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金子,在俄罗斯发光
2019-09-10莲影
莲影
我是在莫斯科认识王初一的,她是我的学生,我是她的俄语老师。
她报名时名字写得歪歪扭扭。我说,你是初一生的就叫王初一,如果是十五、二十生的岂不要叫王十五、王二十?
她点点头,用乡气十足的安徽六安普通话说这很有可能。
初一有一头浓密又顺滑的好头发,不染不烫,如瀑布般潇洒随意地披在肩上,夹着本书,从背影看很像文艺片里的女主角,虽然正面也算拿得出手,但绝对谈不上如何惊艳。偏偏她微深的肤色光洁饱满,配上姣小的瓜子脸,狭长的丹凤眼,正好符合了西方人对东方丽人的审美要求。
正所谓“南橘北枳”,从安徽六安偏远山区来的王初一,到了莫斯科这座国际化大都市,一跃成为俄国人眼中的绝色美女,美得让门口的保安有事没事总上楼来巡察几遍。
一般来我们这里学习俄语的基本都是务工人员,所以时间不固定,随来随学,老师都是一对一地教。大部分人都只学习一些市场常用语,怎么卖货,多少钱,什么颜色,长短高低,大小多少。当然也设有大学预科课程,只是因为太难,学的人很少。
初一是我执教两年里唯一一个把大学预科课程全部学完的一个女孩子。
她字母学得很快,只一天就把俄语的33个字母背得滚瓜烂熟,许多人都三四天还学得磕磕绊绊,可是到拼读时她却无论如何也学不明白。
她用水灵灵的目光望着我说,老师,为什么м—а在一起要读“妈”而不读“爸”?п—а在一起要读“爸”而不读“妈”?
我被她气笑了,心说姑娘你是来捣乱的吗?可是看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只得耐着性子解释说,其实这跟汉语拼音是一个道理,只不过辅音和元音换成俄语字母。
她立刻问:汉语拼音是什么?
我瞪了她一眼说,小学一年级学的,你要不会可真不应该了!
她立刻像做错事一样低下头说:我没念过书……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我问,一年都没念?
她点点头说,家里穷,下面有两个弟弟,什么都可着他们来……
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猜测她到底是亲生的还是领养的。
后来我才知道,初一是跟着未婚夫来这边打工的,未婚夫的亲戚是货主,供吃供住给他们每人每个月五百美金。初一的钱基本上都在未婚夫的手里握着,学俄语是因为亲戚看她实在一问三不知,怕影响卖货才勉强出钱让她来学的,预科的费用却是算在她自己头上的。
出于怜悯,我尽可能详细耐心地教她,只是我没想到她那么聪明,一旦开了窍,俄语学习之路便开挂了一般,那些繁复的语法和艰涩的单词根本难不住她,前一天所学,第二天变着法考她都不会出一点差错。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我对她彻底刮目相看。
有一次午间休息,我想订餐,却不小心把附近中国餐馆的名片给弄丢了。初一说她知道另一家中国外卖的电话,并把菜谱也一一报了上来,二十多样套餐,价钱有零有整,行云流水一般被她记得一清二楚。
我当时并没太在意,只是觉得这个女孩记性好,手眼都很伶俐。
后来这样的事不只发生过一次。学习班上若有人中午想订餐,就去找她,周围中俄餐馆的电话她张口就来。若有人想预约牙医,她能立刻报出楼下牙科诊所的电话,而且一报就是两个。她解释说,那家诊所的广告牌子就立在楼下,上面还带着一个医院的红十字和一枚闪光的牙齿,她每天都从那里经过,也不是故意要去記的。
我说你不经意都能一字不差记下两个电话号码,要是故意去记还不得记下整个数据库啊。
她一脸认真地说,数据库从没记过,最多能记下二百个电话号码,因为每天要发货催款,手机里的号码太多,调出来有些麻烦,才不得不去记的。
大家当即决定试验一下,每个人把自己的电话报给她两遍,五分钟后看她还能不能记得。结果她不只记得清清楚楚,一个星期后还能准确对号入座。
我感叹道,像你这样的天才在市场卖货实在是屈才了,我只知道一个人有这样的本事,那就是黄蓉她妈,能够过目不忘记住《九阴真经》,可她是金庸先生杜撰出来的人物,这样活的天才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
初一每天只学一个小时,来去都很匆匆。她用五个月的时间学完了整个莫斯科大学的预科课程,那是别人一年的课时,因为有俄罗斯外教在语音上的指导,外加工作中交流历练,她的俄语说得纯正而流利。
学习班上有同她要好的女孩对我说,初一那个人啊,就是太好欺负了,她男朋友的亲戚简直拿她当女佣使唤,每天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天不亮就到摊位上开箱,大包大包的货让一个女孩子搬上搬下,她男人就坐在旁边打游戏。
我没想到她的生活如此窘迫,印象中她每次来上课,都把自己打理得干净利落,身上没有一丝低级打工者的狼狈与邋遢。
不久之后,初一家的生意还是出事了。
她那个亲戚从国内做了一批休闲时装,发过来之后才发现出了致命问题,衣服的拉链只能拉上去,却怎么也拉不下来,货物批发出去没多久,小批发商便都纷纷退货,因为初一的俄语好,亲戚便把她推出去抵挡,叮嘱她无论如何也不给退。可是人太多了,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拦得住,何况本就是他们理亏,众人一气之下砸了他们家的摊位。
主管市场的犹太老板听说了事情的始末,勒令退款一再遭拒,便派人封了他们的摊位,并把他们逐出了市场。
初一的未婚夫把气都撒在了她身上,把她骂得一无是处,还打了她。
我们都很为她抱不平,可是又能怎样呢?命运发给每个人的牌都不一样,若她可以选择,想必也不愿意这样委曲地讨生活。
所以三个月之后,当我再一次接到初一的电话,很是吃了一惊,我说,怎么你还在莫斯科?听说你们家人都回国了。
她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以后我跟他们没关系了,他们看不起我,我还没瞧上他们呢,我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回去了!我有手有脚有力气,留在这里总饿不死。
我赞叹道,初一,干得好!
初一想拜托我找一份稳定点的卖货工作,这两三个月她断断续续打了几个零工,仗着手脚麻利俄语又好,生活倒也能自给自足,只是若想长期留在这里总不是办法。
我在报纸上帮她找了一家对华合作的俄罗斯电子商务公司,他们需要一名接线员,负责跟中国厂商沟通,需要懂中文和俄语。
我帮她分析前景,工资虽不高,只有一千美金,福利也只有午餐和交通,没有宿舍,可是早九晚五,有双休日和节假日,还有每年一个月的带薪假期。我说,你的俄语绝对没有问题,比起中国老板包吃包住却全年无休,这样的工作会让你活得更自由也更有尊严。
初一很想要这份工作,可她并不自信,在我一再地鼓励和劝说下,她终于决定试一试。
后来她哭着打电话给我,我还安慰她,没事的,这家不行,我们再试下一家。
她说,我要在一个月内学会用俄语打字……停了一下,她哽咽着说,我被录用了!
我由衷地为初一感到高兴,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再次见到初一是第二年的胜利节前夕,她约我去一家露天咖啡座小聚。
我远远地看到她和一位高高帅帅的俄罗斯男孩并肩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子很亲呢。
她很郑重地介绍身边的男孩,维克多·马克西莫维奇,是莫斯科大学经济系的研究生,只是暂时在初一的公司打工。
他笑起来很阳光,谈吐彬彬有礼,一看就知道家庭教养很好,他说您可以像莉莉亚一样叫我维佳。
我一头雾水地问,莉莉亚是谁?
初一说,就是我啊,这名字还是维佳帮我起的。
我点点头说,这名字很配你,莉莉亚就是百合花的意思,纯洁又美丽。我看了一眼维佳,微笑着对她说,初一,你的好运气来了!
维佳很好奇地问,您一直唤她“初一”,“初一”是什么意思?
我与初一相视一笑说,“初一”就是你们俄语的“первый”,用英语说就是NO.1。
他点点头说,的确,她在我心里是第一,她不只非常非常的美丽善良,还非常非常的聪明,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从不像别的漂亮女孩子那么骄傲和浮躁。
我心里感叹,可能她从没觉得自己有多好看多了不起罢。
晚上我与初一通电话,告诉她自己的担心,我说,我很高兴你能找到爱情,可是中西方文化差异很大,俄罗斯男人投入爱情的时候都很温柔浪漫,愿意为你做一切,甚至殉情,可是他们的爱情像一阵风,风过了,就像渥伦斯基对安娜卡列尼娜一样,你要小心。
她笑了笑说,我虽然不认识那个什么司机和安娜,可是我很相信维佳,他与我们村的男人都不一样,他对我不只好,还很……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中文词,便说了一句俄语。
我的眼睛突然有些潮濕,那个词的中文解释是“尊重”。
她说,我已经走到了这里,我不怕输,能在一起最好,不能在一起我还有我自己,大不了回到最初。
初一与维佳的婚礼举行在隔年的秋天,因为地点在维佳的故乡新西伯利亚,我没能赶去参加。
从她上传的全家福照片,可以看得出那是个温馨幸福的东正教家庭,维佳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是当地公立幼儿园的园长,长得高大健硕,一脸慈祥的笑,他的哥哥远在德国工作。
维佳毕业后在家乡一所大学任教,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初一在当地一边跟着电脑学中文,一边去小学做旁听生,她凭着那过目不忘的神奇记忆,很快就跳了二级。
有一次我问初一多久没回家了,她沉默了好久才回复说,真的不愿意回去,父母总是问她要钱,还让她为两个弟弟在俄罗斯找工作,供吃供住最好,若不能就住在初一家。
她叹了口气说,我当然不会忘了他们,可我也没能力满足他们所有的要求,我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我能感觉到她的无奈,她原生家庭的问题,就像从胎里带来的疑难杂症,无药可医,亦不能像做手术那样一刀切除,亲情再破落,也是自己生命的根。
还好,命运对她所有的亏欠,她都靠自己挣了回来。
初一最近上传的照片已明显看出怀孕的迹象,医生说她将会有一个女儿,维佳给她准备了和自己母亲一样的名字:玛丽亚,再配上父称,就是玛丽亚·维克多洛芙娜。
最高兴的要属初一的婆婆了,她说维佳的父亲和祖父都是独生子,她们家已有将近一个世纪没有添过女孩了,所有人都十分盼望小玛莎(玛丽亚的爱称)的降生。
我看着照片上的初一,她一脸幸福地偎依在高大英俊的丈夫身边,像一株恬淡的百合花。
那个金子一般的女孩,终于发出了属出她自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