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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直者与复仇者

2019-09-10李灿

青年生活 2019年33期
关键词:忠臣复仇者使命

李灿

摘要: 历史上的伍子胥是一位忠臣,但同时他也是一位复仇者,而他复仇的对象,正好就是他的故国和他曾经的君主。身具效忠于国和为亲报仇两重义务,伍子胥的复仇行为与其后来执着尽忠是行为似乎显得充满了矛盾。本文的目的意在阐明这种矛盾产生的原因以及站在当时和后世人视角下对此问题的不同看法。

关键词:忠臣  复仇者  使命  视角

一、伍子胥的生平轨迹

无论是在《左传》还是《史记》的记述中,伍子胥都是一个极具个性的人物。他的事迹,不仅时时见于距离他生活的春秋末期不远的战国史籍和诸子书中,即使是在遥远的后世,他的故事还依然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从《左传》《国语》到《史记》,再到《越绝书》和《吴越春秋》,再到敦煌变文、明清传奇,他的故事几乎可以说是贯穿了整部中国文学史。能在长达两千多年多个时代中引起人们持续的关注和讨论,伍子胥无疑是一个非常具有话题性的人物,一个具有话题性的人物,其形象背后往往隐藏着深刻的矛盾。人们对伍子胥的浓厚兴趣,自然也与这一形象背后的矛盾冲突息息相关。

关于伍子胥的记载,最早见于《左传》和《国语》。《国语》记言,对其事迹记载得过于简略。相对完整地勾勒出伍子胥主要事迹的是《左传》。关于伍子胥的文献在《左传》中共有六处,分别见于昭公二十年、三十年、三十一年、定公四年、哀公元年及哀公十年:一、《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楚王听信费无忌谗言囚禁伍奢,诱捕伍子胥兄弟,其兄伍尚归楚赴死,子胥奔吴伺机复仇,并及入吴后进专诸于公子光之事;二、昭公三十年载伍子胥正式向吴王阖闾,即公子光,提出“亟肄以罢之,多方以误之,既罢而后以三军继之”的伐楚之策,从而使楚国疲于奔命;三、昭公三十一年提及吴人“用子胥之谋”以侵楚;四、定公四年记载吴师败楚入郢的过程,并回溯了伍子胥逃亡前与申包胥关于“复楚”“存楚”的对话以及吴师入郢后包胥哭秦求援一事;五、哀公元年载伍员谏夫差勿与越和谈,然不被夫差采纳;六、哀公十一年记载伍子胥再度谏阻夫差不可舍越伐齐,终因托孤齐人被夫差赐死。整体看来,这些记述依然比较简略,但《左传》的切入点选得恰到好处,已足以将伍子胥一生的主要事迹勾勒清晰。透过这些主要事迹总结伍子胥一生的轨迹,我们可以轻易地将其归纳出两条脉络――前期是对楚王复仇,后期则是对吴王尽忠。

二、复仇与尽忠——伍子胥行动的两种内驱力

宇文所安在《叙事的内驱力》中,将《左传》中叙事的内驱力归纳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是天:人执行‘上天’赋予的任务;第二层是人物的性格;第三层则是人的意志:人有意识地、自觉地作出实现某一目的的决定,并为了实现这一目的而矢志不渝。”[1]68在涉及伍子胥的部分中,他论述道:“一旦做出成为复仇者的决定,这个决定也就淹没、掩盖了他的性格,代替他的性格来定义他的为人、他的行止、他的未来命运,在《左传》里,这样的恒定性并不常见。”[1]68在人物性格的层面上,伍子胥拥有着远远超越常人的刚毅果决。其行动,无论是其前期的复仇还是后期的效忠,从始至终都是与他的这种性格特质高度统一。明确的复仇意志、刚毅的性格,使他得以成为一个极具典型性的形象。然而一个仅仅具有典型性的人物,还并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兴趣,伍子胥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典型的人物形象,在于其作为“复仇者”与“忠臣”两个身份之间的内在矛盾。

当我们从宇文所安所谓“天”的层面,即上天赋予的任务,来分析伍子胥的行动时,这种矛盾就会显得明晰起来。作为一个复仇者,为父兄报仇是其无可违逆的使命。正如《礼记》中所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2]87父兄惨死郢都,伍子胥与楚王之间自然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问题在于,楚王之于伍子胥不仅仅是仇人,更是他故国的君主,作为复仇者他对楚国及楚王采取的一切报复行为都是顺理成章的。但从他后期对夫差忠诚进谏的行动看,对于楚王,他也理应负有作为一个忠臣应尽的义务,至少也不应率领敌军攻陷自己的故国。也许《左传》并没有这一点视为矛盾之处,但对《史记》作者司马迁来说,这却并非一个可有可无的问题,是以在《史记.伍子胥列传》中出现了一段在之前的文献记载中从未提及的内容:

及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谓子胥曰:“子之报仇,其以甚乎!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人死,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子胥曰:“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3]2647

这段记载的出现恰好可以作为《史记》对于这一矛盾的回应。我们不排除司马迁记载这一事件实有依据,但这处记载明显带有强烈的传奇色彩,又不见于更早的文献中,说是司马迁在事实基础上的主观发挥,也是很有可能的。在这段文献中伍子胥明确承认了自己的行为是在“倒行逆施”,违背了道义与原则,但同时,他也强调了自己的过激举动,是在“日莫穷途”被逼无路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无论这段对话是否实有来处,司马迁对此材料的选择已足以反映出他的态度――一方面,他意识到了伍子胥复仇的行为与他身为昔日臣子的尽忠义务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在那段“日莫穷途”的自白中,可以看出包含着司马迁对他“倒行逆施”的同情与谅解。在这位太史公看来,伍子胥的复仇固然不合理,但至少是合情的,是以他最終没有对其复仇之举加以指责,且言辞间还颇有赞赏的意味,甚至还在《伍子胥列传》的卷末赞中称扬伍子胥“弃小义,雪大耻”,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可见面对复仇与忠君之间的矛盾,太史公或多或少还是更倾向于认可其复仇的价值。然而在两汉时期,并不是所有人的态度都像司马迁那么宽容,如扬雄就在《法言·重黎》中指责子胥:“胥也,俾吴作乱,破楚入郢,鞭尸藉馆,借不由德,谋越谏齐不式,不能去,卒眼之” [7]330 王充也在《论衡·定贤》里斥责他“鞭笞平王尸,不足载也。” [8]1109从一个楚人的角度上说,伍子胥对吴王的忠诚的确就是被自己故国的背叛,即使有父兄之仇作为其行为的动因,其叛国的事实依然是无法否认的。

三、矛盾的症结——先秦至汉“忠”观念的转变

然而,这一矛盾并不是自始至终存在的,对伍子胥复仇行为的非议也并非自他的时代就已经开始,虽然自战国以来,伍子胥故事就已经成为了一个热点话题,但在现存的战国文献中,我们却看不出任何非议伍子胥复仇行为的观点。相反的,人们更多是对他忠诚而不得善终这一结果的惋惜与思考,如《韩非子·说林》:“子胥知其君之必亡也,而不知身之死也……比干、子胥知事而不知心。”[4]187又如《荀子》曰:“比干、子胥忠,而君不用。” [6]519又谓“若子胥之于夫差,可谓下忠矣” [6]519。这些评价或臧或否,但都建立在承认伍子胥忠义形象的基础上。或许对于这一细节最合理的解释是:在先秦时期,人们对于“忠”这一观念的理解,相对于汉代“大一统”格局完全形成以后对臣子绝对忠诚的要求,是很不一样的。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在伍子胥时代,人们意识里“忠”的观念与后世究竟有何不同?它在人们心中又占据着怎样的地位?而在《左传》中,就有一个典型的案例,可以作为这一问题的说明:

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對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 [6]724

太史董狐坚持认为赵盾弑君的理由,在于赵盾“亡不越竟,反不讨贼”,孔子亦惋惜赵盾终不得“越境乃免”。据《礼记》记载,大夫无故不得出境,一旦越境,则君臣之义绝。可见春秋时期,君臣之间的联系尚未有后世那般紧密,大夫逃匿他国的现象时常发生,春秋末年取姜齐而代之的田氏,便是自陈逃亡而来,子胥弃楚逃吴的现象,绝非个例。战国时诸子游说者多,其中亦不乏朝秦暮楚之辈,如身配七国相印的苏秦,就曾同时效力于多国君主。联系臣子与君主之间的纽带形式相对松散,是否要为尽忠做到不遗余力,也是可以根据君臣之间关系做出选择的,正如曾前后事奉三主的豫让,他对曾经事奉过的范氏、中行氏和对知伯的态度就很不同,他的理由是“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3]3060可见在当时士大夫的认识中,自己对君主的义务,取决于君主对自己的重视程度,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合则留,不合则去,如此而已。

与这种相对可选择的君臣关系相比。父子兄弟之间的天然血缘纽带则是无所逃于天下,是不可动摇的。在诸侯林立且大一统观念犹未产生的春秋时期,君主不可能对臣子有绝对的统治权。君臣之义,相对于父子之情,在分量上自然薄弱得多。按照当时的习俗,伍子胥早已逃亡过境,合法地断绝了与楚王之间的君臣义务。楚王之于子胥,自此也就只是作为复仇对象而存在了。这对后世人来说或许有些不可理解,但在战国时人眼中却是常识,这或许也就正是他们对伍子胥复仇的合理性丝毫不加质疑的原因。

是以伍子胥作为一位忠臣与复仇者的双重形象,在他本人生活的时代,并不构成事实上的矛盾。后世对此讨论不休,其实是在对伍子胥故事进行阐释时,不自觉地带入了自己时代已经固化的君臣义务观念。汉代统一天下之后,周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设想,才真正变为现实。天子不仅仅成为了臣子们唯一的君主、唯一的效忠对象。更是成为了整个天下的代表与象征。君臣之间的关系,与父子亲情一样,具有了天然的合法性。于是在汉人眼中,伍子胥的复仇行为,自然免不了要受到质疑。然而对于伍子胥本人来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对楚王的复仇,是他对自己父兄应尽的责任,是上天赋予它的使命。而尽忠于帮助他成功复仇的吴国,于子胥而言,是出于士为知己者死的道德责任,从而遵循自我意志做出的选择。则如豫让一样,国士遇之,则以国士报之罢了。

结语:

通过分析不同时代人对伍子胥事迹的评价可知,无论是历史人物还是文学人物,人们在对其人进行书写与评价时,往往都会带有评价者或书写者本身的主观特质,这些特质有的源于个人独特的思维方式,更多的则可能是受到了整个时代价值观念的影响。当我们理清这些评价者的思维脉络,我们所获取到的就不仅仅是故事本身包涵的信息,还有来自于诸多评价者自身的个人、时代、地域特质。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伍子胥,这来自不同时代的多种评价,既是把握文本,分析人物的钥匙,同时也是了解接受者本身和其所处时代的重要途径。

参考文献:

[1]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6.

[2]孙希旦.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

[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4]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

[5]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6]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 扬雄撰,汪荣宝注疏.法言义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

[8] 王充,黄晖校释.论衡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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