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地
2019-09-10于心亮
于心亮
随着南风吹,春天的脚步就近了。首先是大雁,一群群鸣唱着开始北归。其次是沟畔,冰融了,低浅的地方泛起了绿气儿。然后呢,街上的老人筋骨开始活泛,表现在身上刺痒,一边老牛般蹭着痒,一边相互问:“过‘雨水’了?”“过了。”“哦,那好下地了……”
春阳融融之中,父亲扛着农具,慢悠悠走向了田地。遇见的人就问:“这么早,就干活儿?”父亲说:“早晚都要干,不如趁闲早早干。”旁人说:“还没出正月,年还没过完哪!”父亲又说:“现在这日子,哪天不是过年?”……慢悠悠说着话儿,父亲就走远了。
来到熟悉的田地,父亲禁不住东瞧瞧、西望望,好像发生了变化似的。他站在地头儿,朝掌心啐口唾沫,然后握緊头,使劲儿刨下去。头很轻松地扎进了土里,黑色的泥土哗啦翻出来,带着鲜亮的喊叫,父亲俯下身,捧起一捧土,闻到了新鲜的泥土芬芳……
瞧见泥土化了冻,父亲站在地头儿先盘算盘算,然后开始收拾地边。瞧见有人来,父亲就高声打招呼:“来啦?”对方也高声应:“来啦!”其实父亲岁数大了,看不清对方是谁,也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但看到那人踽踽走进某一块田地,父亲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收拾完地头儿的父亲哼着小曲回家去,他自顾扛着农具大步走,听见风吹在耳边,听见鸟叫在耳边,亲切得让父亲一辈子也听不够。碰见熟稔的老伙计,父亲就凑到墙根下一块儿蹲蹲,相互递根烟、点个火、拉拉闲篇儿……父亲说:“下了地,这一年就开始喽!”
既然下了地,在屋里就待不住,用父亲的话说:待在屋里是一种浪费。每天一大早,父亲就开着三轮车“嘣嘣嘣”上山了,地里有棵草就薅薅,没有草也要找棵草薅薅。转悠完了,又“嘣嘣嘣”地开回来,瞧瞧饭还没有上桌,就又拎个农具钻进门前的小菜园去了。
菜园里,大葱蹿了帽,韭菜长得疯,地豆也出了苗,至于那些黄瓜、豆角、辣椒、茄子之类虽说离埯种还早,但父亲却早就备好了种子,用塑料袋兜着、用信封装着、用纸包着,闲了就翻出来打开看看,好像不打开看看,种子就会自己长腿跑掉似的。
父亲吃饭总要让母亲喊,头遍就分明听见了,却偏就不挪窝不应声,待母亲长长远远喊上好几遍,才好像是给面子似的抬腚站起来,然后慢腾腾地一晃一悠进屋来,上炕抄起个饼子,一口咬掉半拉子,搛口菜入了嘴,没等着嚼先就扔出句:“这菜啊,整咸了……”
吃完了早饭,父亲念咕句:“弄包肥料去。”出门骑上三轮车“嘣嘣嘣”又跑了。母亲不问也知道:弄包肥料,肯定又弄一头晌,虽然卖肥料的地方离家走路也就一袋烟的工夫。眼瞅着靠晌,父亲回来了,母亲问上句:“弄的肥料呢?”父亲一拍脑袋:“哟,忙一头晌,忘咧!”
肯定要歇晌了,没等把饭桌收拾下去,父亲已在炕上眯瞪着了,有时枕个笤帚,有时枕件褂子,说不定还枕个电视遥控器……睡相粗糙,呼噜打得却极为仔细,高一声低一声,吼山歌似的。就这样呼着响着,冷不丁却突睁开眼,翻身下炕:“瞅瞅村南那块地去!”
父亲往村南走,保准不从村南回来。眼瞅着夕阳靠山,老远又听见“嘣嘣嘣”,父亲回家啦,除了从三轮车上卸下农具,还会拎下一捆树棍儿,或是放下一把野菜,嘴里还会说:“这一天,可忙死了!”倘若去问,父亲就会愣起来:“我都忙些什么……对咧,要耕地咧!”
看着耕完的田,土质疏松蓬软,泛着油亮的光儿,父亲就形容:“你望望,跟个大面包似的!”此外,开心的还有欢实的鸟儿了。它们大群地飞来,一蹦一跳找虫子或菜心吃。即使找不到,也要装出找到的样子,一啄一啄好像吃得很饱,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地耕完了,要“醒一醒”,接受日头的照耀、风的吹拂和雨露的润泽。此时不着急春播的,要等节气时令,等地温升高,等墒情合适……你说种田这么多讲究?当然啦,你以为简简单单往地里扔个种子就完啦?切,用小学生的话说:春天里,我们播种下希望……
心情一好,瞅什么都艳亮,听什么都顺耳。父亲守着耕好的地,喜欢看近处的惊慌地往土里钻的小虫,喜欢看头顶湛蓝的天空和上面的云,喜欢一个人面带笑容静静地坐在风里……此时日头也总是很好的,父亲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却突然想起:地耕完了,忘了给人家钱呢!
于是就起身扑踏扑踏走,沿着田埂,顺着山梁,远远瞧去像幅剪纸。虽然有鸟叫,有风响,天地却显得澄澈通透,能听见很远的地方耕机在欢唱,从不知疲倦。父亲一寻思,还是折身往家里去。俗话说:“看见山累死马。”等走过去,耕机又不知转到哪块田里去了呢……
回到家,也到饭点了。父亲端起饭碗,想起有什么事儿要嘱咐,却高低想不起来了。等一碗饭进了肚,想起来了:“你帮我记着,耕地没给人家钱。”吃完了饭,刷完了碗,母亲说:“你嘱咐我什么来着?”父亲就说:“瞧你的破记性……是啊,我嘱咐你什么来着?”
躺在温热的土炕上,父亲开心地讲:“地耕得真叫一个好,软得真想上去扑腾扑腾打个滚儿,那叫一个舒坦……对了,忘给人家钱了,好生记着,你这破记性!”“你记性好,那你……”呼噜声已然响起来了,看看那嘴角淌出的笑,保准又梦见春耕的田地了……保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