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四脚白
2019-09-10修瑞
作者简介:修瑞,公务员,80后写作者,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7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毕业学员。有作品在《民族文学》《散文选刊》《作家》《参花》《读者》等期刊发表。
你这颗牙必须得拔了。
在一个门面不算大的口腔诊所里,一位姓李的男性助理医师说话果断,没有商量的余地,好像拔不拔牙根本不是我说了算,尽管那是我的牙。
他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正躺在一把几乎被放平了的电动椅子上,头上的一盏由十几颗小灯泡组成的无影灯,强光光束齐刷刷砸在我的头上,砸得我有些眩晕。我觉得不舒服,这不舒服来自于我被光束砸晕的头,来自于我半躺不躺的状态,也来自于那些密集排列的小灯泡。我有密集恐惧症。当然,最大的不舒服还是来自于李助理医师命令式的说话语气。牙长在我的嘴里,你要拔我的牙,咱得商量着来。你治病,我看病,你拔牙,我付钱,这才是正常的医患关系。不是说我躺在了你用来手术的无影灯下,就成了你砧板上的鱼,可以任你宰割。
其实,李助理医师说话的态度还是蛮随和的。我故意把他说得蛮横霸道,无非是为了减轻我最终同意拔牙而由此产生的负罪感。他虽然跟我说必须拔掉那颗牙,但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前前后后跟我解释了足有半个小时,解释为什么必须拔牙的原因。他说需要拔掉的那颗是智齿,本身就没什么用。他把电动椅的椅背升起一些,这样我可以看到椅子斜上方的显示屏。之前,他拿着一根顶端带有灯泡的探头伸进我的嘴里,像探矿一样好一番探索,此刻显示屏上显示的便是探头从我口腔里拍下来的画面。他指着显示屏上的照片说,你看,你这颗牙已经变成龋齿,而且周边牙龈已经发炎了。
我问,不拔不行吗?他摇头,不行。说完,他指给我看刚刚给我做的那颗智齿的X光片。你的这颗智齿长斜了,顶到了旁边这颗食牙,已经把这颗食牙顶松动了。关键问题是,它压到了这颗食牙的神经,这是你最近感觉牙疼的主要原因。如果不拔,神经会越来越疼,而且这颗食牙也会被顶坏,到时候再想拔,拔的就不是一颗,而是两颗了。
拔了吧!妻最后替我做了决定。
其實看牙是妻的主意,去那个诊所也是妻的主意。之前我说牙疼,只是随口说说,不想她却上心了。她跟她所在医院的同事说起我牙疼的事,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拔牙。那家诊所是她一位关系不错的同事的大学同学开的,据说看牙相当专业。后来的拔牙经历也证实了这一点。因为我的牙疼,她的那位同事还专门跟开诊所的同学打了招呼。唉,这个凡事讲究人情的社会。我不过是看看偶尔疼几下的牙,一次就欠了两份人情。这人情,日后都是要还的。
当然,还人情的事,那是后话。现在主要的问题是,我原本就没想过要拔牙,我丝毫没有做拔牙的准备。拔牙,或者用李助理医师的话说,拔一颗龋掉且压迫到另一颗牙神经的、没用的智齿,需要准备吗?当然需要。几个月前,我的一个同事拔牙,据说疼得哭了三天,整整养了一个半月才好。怕疼还是其次,关键是那颗智齿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好像我的阑尾,别管它的存在有用还是没用,它就在那里,而且在那里很多年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颗智齿第一次疼刚好是在十年前的这个时候。那一次疼,大约就是它的出生所造成的。它在我的口腔里整整十年。如果按照我每天吃掉一公斤食物计算,那么它在过去的十年间帮我磨碎了超过三吨半重的食物。一个任劳任怨却十年没有获得过任何酬劳的“长工”,偶尔耍一次小脾气,难道不应该被理解吗?
但现实是,我的那颗智齿确实长斜了,而且顶在了它旁边的一颗食牙上。当然,我不喜欢李助理医师关于我的那颗智齿长斜了的说法。那种说法硬邦邦的,不活泼,缺乏想象,没有人情味。相对于一个封闭幽暗的口腔,几十颗整齐排列的牙齿难道不像睡在暗夜里的一群孩子吗?排在正中央的十几颗牙偶尔还能因为我的说话或者进食而照见一些光亮,而那颗智齿,它排在最末端,在口腔的最深处,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看牙,恐怕这辈子它都见不到光亮。永远见不到光亮,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这一百几十斤重的人尚且害怕如此,何况一颗小小的智齿?而且,既然它叫智齿,我更愿意相信,它比其他的牙更有智慧。因为有了智慧,它也就更通人情。它在不见天日的幽暗里,因为害怕,所以才会试图靠近它的兄弟姐妹,才会偶尔以疼痛的方式表达一下内心的恐惧和孤独,就好像我们人类的婴儿表达以哭声似的。它撞到另一颗牙,它把另一颗牙撞疼,那并不是它的本意,只是因为想要寻找一丝安全感,或者只是一时淘气。
拔了吧,李助理医师说。妻也伏在我身边劝说,拔了吧,拔了就一了百了。我说好。我说好,是因为在拔牙这件事情上,妻和李助理医师比我理智,而且都是出于对我的健康负责,我没理由拒绝。
李助理医师没有立即给我拔牙,而是拿着压舌片、电钻、镊子、反光镜、注射器等等一大堆“长枪短炮”,在无影灯的强光开道下,强盗一般闯入我的口腔,在那颗被撞疼了的食牙上钻了一个洞,然后向洞里塞了些药粉,或者药片,又或者药水,用来杀神经。电钻吱吱啦啦在我的牙齿上钻洞的时候,我是有感觉的。我被打了麻药,但麻药只是麻痹了我的神经,让我在短时间内感觉不到疼痛。但电钻钻穿我的牙齿的过程中溅起和散落的牙齿碎屑,它们对我口腔的碰撞,我是能感觉到的。我忽然在脑海里对这一景象有了清晰的画面,那场景与我家装修时,装修师傅用电钻在墙壁上钻孔大约是一样的。
一周后,如果杀神经效果理想,就可以拔牙了。李助理医师说。他戴着浅蓝色口罩,或者浅绿色。我的眼睛被无影灯的强光晃得影影绰绰,麻药还在发挥效力,我看不清口罩的准确颜色,所以更看不清口罩后面那张脸的表情。我觉得有些无奈。如此大动干戈,仅仅只是为了杀死一颗牙的神经,是为拔掉另一颗牙做准备。
我以为杀神经要用刀,手起刀落,我说。我没学过医学,我真的以为但凡提到杀戮,都需要动刀动枪。李助理医师笑说,你说的那是杀鸡,一刀抹了脖子。
也对,杀生不一定非得动刀动枪,还有毒药。
从诊所回到家,当天晚上,麻药刚刚失效,我的牙便有了感觉。那感觉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近乎喝醉酒了的麻木。这麻木不断膨胀,带着砰砰的跳动,就好像心脏之于胸膛。
第二天一早,麻木和膨胀感减弱了。之后,这感觉便越来越弱,越来越弱。乃至到了第三天全然没有了感觉,甚至感觉不到那里还有一颗牙齿的存在。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悲哀感。我知道那越来越弱的麻木感,那偶尔的跳动,是我的牙神经在做最后的挣扎。我曾养过狗,我的狗因为意外吃了老鼠药而不治走了,尽管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救治它。它从吃了老鼠药到死去,整整煎熬了三天。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它就挪到我的脚边,把一颗头歪在我的脚面上。它不睁眼瞅我,我也尽可能不低头瞅它,只是把一只脚留给它枕着。它用三天时间,把气出得越来越少,脸越来越陷,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气。而此刻,我的牙神经正在经历同樣的过程。它也吃了“老鼠药”,也在默默地等待死亡。只是,我的狗是误食,而它是被强制灌食。
七天以后,李助理医师说,可以拔牙了。那一刻,我知道,我的那颗牙的神经已经彻底死了。
还是那把电动椅,还是强烈到让人眩晕的灯光,这一次闯入我口腔的强盗显然比上一次多了许多。我没看清那些新加入的强盗的面孔,但至少多了钩子、钳子、类似撬棍的器械,以及棉球,大量的棉球。
李助理医师用钩子在我的那颗智齿下方寻找最佳下钩位置,这个寻找的过程可能长达一分钟,也可能更长时间。我在脑海里数绵羊,数到第六十一只绵羊的时候,他钩了第一个洞,然后是第二个。我能感觉到我的牙在流血,那血液在我的口腔里迅速积成湖泊一样的深渊。于是,第一颗棉球出场,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湖泊被吸干,钩子退场,“撬棍”登台。它插进钩子钩开的那两个洞,以垫在我下颌骨上的一块金属类条状物为支点,在外力作用下,向着智齿生长的方向撬动。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起啤酒瓶盖子。李助理医师花了十几分钟时间做了三十七次杠杆运动,我仿佛听到了三十七个啤酒瓶盖掉落瓷砖地面的声音。
杜大夫,你来看看,他这个是一颗变异的牙。李助理医师口中的杜大夫是他的爱人,也是妻单位同事的那位大学同学。杜大夫绕过我的头,说还真是变异了,竟然有四个根。
李助理医师清理完我口腔里的血,塞了一团棉球让我咬住,用来止血。他将电动椅的椅背升高,这样我能看到我的那颗刚刚被拔掉的牙。我可怜的牙,它横在一个冷冰冰的搪瓷盘里,正在被一支镊子翻来覆去,像刚刚被狙杀的还冒着热气的猎物正在被猎人检查是否已经死亡一样。
我原以为,人的牙齿都是长在上下颌骨上的,是颌骨的一部分。所以,我理解的拔牙,说得粗暴一些,就是把牙齿从颌骨上生生掰下来。而盘子里的那颗牙,分明是一颗完整的牙齿,没有丝毫断裂痕迹。而且,它竟然长了四条根,牙齿原来竟是有根的,像苞米或者高粱一样。说到苞米高粱,那颗牙的根虽只有几毫米长,却与苞米高粱的气根颇为相似。李助理医师说那是四条根,我却觉得那更像四条腿,白白胖胖的短腿,四平八稳地托起一颗大头。进而,我又想起了电影《捉妖记》里长了四条白胖手臂的“萝卜精”。
它是一个女孩吧?我在心里想。它的四脚白皙,腰身部位浅浅地围着一圈粉红,看起来像少女的裙。它如此的善良而多情,从我决定抛弃它,到它最终孤零零曝尸一盏冷冰冰的搪瓷盘,这期间整整七天时间,它竟没有对我施以哪怕一丝一毫的报复,甚至没有埋怨。而我又做了什么?我亲手把它送上了刑场。
我的牙不疼了,拔牙后的第二天,就不再疼了,甚至拔牙后留下的伤口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愈合了。似乎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一颗牙。但我一呼一吸之间,分明感觉得到,那里空落落的,满是孤独。
不见了,被我抛弃的牙。当我向它背过身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给它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呢?就叫四脚白吧。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