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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梦不见你

2019-09-10张执浩

南风·中旬 2019年4期
关键词:记忆母亲

张执浩

我母亲享年61岁。生前她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死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她。

十多年过去了,母亲,我现在要向你供認一件事情,一桩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才会悄悄发生、反复上演的事情,一个成年男人羞于启口的行为:十多年来,每次当我想你的时候,都会在入睡前,将双手慢慢从身体两侧移至胸口,以这种扪心自问的姿势进入梦乡。我清楚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再见你一次,哪怕是你已如魑魅闪现、午夜魍魉。然而,你从来不肯给我一次机会,因为你生前就有言在先:“我不会让你梦见我的,我怕吓着你。”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背着你那被癌细胞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躯,从阴凉的人民医院里出来。记忆中,这是我在人世间第一次这样背着你,如同在我小时候你无次数这样背过我一般。你俯在我的耳边,幽幽地呢喃道:“儿啊,你真好……。”那也是这样一个春天,街道两旁的梧桐、银杏、香樟树正绽放出嫩绿;那也是个明晃晃的中午,我和你的影子重叠在大地上,我有健步如飞的力气,但却故意走得很慢;那也是我在人世间离你最近的一次,我第一次留意你的呼吸,第一次嗅到了你的气味,第一次感觉到“母亲”并不仅仅是一个称谓……我肯定是泪流满面地在街道上趔趄,但我不会承认我在哭,而事实上,我是在笑着这样安慰你:“……没事的,妈,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你可曾见过一位身后没有我跟随的母亲?”这是一个意大利孩子的问题。多年以前我读到过那部小说,就感觉那个小孩就是我。在那部书中,小男孩与他母亲在街道上走失了,他茫然而惆怅地张望着人群,在人流中不知所措,最后他走到岗亭下面,仰起小脑袋向高高在上的警察打听。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哪里,因为这世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孩子和这样的母亲。

然而,十多年来,正是这个问题逼着我写出了大量的文字,它们像一张张寻人启事,张贴在我走过的所有的街衢巷陌,因为我坚信:“上天需要云梯,下地需要挖地的力气/你能去哪里?”(《美声》)

我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才仔细掂量她在我心目中的份量的,如果她还活着,我可能依然不会在意她的存在,至多会视她为进出于我鼻翼心肺里的空气而已。与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的许多同龄人一样,我虽然出生在农村,却没有干过一件像样的体力活,只有过断断续续的牧童经历,譬如,在溽热的夏日黄昏,手持一截柳枝使劲驱赶头顶上乌云般的蚊虫,或者趁瓜棚里的赵老三午睡之机,偷偷地潜进瓜地……更多的时候,我可能蹲在树荫下用一支粉笔将蚂蚁们圈起来,看它们如何越过恐怖的白线,要么就是去搬开一块石头,寻找蜈蚣、蚯蚓、螺蛳……这些贫乏年月里的混沌记忆,构成了日后我对乡村生活长久的单相思,而对母亲在那些岁月中所扮演的角色几无认知。母亲是一个麻利勤快的人,她总能以很快的速度将一家人的晚餐安排好,在饭桌前她对我的偏爱常常令二姐颇为不爽,因为她总是把好一点的菜往我碗里夹。有时,母亲总是把哥哥姐姐们的饭盛好后,才在最后把属于我的饭碗递给我,并朝我努努嘴或眨眨眼,意思是:碗底下有好东西。果然,我用筷子一插就发现,米饭下面捂着一块腌肉,或者一个荷包煎蛋。作为报复,二姐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慢慢拣着碗里的白米饭吃,而将那些难咽的青菜叶扒到一边,为此她挨过不少责骂。由于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幺,加之体弱多病,被母亲溺爱虽属正常,但现在看来多少有些过份。据周围的人回忆说,我五岁多了还在吃母亲的奶。我不大相信这是事实,但脑海里确实有过口含“咸乳头”的印象,因此才会有我在《秋日即景》一诗中所描写的那番场景:“那时,我也有妈妈/那时,我正含着一颗咸乳头,斜视秋阳/热浪掠过胎毛/并让我隐秘的胎记微微战栗”。这些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我文字中的记忆碎片,一次次试图复活着我与母亲之间的情感关联,仿佛一位小孩手持吹筒,一再凑近那堆被雨水浇灭的柴火,用力地吹气。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少年时期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几乎都与食物有关。比如母亲烧的鱼非常好吃,她用同一种方法烹制各种各样的鱼,烧出来的味道都极其鲜美,但母亲自己却从不吃,她总说:鱼腥。小时候我从来没有卡过一回鱼刺,但离开母亲之后我被鱼刺卡的次数越来越多,以至于如今每每面对诱人的鱼肉,就禁不住想起她的好来。

上学以后我离母亲越来越远了,先是进城念书,后来到武汉上大学,像一只没有桨橹、全凭浪涛的拍打而渐行渐远的驳船,空载着满腹愁怨,顺流而下。记得高考前两年,我跟奶奶一起生活,母亲每次进城来探望我都很匆忙,她极少在奶奶家用餐,而我也总是在下晚自习回来才看见摆放在桌子上的鸡蛋鱼肉,才知道母亲来过。繁重的学业令人无暇顾念亲情,也慢慢让我学会了如何将泪水积攒起来,用冷漠表达坚强,以至于心肠越来越硬。母亲却不会这样去思想她的小儿子,她依然年复一年地盼望着我“出息”,哪怕她明明知道我并不可能有多大的出息。工作之后,母亲一共来武汉看望过我四次,第一次来,她看见我带着妻女蜷曲在一间13平方米的鸽子楼里,心疼不已。第二次来,她看见我独自带着女儿在一间二十来平方米的套间内生活,同样心疼不已。第三次来,她看见我终于住上了二室一厅——这一次,她陪我们住了一个礼拜,临走的时候说,等你有了三室一厅我就搬来和你们住。而现在,我不仅有了三室一厅,而且有了四室二厅,可她只能以一张相框的方式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了。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大概就是在归纳我这种失败的人生,嘲讽我这种毫无反哺能力的人吧。

还是那个春天,还是那个正午,还是那位趴在我耳畔呢喃的母亲,我背着她走在屋后开满鲜花的小路上。她郑重向我说出了自己最后的遗愿:“我坚决不要火化,儿啊,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土葬。”母亲死后,我竭尽所能,终于保全了母亲遗体的完整。现在想来,母亲生养我几十年,我只为她做过这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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