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静静开
2019-09-10村姑
村姑
几枝梨花白玉条一般,斜过颓圮的土墙,安静地开着。院子里,几间瓦房,一地芳草,寂无人声。这座老院,是满仓奶奶曾经住过的地方。
满仓奶奶在我们这条街是很特别的。纳鞋底的妇女们坐在一起,叽叽喳喳笑得前仰后合,她也笑,却不会笑出声来。她低声说话,连吃饭也是无声的。她从不跟人吵架,也不大声吼孩子,更不会像其他的媳妇那样拎着笤帚满街追着打。但即使她不说话,你也能从衣服眉宇间感觉出她的与众不同来。但不同在哪里,似乎一下子又说不出来。
冬夜,瓦房里,一盏煤油灯,一个簸箩里堆着玉米棒,孩子们围着簸箩,一边剥玉米,一边听满仓奶奶讲故事。她讲的故事和别的奶奶讲的不一样。她讲父子俩牵驴去集上,一路上因为有人议论他们的做法,最后只好抬着驴走。孩子们都笑岔了气。她讲一个善良的美人鱼最后变成了海边的泡沫,孩子们都泪水涟涟。她说有个穷孩子爱读书,把墙凿了一个洞,让光透过来。听着故事,剥着玉米,人影幢幢,映在墙上。我也觉得墙上似乎凿了个洞,有光透进来,寂寥的长夜变得奇妙极了。
有一次梨花開的时候,她在花下洗头。她弯着腰,用皂角把头发揉出白沫和清香来。她蘸着用柏木刨花泡出的水,一下一下梳头,然后绾了一个髻。她的黑发之中夹着银丝,闪着太阳的亮光,她的脖颈跟梨花一样白。我看看花,又看看她。
“梨花开得真好啊!小姑娘,你会背梨花诗吗?”我摇摇头。“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总向风尘尘莫染,轻轻笼月倚墙东。”她轻轻地吟着,然后自己又笑着摇摇头。
满仓奶奶是个谜。村人坐在一起闲聊,说满仓奶奶是城里人,先是嫁给了一个军官,又被土匪抢了,后来带着三个孩子在大街上要饭。满仓拉了一车红薯去城里卖,看孩子可怜,就给了几块,满仓奶就跟着他回来了。“命好生在城市码头,命赖生在深山背后,可她生在城市码头,怎么也和我们一样命苦啊!”女人们最后总会一阵叹息。
满仓力气大,长得敦实,有点儿丑,才一直没找下媳妇。满仓从地里回来,常能听见他大声吆喝:“我这袄才穿了几天?洗什么洗,穿不坏也洗坏了。”
刨红薯时,满仓埋怨满仓奶:“大半天,你才刨了几窝?”我家的地和满仓家的挨着,我妈妈说他:“满仓叔,你一个大男人,和女人比力气哩?你做饭了?你做衣裳了?”满仓不吭声了。满仓奶奶苦笑着,擦一把脸上的汗。
满仓总是坐在门前的石板上,等满仓奶端出一碗白面条或包着白面的红薯面条递给他,然后把孩子们叫到跟前,一人碗里挑一筷子,低头吃得呼噜山响。
满仓奶常坐在梨树下缝衣做鞋,风吹过,会有几片花瓣飘到她身上。她做着做着,会抬头看着梨花,眼神茫然而忧伤。
后来,落实政策,满仓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回城了。大家都说,满仓奶奶终于熬出头了。那些天,满仓就有些无精打采。半月后,满仓奶奶又回来了,依旧给满仓做饭洗衣,陪着他到地里去割麦子、收红薯。
满仓从此像变了一个人,和满仓奶奶说话竟然也会轻声细语,让穿厚的就穿厚的,让穿薄的就穿薄的。在地里干活儿,他会说:“你歇歇,地里没多少活儿,我一个人能干了。”
我曾给满仓奶奶捎过一封信,信皮上娟秀的小字像印出来的。我也一直很想问问满仓奶奶以前的遭遇,可总是没法张口。
满仓死了。丧事一办完,满仓奶奶被孩子们接走了。人们都说,这一次,满仓奶奶是再不会回来了。几年后,满仓奶奶还是随一个小盒子回来了,她留下遗言,跟满仓合葬。
满仓奶奶走了,也带走了她谜一样的身世,甚至连名字都没人知道。小院里,只有一树梨花,静静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