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证
2019-09-10谢志强
谢志强
上海青年宋诗宝指着儿子宋红卫告诉我:“我儿子就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他说:“那一年,我碰上了个恋爱的好时节。”
宋诗宝的儿子生于1969年,取了个当时时髦的名字:红卫。1968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掀起了高潮(他称为“白热化程度”),远离祖国心脏北京的军垦农场也卷入了革命的火热浪潮之中。农场的局势已被多数派“贫总”(贫下中农造反总部)控制,夺了权;而少数派“红二司”造反组织处于劣势,东躲西藏。
宋诗宝所在的连队,也分为两派,只顾着闹“革命”,生产处于瘫痪状态,大部分上海青年趁乱返沪,连里就剩下十来个上海青年留守。宋诗宝和张根娣就是在这个革命的背景里开始恋爱了。
宋诗宝的父亲1949年前是资本家,已挨批,他不能回沪,给家里添麻烦;张根娣也不敢回沪,其父曾是上海郊区的地主。两个家庭出身不好的男女同病相怜,相互取暖,摩擦出火花,恋爱迅速升温。两人都是逍遥派——两派的组织都不接纳。
乐得逍遥。宋诗宝说:“我俩也成立个组织吧。”
1968年12月初,他俩打了个结婚报告。上海青年排的赵排长(是个河南籍的老职工)特地向连长、指导员说明了情况:结婚就等于扎根。
拿着连领导的签字,双双前往团部去办手续。
团部的领导已靠边站,“贫总”掌握了权力。一位40多岁的男子,穿着黄军装,衣袖别着“贫总”的红袖标,正伏案在写材料——“贫总”的文件。他抬头带着河南口音问:“有啥事?”
张根娣递上了结婚报告和连队的介绍信。
男子接过,看了,突然问:“你是啥成分?”
张根娣一怔,脸一红,自然而然低头,答:“地主。”
男子顿时来了精神,像审犯人一样坐端正了,说:“对象的成分是啥?”
宋诗宝也做出“低头认罪”的姿势,说:“资本家。”
男子一拍桌,说:“哈,一个地主的闺女,一个资本家的少爷,不是黑上加黑了吗?黑五类还要结婚?”
张根娣指指介绍信,说:“结婚还要讲成分?”
男子给他俩讲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从北京讲起,先全国,后农场,他拍拍胸脯,说:“这样的大好形势下,我提一个革命的建议,你们分别找个贫下中农,红和黑结合,红改造黑,贫下中农多得很。”
他俩只得回连队,仿佛那条路一下子漫长起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乎迷了路。傍晚回到连队,宋诗宝说:“有困难,找领导。”
两人来到赵排长家。赵排长要他俩一起坐下来吃晚饭,还叫老婆再擀面条。他俩说:“不饿。”
宋诗宝讲述了在团部的遭遇,像庄稼遭了冰雹,无精打采。他掏出上海寄来的毛主席像章,它有瓷盤那么大,农场里很稀罕。他郑重其事地交给赵排长。
赵排长说:“出身不好就不能结婚生子啦?也不能这么卡。”
第二天早晨,他俩看着赵排长骑上永久牌自行车,沿着通往团部的机耕路,一路扬起沙尘,仿佛沙尘吞没了赵排长,最后,只剩一条平静、空旷的泡土路。
中午,那条机耕路上,先出现一个小点,渐渐增大。终于望见赵排长,一脸带着沙土的汗水。
宋诗宝站在连队前渠上的桥头,迎上去,问:“成了吗?”
赵排长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得意地掏出一张纸条,有卷莫合烟的一片纸那样大小,说:“搞革命,搞得那么多人要结婚,结婚证不够了,暂时先用这个证明代替,等从上边领回结婚证再去换。”
三指宽的纸条上有两行字:兹有十八连宋诗宝和张根娣二位革命同志,结为革命夫妻,因符合结婚条件,特予批准。1968年12月26日。
红印章几乎盖了纸条一半的面积。宋诗宝认真地收好小纸条,说:“没它,我们还不能结婚,能结婚,靠排长。”
星期天,宋诗宝借了赵排长的自行车,去赶巴扎,买了一只母鸡、两斤莫合烟,给赵排长。
赵排长客气了一下,还是乐呵呵地收下,拍拍宋诗宝的肩膀,说:“有困难,找领导。没错,往后你们有啥困难尽管找我。”
好像怕外人听见,赵排长把嘴巴凑近宋诗宝的耳畔,轻声说:“团部控制在‘贫总’手里,‘贫总’里,俺老乡掌握着大权。”
宋诗宝闻到一股莫合烟的浓重的气味,说:“谢谢你了,你老乡掌权,等于你也掌了权。”
1969年元旦,赵排长主持了他俩简易朴素的革命婚礼。他俩把各自的箱子、铺板搬到一起,连队特地给他俩腾出了一间土坯房。
元旦过后没几天,赵排长当了副连长,是团部发来的任命文件。上任后,他跟宋诗宝谈话。他指指头顶的云天,说上边有意树立一个可以教育改造好的黑五类子女的典型,接着说:“你先干个班长吧,好好表现,为上海青年争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