到个翠花崖……

动听、幽怨、担心而又无奈的歌声通过大娘之口唱出,每个音符就像无数小手,抓住了听众的心,听众的魂,在场的人都齐刷刷地抬头望着大娘,侧耳静听……

“大辫子甩三甩呀,甩到大路旁,娘呀娘呀队伍他到前方呀,大路边走子弟兵,上前方打敌人,乡亲们盼亲人,盼着那八路军呀……”

月挂中天,银光满院,轻风吹来,桂树、枣树的叶片鼓掌欢迎。不知不觉到了下半夜,人们还没有困意,大娘和邻居们又把家里、村里、国家的事说给大爷听,大爷和大娘说一阵哭一阵,哭一阵说一阵,邻居们也都陪着落泪,直到天亮。

大爷到林地里祭了祖,立了碑,到儿时的伙伴家吃请,又回请老伙计们,再放两场电影答谢村人,半个月探亲时间很快过去了。

村人逐渐得知,大爷从台湾带来了不少金戒指,本家及亲戚每个女人一枚,男孩每人二百元钱。大爷在台湾没有再娶,他回去安排一下,变卖家产,办好手续回大陆定居,与大娘过好今后的日子。春来惊奇的发现:大娘全白的头发变得花白了,再过一段时间,花白的头发一定能变得漆黑发亮。

与大爷相聚的半个月里,大娘精神出奇得好,吃饭也越来越多。就在大爷准备回台湾的前一天,也就是团圆佳节八月十五晚上,全家吃完饭,大娘坐到院子里,拿出针线,就着月光,绣起了鞋垫。大爷陪着她说话,天明时,两只绣着一把同心锁的鞋垫顺利完成,大娘把新鞋垫垫到前天做好的青布鞋里,让丈夫穿上,与春来一起坐车去济南,送大爷坐飞机回台湾。

回来后,大娘像变了个人,精神恍惚,不吃不喝,到了晚上不声不响坐在月光下,桂花树旁,手里攥着送丈夫参军时的绣着荷花、泪迹斑斑的陈旧手帕,春来和媳妇劝大娘回屋睡觉,大娘不吱声,孙女孙子劝,也不吱声,到了半夜,没有办法,春来两口子只好把大娘抬到屋里的床上,盖上被子,春来以为大娘累了,睡着了,就去西屋睡觉。睡醒一觉不放心,再去看大娘,床上已没了人影,忙开门到院子里一看,只见大娘坐在地上,双手抱着桂花树,像睡着了。春来再三呼叫,大娘也没哼声,像是昏了过去,看看不好,春来忙叫来媳妇看着大娘,自己去叫医生和邻居们帮忙……

问丧事的忙头与春来商量大娘的后事,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大爷刚到台湾,不能给他说,两个老人心连着心,给大爷说了他也活不成,大娘万一仙逝,天气太热,丧事照办不误。

太阳落山的时候,大娘又从昏迷中醒来,双唇仍然抖动着,双目微睁着。春来又俯下身去,嘴对大娘的耳根说:“大娘呀,你看,大爷来到了,正给你说话呢!”春来媳妇及时地把大爷这次来时照的放大照片,举到大娘面前。大娘顿时有了精神,脸上有了笑意,猛一抬头,起身抱住了大爷的照片,又昏迷过去了,春来全家顿时哭成一片。

不一会儿,大娘又睁开了双眼,咳嗽连声,春来忙用右手食指插到大娘嘴里,抠出了一块痰液。人们哭声停了,吓得大眼瞪小眼,这是回光返照吗?忙头摸摸大娘的心窝和鼻息,十分把握地对春来说:“没事了,你大娘本来没病,这半月悲喜交加,精神刺激大,身体就弱了,现在看到大爷照片,以为他回来了,当然就好了,快让她喝点东西。”春来马上接过媳妇递过来的一盒牛奶,把吸管插到奶盒里,一头插到大娘嘴里,学着大爷的声音说:“喝吧,我从台湾回来了!”又变回自己的声音:“大娘呀,大爷回来了,不走了,他正喂你牛奶喝哩!”大娘听后脸上笑了,眼有神了,双唇吸奶也有劲了,很快就喝完了一盒牛奶。

人们看着没有大碍,各回各家,忙头走时对春来说:“寿衣先别脱,让你大娘抱着大爷照片睡觉,你这两天守着,有事随时叫我。”

责任编辑耿祥

作者简介:翟胜成,男,2017年《小说选刊》第二季“邀您写稿签”活动中获银奖,在《雨花》等全国报刊发表小说四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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