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雪夜

陈鲁民

唐朝的雪景很酷，“长安雪后似春归，积素凝华连曙晖”；其雪夜则又添了几分潇洒，“相约西风雪夜时，几回浅醉赋闲诗”。

古人习俗，晴耕雨读，雨雪天在家里读书习字，课子教女。若有禁书自然最好，即所谓“雪夜闭门读禁书”。读书累了，弄点小酒喝喝，既解乏又悦情，若有三两知己一起小酌，谈诗论文，臧否人物，更是人间美事一桩。

一个彤云密布的冬夜，隐居洛阳的白居易给朋友刘十九发出热情邀请：“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弄几根腌黄瓜，整一盘花生米，切半斤牛肉，沽一壶散酒，二人围着红泥火炉，开怀畅饮，谈笑风生。雪愈大，天益晚，俩人又下起围棋，刘十九干脆不回去了，就在白居易这里打个地铺，和衣而睡。晨起，大雪封门，北风呼啸，白居易看刘十九睡得正香，鼾声阵阵，不由诗兴大发，又写下《刘十九同宿》：“唯共嵩阳刘处士，围棋赌酒到天明。”

这當儿，李白也在喝酒，不过是在千里之外的幽州。他来幽州游玩，一帮子新朋老友盛情款待，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李白每日都醉醺醺的，居然有点乐而忘归了。是夜，李白刚端起酒杯，雪下得紧了。幽州的雪自然比洛阳的雪要大许多，雪飘如絮，漫天飞舞，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李白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酒喝到七八成，几个朋友已是东倒西歪、醉态可掬。李白推门出来，也是醉眼惺忪，踉踉跄跄，看着这鹅毛般的雪花，粉妆玉砌的世界，借着酒意，不由得脱口而出：“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唐朝虽没网络、电话，但好诗的传播速度往往超出人们的想象，特别是李白的新作，每每不胫而走。话说诗人岑参再度出塞，充任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他在中军帐置酒为前任武判官饯行。酒足饭饱，送客出门，时已黄昏，又见大雪飘飘，玉琢银装，不由想起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心下思量：此地较幽州地更寒、雪更猛、景更美，我岂能无诗？回到帐里，思绪万千，情不可抑，便铺纸挥毫，一行行绝美的文字横空出世：“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字字珠玑，美不胜收，就像一首激越的边塞壮歌，声情并茂，时促时缓，刚柔相济，抑扬顿挫。岑参写了吟、吟了写，摇头晃脑颇为自得：此诗一出，不让太白独美，可再浮一大白！

又是一个雪夜。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世界银装素裹、玉树琼枝。身为河中浑瑊元帅府判官的卢纶，正坐在军帐里读兵书，突然接到急报：和官军对垒数日的匈奴部队顶不住了，夜里准备趁着大雪逃跑。官军立刻整装待发，收拾刀枪，喂饱战马，尽遣精锐，轻装上阵，力图一举歼敌。雪越下越大，宿雁阵阵惊飞，天气奇寒，但将士们的杀敌豪情高涨。就在这追击战即将开始的瞬间，几句小诗涌进卢纶心头：“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文字直白，粗犷雄放，信口而吟，不意竟成千古不朽之名诗。

唐朝的雪夜，充满诗情画意，也掩盖着无数秘密；唐朝的雪夜，是那些达官贵人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也是英雄志士建功立业的好时机。这一个雪夜注定属于名将李愬。元和十三年（817年），一个大雪纷飞之夜，李愬率军队衔枚疾走，去突袭叛军吴元济盘踞的蔡州。此时夜深天寒，风雪大作，“旌旗为之破裂，人马冻死者相望于道”。李愬的人马在风雪里急行军70里，黎明前突然出现在蔡州城下，叛军手足无措，乱成一片。李愬身先士卒，率军一举攻陷蔡州，擒获吴元济，全歼叛军，收复失地，建立不世之功。此役也被视为“悬军奇袭，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奇袭战的典型成功战例，为唐朝雪夜再添些许豪壮正气。

唐朝的雪夜，带着三分诗情，两分醉意，三分豪气，两分诡异，想想就叫人心动。

（原载“凯迪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