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可以负担我的晚年
2019-09-10刘律廷
刘律廷
我的姑姑,是我们村首位飞到上海名牌大学的凤凰女。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研究所,嫁给了一个本地人。
姑父是独生子,家庭里各种亲人间的关系都不好。在他童年的时候,奶奶与妈妈一直吵架。再后来是外婆的房子拆迁,妈妈与舅舅阿姨们从亲密无间变成锱铢必较的陌路人。再后来,他的父母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离婚了。他和妈妈一起长大,母子关系也充满张力。
从恋爱起,我姑父一直说:“我不喜欢小孩子,更不想要自己的妈妈给自己带孩子。”他铁了心,要做一辈子丁克。我姑姑和姑父感情虽然很好,但想到一辈子丁克,还是有些隐隐的担忧和失望。出于女性的直觉与出生农村的思想观念,我姑姑对于没有孩子的婚姻,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这件事情,在我们老家掀起轩然大波。那是90年代的中国农村,听闻女婿说“一辈子不生孩子”,我爷爷奶奶觉得五雷轰顶。先是讲道理,再是各种逼生,有几年间都断绝了关系。
我姑姑在30岁的时候,意外怀孕。姑父坚决让她打掉孩子,她死活不肯,两个人差点就离婚。当时,我跟着父母陪着爷爷奶奶坐了汽车又坐火车,就是去上海做姑父的思想工作。姑父去火车站接我们,款待我们,还特意带我去公园玩。在一家露天咖啡馆,我听到他们之间激烈的对话。
姑父说:“丁克是一种人生选择。任何选择,都有收益和风险。我们结婚的时候是写下了丁克保证书的。我保证如果小丽(我姑姑)不生育,就一辈子不离婚,否则净身出户。小丽也保证不以意外怀孕这种事情来胁迫我。”
我爷爷苦口婆心劝他说:“如果你像我这样生一场大病,躺在床上,别说洗澡上厕所,就连喝水翻身都需要人伺候。那种时候,你就体会到老年人的心情是如何孤苦。你就知道钱再多也没用,哪怕生个要饭的儿女,也比没有的强!”
……
这场谈话围绕着“你们老了怎么办?”这个话题扯来扯去。姑父是大学教授,为人风度翩翩。在这种时刻,我才看到他因为原生家庭不幸福而埋下的心灵隐伤。
最后,爷爷撂下狠话:“实在不行,孩子我们养。”
姑父一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作风,更严肃地说:“你们家要养育这个孩子可以,我们先离婚。”
爷爷气得胸口痛,心脏乱跳起来。在回家的火车上,他一直骂着“白眼狼啊!女儿怎么会嫁给他!”
姑姑因为怀孕期心情不佳,再加上护送爷爷奶奶回老家的旅途实在是颠簸。姑姑跟我们一到老家就流产了。爷爷气得旧病复发,很快就去世了。这样一来,姑父更成为了我家与我们村子的“千古罪人”。
爷爷葬礼那天,姑父的车一出现在村口的路上。父老乡亲们就用几头驴堵住了路,还给他的车窗户上涂满泥巴。姑父带着愧疚之心,在县城招待所住了好多天。直等到我姑姑愿意原谅他,又跟他回了上海。
从此,我家的大人们就当死了这个远嫁的姑娘。我在奶奶面前,连姑姑都不能提。一提起来,老太太就泪水汪汪。
我考大学那年,发挥得不太好。填报志愿的时候大家病急乱投医,家人们提起姑姑与姑父。他们希望我填报姑父任教的大学,多少有所照应。大人都碍于自尊,讓我给姑姑拨打电话。我忐忑不安地拿起话筒,没想到姑姑一接电话就以为我是奶奶,她哭泣着说:“妈妈,对不起,妈妈……”
整整4年中,姑姑一直在等这个熟悉的座机号码。当她缓过神来发现我不是奶奶的时候,一再叮嘱:“别告诉大家我哭了。你就说让大家放心,你来上海之后我们就待你如同亲生。”
大家都说我好命。高考比分数线多1分录取在姑父任教的大学。我就读之后,或许是姑姑与姑父自觉亏欠我们家人太多吧,他们不但对我视如己出,而且比亲生的还周到尽心。
姑父给我报了英语雅思班,让我跟着他的一个同事学古筝。我在他们家里受尽宠溺、开阔了眼界,还学到很多大城市孩子的本领。那个时候,我姑父已是系主任,我姑姑也成为高级研究员。两口子的收入很高,生活质量也很高。他们几乎从不吵架,彼此的恩爱让我都看着羡慕。
家人给我打电话时偶尔会问一句:“你姑姑有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啊?我们村46岁的翠花都生了二胎。”
那一年,姑姑也是46岁,我不敢在“生孩子”的雷区上重蹈覆辙。作为一个90后的时髦女孩,我觉得姑姑的生活方式比老家妇女们不知道高多少个档次。我甚至说:“我以后也想丁克。”姑姑却嗔怪说:“丁克?老丁克的绝望感并非年轻人可以体会。”
在一个周日,姑姑带我去逛街,我们像闺蜜般拎着大包小包路过市中心的一条马路。街边等打车时,我们看到一位身穿笔挺西装的老年人在与出租车司机艰难地沟通着。这位老年人看起来腿脚不灵便,他想在这个淫雨霏霏的天气里让司机带他一程。司机看他有几分呆傻的模样,就要求他在上车前先报出自家的地址。老人却怎么都想不起自家住址,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老人打开钱包,拿出一张张崭新的百元钞。我们帮助老人求情时,司机却冷冷地说:“钱有什么用呢?好歹你报出你儿女电话号码,我也才敢让你上车啊!”
无奈之下,我姑姑只能打110,请警察过来帮助他。在陪老人等警察的时候,我们攀谈起来。姑姑问老人:“你既然回不了家,为什么不让儿女来接你?他们电话你知道吗?”
老人说:“我一辈子单身,没有儿女,没有娶妻。我有很多钱,退休工资很高的,还有几套房子。但是我想不起来具体地址……”
正说着,警察来了。当老人坐在警车上对我们招手告别时,我看到姑姑悄悄在哭。原来,姑姑从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晚年。她对我说:“中年后,子女成为一个人生活最大的希望。我们不缺钱,但是万一你姑父早走……”
姑姑跟我聊起爷爷奶奶,她说:“后悔没听他们的话。哀莫大于心死。那最爱我的两个人,都已经去了。”
我紧紧拉着姑姑的手安慰说:“没事的,你不是还有我吗?”
我读研的那三年,姑姑到了更年期。她经常跟姑父吵架。姑父觉得她整天疑神疑鬼,还让我陪她去看心理医生。
同是成功的男性与女性。姑姑在更年期之后精力不济,逐渐年老色衰,失掉对男性的性魅力,也失去对自己的信心。
姑父到50岁左右,逐渐走上人生的巅峰,成为人文学院的副院长,每天有很多的应酬,身边簇拥着崇拜他的年轻女弟子们。有一些年轻的女孩子明目张胆地进行追求。人们不知道姑姑不生育的原因,只觉得姑姑是一个hold不住丈夫的书呆子。那些女孩或者崇拜他的才气和能力,或者怀有更多功利的目的,竟然不知廉耻地主动献身。
姑父一向洁身自好,没有任何绯闻。但是,姑姑没有安全感。在这场不公平的竞争中,没有孩子,并且失去了生育能力的女性只处于弱势。姑姑开始去做她年轻时特别不屑的事情:比如查看姑父的手机,跟踪姑父的行踪,在姑父的学生中收买内线等等。我劝姑姑清高一点,洒脱一点,她却说:“既然人性有很多弱点,就最好不要去考验人性。严防死守,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说实话,我越来越不喜欢姑姑:就算下半生她严防死守成功,但身体健康状况堪忧的姑父仍然很有可能先走一步,把她一个人留在人间度过最后的十几年。正因如此,姑姑拼命对我好,连我的恋爱与就业都想给我安排。
姑姑的爱让我痛苦到窒息,让我越来越体会到那种悲凉的心态——一方面是她出于女人的极度不自信,一方面是对晚辈的讨好、掌控与操纵。
在我研究生毕业时,姑父与我恳谈一次。他建议我放弃姑姑安排的工作,选择出国读博。
姑父说:“你姑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一直留在她身边,未来可以负担起她的晚年。但是,没有人可以负担一个老人的晚年,除了配偶。”
看到我眼中的一丝犹豫,姑父又说:“假如我走在她前面,你放心。我已经给她留够了钱,不会给你太多的负担。到时候,你们可办一个收养的法律程序,成为我们的养女。这样,你姑姑就可以住进贵族养老院啦。因为,国内大多数的养老院不会收没有子女的老年人……”说到这里,我看到姑父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又恢复向来的睿智与冷静,他对我说:“趁着年轻,去做你自己,不要做你姑姑的娃娃,你应该有你自己的人生。”
我艰难地点點头。看着姑父慈爱的眼神,我生平第一次深深地怜悯起这个成功又孤独的男人。我不能做什么或说什么,只能保持平静,把心中翻腾的千头万绪默默一个人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