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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柏辛斯卡娅“新细胞学说”在中国

2019-09-10高习习熊卫民

科学文化评论 2019年5期

高习习 熊卫民

摘  要  20世纪50年代“学习苏联运动”期间,苏联民间科学爱好者勒柏辛斯卡娅的“新细胞学说”曾在我国得到广泛传播。该学说对缺乏科学依据的“新细胞学说”进行了广泛传播,中国科学院和许多高校开展了不少相关研究工作。武兆发等科学家冒着风险用严密的实验对其予以否证,终令其在中国的传播走向衰亡。

关键词   勒柏辛斯卡娅  新细胞学说  学习苏联运动  武兆发

中图分类号   N092: Q2

文献标识码   A

20世纪50年代,在“学习苏联”运动的背景下,勒柏辛斯卡娅的“新细胞学说”和巴甫洛夫学说、李森科版“米丘林学说”一道,在中国得到广泛传播,并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与主张新细胞只能由细胞分裂的方式形成的主流细胞学说不同,勒氏“学说”宣称“新细胞可以不仅可通过细胞分裂形成,也可由非细胞状態的‘生活物质’形成”([1],页216)。这个并无可靠依据、为主流生物学家所拒斥的“学说”之所以能在苏联兴起,是因为它得到了政治领袖的支持。同样,它在我国的传播,也与当时的政治环境紧密相关。研究这一学说的传播和影响,对于中国生物学史研究、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和“学习苏联”运动研究,均有重要意义。

一   勒柏辛斯卡娅及其“新细胞学说”在苏联的兴衰

1.勒柏辛斯卡娅其人

奥·博·勒柏辛斯卡娅(ольга·Борисовна· лепешинская,1871—1963,图1),原姓普洛托波波娃,1871年8月18日生于俄罗斯帕尔米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1889年中学毕业后到彼得堡专门招收女生的医士学校学习。就是在这里,她听到列宁的讲话,开始参加革命工作,并和列宁的战友л. Н.勒柏辛斯卡娅结婚①。后来,她丈夫被判流放西伯利亚,她亦随之前往。他们在西伯利亚遇到了流放中的列宁,就和列宁住在一起。1900年,她进入瑞士医科大学学习,但仍把主要精力投身于革命工作,所以一直没能完成学业。她在日内瓦组织起一个能容纳一百多人吃饭的食堂,以这个方式来照顾列宁等被逐的布尔什维克。1905年,沙皇宣布大赦,那些被放逐的政治犯得以回到俄国,而勒柏辛斯卡娅还得以进莫斯科医学院学习。1915年,44岁的她终于毕业了。“十月革命”后,她得到了莫斯科大学的助教职位,但“她还是几乎用全力进行政治的和思想的斗争。因为那时莫斯科大学里有着一批反动的教授,敌视她”[2]。1926年,她转到季米里亚席夫生物学院,建立组织学实验室,开始研究工作。1933年,已62岁高龄的她转到苏联医学科学院细胞学实验室,开始研究细胞起源问题,1934年提出“新细胞学说”。1940年,从“新细胞学说”出发,她提出在战伤外科上应使用血绷带来治疗创伤。1945年,出版专著《细胞起源于生活物质以及生活物质在有机体内的作用》。1949年,她在苏联医学科学院实验生物学研究所工作,领导生命物质演发部。1950年,她因上述专著被授予苏联最高学术荣誉——斯大林奖金一等奖,同年11月当选为苏联医学科学院院士。1963年10月2日,卒于莫斯科。

2.“新细胞学说”

“新细胞学说”又称“活质学说”,其主要内容是:新细胞不仅可由细胞分裂的方式形成,也可由比细胞更低等、更简单的、非细胞形态的“生活物质”或“活质”演发而成。活质就是原生质,含有蛋白质和呈现为染色质、核酸或染色体轴丝物质等状态的核物质([1],页71)。

勒柏辛斯卡娅之所以提出此假说,首先是出于恩格斯关于生命起源的观点:即 “生命的起源必然是通过化学途径实现的”[3];“生命是蛋白体的存在方式”[4];“也许又要过若干万年,然后才有进一步进化的可能的条件,然后这种无形态的蛋白质才进化成有核有膜的原始细胞”[5]。第二,她认为,细胞的自然发生必须经过由无机物质形成活质和活质形成细胞这两个阶段。第三,她认为,卵黄球不仅仅是胚胎的营养物质,其中也含有核物质并有演发能力([1],页36)。

她做了一些实验来检验自己的假说,并宣称观察到:(1)鲟鱼的卵在成熟过程中有一个阶段是没有细胞核的;(2)鸟类的卵黄球能够逐步形成细胞;(3)从低等动物水螅中提取出的“活质”经培养后能发展成为细胞;(4)受伤解体了的细胞可以重新形成细胞,譬如加血液到伤口上去能加速创伤的愈合。基于这些“证据”,她提出了“新细胞学说”(以下简称勒氏“学说”)。

3.苏联的科学批判运动

勒氏“学说”的提出和兴起,与20世纪30年代以来苏共中央和苏联政府对学术的干涉密切相关。1931年3月,苏共中央批准《关于自然科学战线的决议》,提出在整个科学中必须同无产阶级敌对的思想体系作斗争。紧接着,他们开始批判世界著名的科学家及其理论,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海森伯、薛定谔的波动力学,等等,许多科学家被戴上了“资产阶级”“形而上学”“唯心主义”等帽子。后来,为纠正“西方的反动分子”对俄罗斯科学家成就的抹杀态度,宣扬“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学说对于俄罗斯科学的发展更起了极大的、有效的作用”,表现十月革命所建立起来的体制“永远扯断了束缚科学家的锁链”,苏联政府又大力抬高本国人员在世界科学技术史上的地位,宣称大部分重要科学发现、技术发明的首创者都是俄罗斯人[6]。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臭名昭著的李森科得以于20世纪30年代初兴起。他先是宣称自己能令苏联的粮食大规模增产,骗得苏联最高领导人斯大林的信任;几年后面对没能增产的现实,又宣称是出于“阶级敌人”的破坏,用政治迫害的方式严厉打击瓦维洛夫等反对浮夸的稳健科学家。他还以米丘林学说为幌子,到处宣扬自己的私货,批判孟德尔、魏斯曼、摩尔根等西方著名的遗传学家。他得到了苏联政府,尤其是斯大林的大力支持,先当科学院院士、植物育种遗传研究所所长,后当农业科学院院长,位高权重,在科学界横行霸道。

目睹李森科的扶摇直上,老布尔什维克勒柏辛斯卡娅也一边批判微耳和的“陈旧的”“机械论的”“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的”“教条的”“反动的”“伪科学的”细胞学理论,一边提出了自己的“真正唯物的”“新细胞学说”。她声称自己的学说“充实了唯物论宇宙观的自然历史基础”,并“更顺利地解决了恶性毒瘤的产生和发展的问题,体素的再生以及器官的恢复问题,以及与许多种疾病作斗争的问题,为生物学和医学开辟了新的前途”……而她之所以取得如此重大的成绩,不但因为受到辩证唯物主义的指导,还因为自己不断受到列宁和斯大林的关怀和鼓励[7]。李森科视勒氏学说为自己学说的基础,大力支持勒氏及其“学说”,给她于1945年出版的著作写了一篇高度赞扬的序,称勒氏“学说”“是我们苏维埃生物学理论基础的一大贡献……生物科学中的这一种新原理是О.Б.勒柏辛斯卡娅在其精湛实验中光辉地证明的,她的巨大功绩在此。可以相信,О. Б.勒伯辛斯卡娅的工作的科学实验意义将与年俱增”([1],页4)。李森科还利用自己的位置和影響力去宣传勒氏的“学说”,使其多次获奖。而勒氏也是李森科学说的支持者。他们都批判传统的遗传学理论,试图用自己的“学说”去革新生物学最基本的观点。

4. 勒氏“学说”在苏联的兴衰

1933年,已经62岁的老布尔什维克勒柏辛斯卡娅初次踏进科学研究的大门。她最初的研究方向是动物细胞膜在不同演发阶段的变化。她用蝌蚪的血液为材料进行实验,却在显微镜下意外观察到各种各样、形态各异的卵黄球。主要分为四种结构:一种是无核只由卵黄颗粒构成;一种是有核无染色质且卵黄颗粒较少;一种是有核也有染色质,但卵黄颗粒更少;一种是有处于分裂阶段的细胞核。她设想,这几种结构可能是由卵黄球形成细胞的不同阶段。于是,她开始研究卵黄球能否形成细胞。

1934年,勒氏发表第一篇有关此问题的文章,提出细胞不只从细胞,而且也从没有细胞构造的一定物质发生的新假说[8]。此文很快受到苏联遗传学家H.K.克里佐夫教授的批判。1936年,苏联的三位组织学与细胞学泰斗扎瓦尔津、纳索诺夫、赫洛平又联名写了批判文章[9]。但勒氏却不以为然,继续朝着这个方向前进。

为了证实这一假说的正确性,勒氏开始研究卵黄的化学成分,以及卵黄球、卵黄颗粒的形态结构。她得出结论:卵黄球是原生质块,没有任何细胞的特征,也没有核,但存在着弥散状态的核质([1],页123)。接着,她开始以鸡蛋为实验材料,研究鸡蛋里卵黄球转变成细胞的过程。她声称发现:“卵黄球首先由卵黄物质及胚壁中产生出来,然后发生变化和演发,开始时卵黄球没有任何核的征象,完全由原生质物质和卵黄颗粒组成;后来其中形成原生质中心或原生质核,此核是由原生质颗粒构成的;然后这些颗粒排列形成丝架,形成核,即形成带有核的正常细胞,最后再以有丝分裂的方式进行分裂。”([1],页128)她得出结论:鸡蛋的卵黄球能形成内胚层细胞,还可形成造血组织血岛。关于鸡蛋里卵黄球的变化过程,其他学者也观察到过类似的现象,但他们认为那只是细胞的退化过程,不存在核的生成。胚胎的演发是靠细胞分裂的方式进行的,卵黄只是胚胎生长发育的营养物质,并不具备任何生命演发的性质。但是勒氏却认为卵黄不仅是营养物质,而且它本身含有能演发成细胞的物质,也就是“生活物质”。

为了把这种所谓的生活物质分离提取出来,勒氏用较低等的、再生能力很强的水螅做实验:先用机械的方法将其磨碎,制成蛋白质溶液,然后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溶液里的变化。她宣称自己观察到了细胞的形成,于是得出结论:从水螅中分离出来的含蛋白质的生活物质,经过一系列的形态变化,最终能够形成细胞。

勒氏还以上述发现为基础进行了创伤愈合研究。她提出,机体伤口愈合时形成的新细胞,不仅来自细胞分裂,还可来自受伤时由破损细胞分泌出的生活物质——那些生活物质会重新形成细胞。据这一假说,1940年,勒氏提出要用“血绷带”来加速治愈创伤。

1945年,勒氏把她十多年来的研究结果总结成一本书——《细胞起源于生活物质以及生活物质在有机体中的作用》。全书共有23章,第1—9章讲述细胞起源于生活物质的理论依据;第10—21章介绍实验依据;第22章是勒氏对克里佐夫、扎瓦尔津等反对者的反驳;最后为结论:细胞不仅以细胞分裂的方法形成,并且可由没有细胞构造的活质演发而成。全书用词堆砌重复,句子、段落间逻辑混乱,极其乏味、难以卒读。但由于它是在苏共中央机关报《真理报》的出版社出版,由李森科作序,引用了很多斯大林、列宁、恩格斯、马克思的语录,饱含战斗激情,用了很多大批判话语给他人戴各种帽子、上纲上线、劈头猛打,还是迅速在科学界传播开来。

1948年6月,苏联13位组织学、细胞学与胚胎学权威学者共同署名,在苏联的《医学工作者》报上发表文章“关于一个不科学的概念”,对勒氏的工作再次进行公开批判,指出这是一个不科学的研究方向[10]。差不多同时,李森科也遭到不少权威生物学家的公开批判。

就在李森科和勒氏将被科学界唾弃的时候,苏共中央出手了。1948年8月,在苏共中央科学部的领导下,苏联科学院和医学科学院以及全苏列宁农业科学院的代表召开了生物部会议。在斯大林本人的大力支持下,李森科在会上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而勒氏也应邀在会上作了“细胞由蛋白质演发”的报告,勒氏学说的命运随之而逆转。

1950年5月,苏联科学院生物学部与苏联医学科学院生物学部联合召开关于“细胞起源于非细胞生活物质问题”的会议,勒氏及其同事做了报告。在巨大的行政压力下,曾对勒氏“学说”做出过“不是科学的和友谊的批评”(勒氏语)的专家、学者们不得不“一致同意”勒氏的研究结果是重大的科学成就。会议还做出决议,认为必须广泛宣传勒氏的学说并扩大有关的研究。6月,苏联医学科学院把勒氏领导的细胞学实验室改为生活物质演发部,给予大量人力、物力支持[9]。7月,苏联部长会议把苏联学术界的最高荣誉——斯大林奖金一等奖授予勒氏。

从1950年起,苏联政府开动宣传机器,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广泛宣传“苏联生物学理论发展新阶段的起点”——勒氏学说[11]。相关介绍性文章、书籍不可胜数。在随后的两年中,单勒氏本人做的科普性报告,就达到60多次。她的学说还被写进苏联大百科全书,她的书还出了外文版[9]。

勒氏本人在这几年又出版了系列著作,包括各种类型的小册子。在这些书里,她继续严厉抨击微耳和的“唯心论者和反动分子的形而上学的唯心论的细胞学说”,并把自己的“成就”和苏联的政治领导人紧紧地捆在一起。譬如,她在1950年出版的《细胞起源于生活物质以及生活物质在有机体中的作用》第2版的“前言”中说:

这里面是记载反对旧的衰颓的唯心论立场的理论的著作,是在先进科学的国家内创立的,在这个国内亲爱的党、政府以及我们热爱的斯大林同志的关怀是无止境的,斯大林是先进科学的领导者和保护者。

我愿意在这里指出他对科学像慈父般的关怀的具体事实。

当他在专心解决最重要的国家大事问题的战争最紧张的时候,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还抽出时间来了解我那些尚是未定稿的著作并和我商讨这些著作。

斯大林同志对我的科学工作上的关怀及给予肯定的评价,都在我同唯心论学者摆在我的科学活动道路上的困难障碍进行斗争中给我以无穷尽的力量与大无畏的精神。([1],页4)

其它一些介绍性文章则常把勒氏学说和辩证唯物主义捆绑起来。譬如,1950年在《哲学问题》杂志上刊登的一篇文章就宣称勒氏的发现“丰富了辩证唯物主义的自然科学原理, 证实并且丰富了辩证唯物主义的结论”,她的工作“又一次说明了辩证唯物主义是达到真理的唯一正确的道路。在科学的一切部门里,包括生物学在内,都是一样;只有借助于辩证唯物主义的武器才能打破陈旧的落后于生活的理论和观点,才能把科学向前推进”[12]。

这种宣传令苏联的一些生物学家很不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重要标准,原本满足于从理论上批驳勒氏的批评者们开始做重复实验,仔细检验勒氏学說的实验依据。他们发现,勒氏的几项实验都十分粗糙,没有一项经得住考验,其结论是不可靠的。

1953年3月斯大林去世之后,质疑、否定勒氏“学说”的文章得以陆续公开发表出来。这些文章对勒氏的四项实验依据均明确提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关于她的第一项实验依据,学者们的结论是:鲟鱼的卵细胞在生长发育过程中不存在无核的时期,勒氏之所以得出错误结论是因为鲟鱼的卵很大而细胞核却很小,在几百张切片里只有一两张切片带有核。关于她的第二项实验依据,学者们的结论是:卵黄球根本没有合成蛋白质的能力,其中也不含有核物质,更不可能形成细胞。关于她的第三项实验依据,学者们的结论是:从水螅提取出的活质根本不可能形成细胞,所谓的活质也不具有生命演发的能力,那只是一种物理化学变化。关于她的第四项实验依据,学者们的结论是:完全观察不到,没有丝毫证据表明细胞分解后的物质能重新形成细胞。1954—1955年,学者们还自发组织召开了几次讨论“新细胞学说”的学术会议,指出勒氏的工作都没有被证实,都是无科学依据的,应当抛弃。

苏联政府曾对勒氏“学说”做出过冠冕堂皇的决议,但在此说被科学界证伪后,却对此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再不提起。自此之后,勒氏学说在苏联逐渐销声匿迹。

二   学习苏联运动与勒氏“学说”在中国的传播

1949年后,中国领导人宣布在外交上“一边倒”倒向苏联,并号召各行各业向苏联学习。譬如,1950年2月,毛泽东就曾强调:“苏联经济文化及其他各项重要的建设经验,将成为新中国建设的榜样。”([13],页266)

1953年2月7日,毛泽东在全国政协一届四次会议的闭幕式上指出:“我们要认真学习苏联的先进经验,无论共产党内、共产党外、老干部、新干部、技术人员、知识分子以及工人群众和农民群众,都必须诚心诚意地向苏联学习。我们不仅要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理论,而且要学习苏联先进的科学技术。我们要在全国范围内掀起学习苏联的高潮,来建设我们的国家。”([13],页45)这个讲话正式掀起了“全面学习苏联运动”。此后,《人民日报》多次发表社论号召全面学习苏联。1954年10月,《人民日报》还发表社论说“向苏联专家学习乃是学习苏联社会主义建设先进经验最实际、最有效的方法”[14]。

不可否认,“全面学习苏联运动”给我国确实带来了一定的帮助,但是盲目崇拜苏联,不经过认真分析、完全照搬照抄所谓的“苏联经验”,给我国所带来的弊端也是不可忽视的。譬如,引入苏联的科学批判运动,就对我国科学的发展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①。在生物学方面尤其如此。当时我国掀起了一个以批判主流遗传学(当时称为“摩尔根遗传学”)、学习李森科版“米丘林生物学”为中心的狂潮。对勒氏“学说”的学习也是这个狂潮的一部分。它随李森科的“学说”传入我国,给细胞学在我国的健康发展构成了不小的干扰。

我国学者中,最早发现并引用勒氏“学说”的是贝时璋。早在1934年,时任浙江大学生物系主任的贝时璋就根据对南京丰年虫生殖细胞的观察而提出了“细胞重建假说”,认为南京丰年虫存在雌雄转换现象,而其生殖细胞的转变是通过老细胞的解体和新细胞的重新形成(即细胞重建)而实现的[15]。这是一个背离主流细胞学理论的假说,在系里讨论时即遭到了同事们的反对。贝时璋因此长期不敢将其发表出来。后来,他读到勒氏1936、1937年发表在日本杂志《细胞学》(Cytologia)上的文章,很受鼓舞[16]。于是,他对外公布了自己的发现,并在1943年发表的“卵黄粒与细胞之重建”[17]一文中引用了勒氏的文章。不过,贝时璋的论文发表后,如同石沉大海,并没有在科学界引起任何反应。而勒氏“学说”在中国也没能引起别的关注。

1950年6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苏联生物学者重要发现细胞能从非细胞体发生——对于医学及农学有巨大贡献”的短文,令勒氏“学说”在中国再次出现。虽然这篇发表于第4版的报道不足500字,但能在中国共产党的机关报上刊登,就显示了其重要性。

紧接着,中国科学院的机关刊物《科学通报》①转载了这篇报导,内容完全一致,只是将题目改成了“苏生物学新发现细胞是从非细胞体发展而发生”。随后,该刊又发表了几篇宣传勒氏及其“学说”的文章,其中一篇宣称她的研究工作在理论上和实际上的重要性无法估计,是苏联生物学对世界科学的惊人的贡献[18]。

在宣传部门和科学部门的大力推动下,勒氏“学说”得以在中国广泛传播开来。

1952年6月29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由中宣部科学卫生处会同中国科学院计划局组织的三次生物科学座谈会的长篇纪要——“为坚持生物科学的米丘林方向而斗争”,号召中国生物学界“发动一个广泛深入的学习运动,来学习米丘林生物科学”,以及因它的“指导”而获得“伟大的成就”的勒氏“学说”,等等[19]。《光明日报》《科学通报》《生物学通报》《中国农业科学》等报刊随即也发表了该文。此文不但首开党的宣传部门、党报把某门自然科学打成伪科学的先河([20],页95—98),还令我国对勒氏“学说”的学习跃上了一个新台阶。

1952年10月24日,中国科学院扩大院长会议做出“中国科学院关于加强学习和介绍苏联先进科学”的决议。决议的第二项内容是:中国科学院即行着手出版“苏联科学丛书”,翻译获得斯大林奖金的科学著作和其他苏联科学著作,中国科学院的刊物《科学通报》有系统地介绍苏联科学的最新成就([20],页101)。这个决议使勒氏更多的著作和文章被翻译过来,令勒氏“学说”的传播更为全面、方便。

中华全国自然科学专门学会联合会和中华全国科学技术普及协会也组织了很多的报告会、座谈会、专题讨论会来系统学习米丘林生物学、组织疗法和勒氏“学说”等“苏联的先进科学”[21]。

勒氏“学说”还被作为基础知识写入了教科书中。譬如方宗熙编著的高级中学课本《达尔文主义基础》,在“细胞起源”这节中全是勒氏“学说”[22]。再如顾文藻、郭逸瘦根据1950年中央卫生部颁布的醫士课程草案而合编的教材《生物学》,也在“生命的起源”这一章中介绍了勒氏“学说”[23]。后面这本书1952—1956年间出了五个不同的版本,每版都有对勒氏“学说”的介绍。

1953年2月28日—5月25日,中国科学院组织了包括19个学科、26位专家的科学代表团对苏联进行了为期近三个月的访问,主要目的是了解和学习苏联的先进科学经验。访苏期间,贝时璋曾两次专门去拜访勒氏,想与她讨论新细胞学说与细胞重建学说的相关内容,但勒氏却顾左右而言他。中科院访苏代表团返京后,向有关部门介绍了他们的收获,并提出了具体的学习苏联的建议([20],页122)。然后,他们又公开发表文章,建议中国科学界学习米丘林、巴甫洛夫和勒氏等人的学说。如贝时璋说:“勒柏辛斯卡娅推翻了微耳和机械的细胞理论,建立了新的真正的唯物主义的细胞理论。今后关于细胞学和遗传学的研究,必须加强对勒柏辛斯卡娅工作方向的学习。”[24]钱三强说:“勒柏辛斯卡娅为细胞起源和形体形成的研究开辟了新的道路,并为创伤再生、肿瘤形成等医学研究建立了基础……苏联科学已全面地达到世界最高水平,有很多部门已居世界第一位。中国的科学工作者必须向苏联学习,学习苏联在组织与领导科学上的经验,学习苏联在各门科学上所得到的辉煌的成就。”[25]这些强烈推介令勒氏“学说”在我国的传播趋向顶峰。

1954年7月5—10日,中国科学院在北京主办“学习苏联先进科学经验交流座谈会”,以更好地推动学习苏联的工作。其中就有专门的关于学习勒氏“学说”的收获与体会的报告。中国科学院副秘书长武衡在会议总结中说:细胞学工作者学习了勒柏辛斯卡娅关于生活物质的学说,因而明确了细胞学研究的方向[26]。这次座谈会对勒氏“学说”在中国的传播起了进一步的推动作用。

1954—1955年,勒氏“学说”的几个实验依据先后被苏联和捷克斯洛伐克的科学家公开证伪,该“学说”在苏联已属于强弩之末。而我国在这时却依然大力宣传其学说,甚至在1955年中国科学院的工作计划中,还提出基础科学方面要继续研究生活物质([20],页175)。由此可见,在学习苏联的某些方面,我国慢了半个周期:当苏联已经进入纠偏阶段时,我们国家才进入学习阶段。

三   勒氏“学说”对中国科研的影响

当时的中国实行有计划的科研。既然中国科学院等机构制订了学习、研究勒氏“学说”的计划,当然会有很多科研人员和科研机构参与进来。据笔者对《光明日报》数据库、《民日报》数据库、“中国知网”数据库的检索,参与进来的研究机构和人员至少有:

中国科学院的贝时璋研究员。1953年访苏归国后,他组织了一个专门的活质研究组,主要任务是重复勒氏有关水螅的实验。因没能证实勒氏的报道,没有发表任何研究结果。从1970年起,在毛泽东“细胞起源要研究一下”的指示的推动下,他组织了一个专门的研究室,重新开始“细胞重建”研究,一直研究到21世纪初。他坚信自己观察到了与勒氏所说类似的“细胞重建”现象。

北京大学医学院的马文昭教授①。他曾于20世纪50年代在苏联休养期间参观过勒氏庞大的生活物质演发部,与勒氏有良好的私人友谊。他试图用勒氏“学说”去重新检查医学上的现象,称在巨噬细胞内观察到了勒氏“学说”所主张的现象,即巨噬细胞在解体后,并非消失,反而形成若干的微细颗粒,这些颗粒又演发成别样的新细胞[27]。接着他又对新生表皮细胞进行研究,得出结论:新生表皮细胞主要是从解体的组织演发而来,组织解体后释放出多量的核质并能演发成新生表皮幼稚细胞的核,进一步具备胞浆胞膜而成为幼稚细胞[28]。

南开大学生物系的吴小航②。他早期没有相关的文章发表,但在1982年却发表文章称“非细胞结构生活物质的嫁接双方破伤组织原生质液汁在生活有机体孕育下是有规律地发展着的生活物质,并能重新形成细胞”[29]。可见他到老都相信勒氏“学说”。

中山大学生物系的江静波③。他于1955年宣称在盘吸虫卵里观察到勒氏“学说”所说的实验现象:盘吸虫卵在发育的过程中,卵黄部分可演发成颗粒,而这些颗粒有可能进一步演发成细胞的形态[30]。他认为自己的观察与勒氏的观察没有根本上的不同,都属于细胞的演发过程。1956年,通过对住肉胞子虫浆液培养的观察,他再次宣称验证了勒氏“学说”:“住肉孢子虫的浆液是具有相当的演发能力的。它的演发途径,既不是碎片的再生,也不是小颗粒的长大,而是由于活质的凝聚”[31]。

第七军医大学(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军医大学的前身)的组织胚胎教研室。他们认为新细胞学说是有理论依据的,于是从鸡胚切片观察、肝细胞的再生、子宫粘膜三个方面去研究活质演发成细胞的问题[32]。没见他们发表相关结果。

中央卫生研究院病理室实验生物组。他们希望在勒氏“学说”的基础上,再多补充一些材料,用涡虫、鸡胚血球、肿瘤细胞等来研究生活物质。他们没在学术期刊发表成果,只是于1956年接受《光明日报》记者的采访,称他们进行的“鸡胚发育期中细胞从卵黄球形成问题的研究”实验表明,“卵黄球是不可以演变为细胞的,这与O·Б·勒柏辛斯卡娅的实验结果相反”[33]。

云南大学的李靖炎①。他受教科书的影响,从1951年在云南大学做学生时起,他就对勒氏“学说”非常痴迷。为了找到勒氏“学说”的普遍意义,他用了多种材料,包括涡虫、蚂蟥的匀浆等,看它们能否发展出新的细胞,结果均失败。1955年他又对拖足蜂、胡蜂、菜白蝶的蛹、果蝇、蚊虫做石蜡切片观察,都没有找到细胞新生的迹象。最后他对林蛙、蟾蜍的蝌蚪肝脏上做切片观察,实验结果证明苏联学者所谓的核仁外移,其实是制作切片时核仁被切片刀推出核外的([34],页59)。受当时政治环境的影响,李靖炎的这些工作大多没有公开发表,只有核仁外移的工作在1962年的北京细胞学座谈会上作了报告。他用了许多年的时间研究勒氏“学说”,却发现它是错误的。他改变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开始研究真核细胞的进化起源过程,后来取得了国际公认的成果。他在《李靖炎自述》中总结说:“我一生真正科学道路的开始是与勒柏辛斯卡娅的新细胞学说密切相关的,它磨练了我,从而使我找到了自己的科学研究方向与道路。”([34],页55)

由上述不完全统计的结果可见,在国家宣传部门和中国科学院等机构的强力推动下,20世纪50年代早期有很多科研、教育机构的人员,包括学生参与了对勒氏“学说”的检验和研究工作中。有的人把勒氏“学说”当成已被证实的真理,宣称观察到了类似现象,还用它去阐释一些新现象;有的人没能做出确证实验,不了了之;有的人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四   武兆发等对勒氏“学说”的批判

与苏联类似,中国也早就有科学家质疑或反对勒氏“学说”。但在“镇反”“思想改造”等运动的余威之下,身处“学习苏联运动”大潮,对这种由列宁的密友提出、“证明”了恩格斯的重要观点、得到了斯大林的大力支持、被作为苏联先进科学之代表的“学说”,他们不敢公开表达自己的观点,或者想表达也没地方能发表。

1956年情况发生了变化。1月,中央召开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号召人们“向科学进军”,周恩来还代表中央宣布:经过党一系列的帮助和改造,“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4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在科学文化工作中要实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8月,中宣部科学处和中国科学院生物学部联合召开青岛遗传学会议,宣布摘掉摩尔根遗传学头上的“资产阶级”帽子。在这些令人振奋的消息的作用下,包括科学家在内的知识分子的心态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变得敢于发表自己的真实意见,不那么害怕被扣上各种“帽子”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在媒体上出现了质疑勒氏“学说”的声音。

北京师范大学的武兆发教授是质疑或反对者中的代表人物。正如李振刚教授所言:“敢于挺身而出,公开的对勒柏辛斯卡娅说‘不’的,武先生是国内的第一个人!”([35],页378—379)

武兆发(图2)生于1904年,河南巩县人,1922年从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英文科毕业,次年出国留学,1929年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获生物学博士学位,同年归国,先后任东吴大学、河南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校教授,还曾任中国大学生物系主任兼理学院院长、北京师范大学动物教研组主任、前进生物馆馆长等职。他专长细胞学、动物学,在显微切片技术方面有不少创新,享有国际声誉,所制切片远销欧美各国。美国导演詹姆斯(William James)1948年拍摄的纪录片《北平一家》(Peiping Family)就以武兆发全家的日常生活作为全片内容。20世纪50年代,他被评为一级教授,是北京师范大学当时仅有的6位一级教授之一。

作为同行,武兆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勒氏“学说”。他曾向记者披露过自己的经历:“在1950年到1951年期间,我在讲课中谈到苏联科学家勒柏辛斯卡娅的‘活质学说’时,仅说我对于这种学说还有些怀疑,还要研究,就遭受到了许多人的指责,他们说我‘不虚心向苏联学习’,给我戴上了‘抗拒向苏联学习’的大帽子。”[36]

面对这种沉重的政治帽子,武兆发没有屈服,而是委婉地向有关领导表示:作为科学工作者,对于新的科学理论,不应当仅仅把它背诵下来,而应当通过自己的劳动、通过科学实践来接受。那些迷信苏联的人以为武兆发的意思是通过重复实验来验证勒氏“学说”,也就同意了武兆发的要求,并把这当成是坚定其“在科学研究中学习苏联的信心”的一种措施[37]。

从1953年3月起,武兆发开始耐心重复勒氏的实验。他先做的是关于水螅的实验:把水螅混合少量的水磨碎,经离心操作,取出上层无结构的透明液体,在一定条件下进行培养,观察它的变化。据勒氏“学说”,这些无结构的透明液体可以发展成为新的有核的细胞。可是,武兆发却发现,透明液中所谓“活质”,是水螅吃下的水蚤或剑水蚤的脂肪球,和水螅本身毫无关系;这些脂肪球在一定的条件下进行氧化与水解而产生空泡,表面上看像是形成了细胞,但实际并无细胞的基本结构;這些脂肪球能在杀死生命的条件下照样形成上述空泡,足以说明这些只是物理、化学变化,而非生命发展的现象[38]。

1954年11月,武兆发在北京师范大学作了有关勒氏“学说”的公开报告。来听报告的人很多,把能容纳250人的教室挤得水泄不通。但出乎领导意外的是,武兆发做的居然是一个否定性的报告!他们当然很失望,而那些支持武兆发的人,也不敢表示赞扬,有的为他捏了一把汗,有的在会后对他进行小心翼翼的提醒和善意的规劝([35],页378—379)。

1955年春,武兆发又在中国科学院做了一次报告。听报告的人,依然是有的采取缄默态度,有的不顾武兆发所提出的事实根据,用责备的口吻对他说:“你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问题来做呢?为什要做这个破坏性的实验,不做建设性的实验呢?”[36]

面对俗众之责难、规劝或缄默,武兆发没有退缩,而是挤出他本可以做原创研究的时间,从1955年秋季起对勒氏的拙劣研究做进一步的检验实验:考察鸡卵黄球是否能形成细胞。这项工作有一定的难度,因为“不论是黄卵黄球或白卵黄球都含有大量的类似核物质的东西”,而常规染色方法不能很好地把核物质和卵黄物质分开。武兆发于1956年6月发现了一种新的给切片染色的方法,成功地把二者作了区分。然后,不出所料,所得到的清晰结果又是否定性的:鸡胚的胚下腔中的卵黄球并不能形成勒氏所说的内胚层细胞与血岛细胞[39]。

武兆发准备把自己的研究写成论文拿去发表,却听到了这样一种劝告:“你应该考虑考虑发表以后的影响,你看会不会起妨碍学习苏联的消极作用呢?还是慎重点好。”[36]鉴于有关细胞学的期刊不太愿意发表他有关水螅的论文,他只好将其投给《解剖学报》。1956年春天中央公布“双百方针”后,文章发表了出来。随着1956年1月—1957年5月国家的言论环境趋向宽松,武的第二篇论文也很快在《科学通报》上发表了出来,而第一篇论文还于这个新时期被译成英文在当时中国办的唯一的西文期刊Scientia Sinica(《中国科学》)上发表[40]。

即使是在言论比较宽松的时期,武兆发在遣词造句方面还是非常谨慎。他没有一个字批评勒氏本人,也没有明确否定勒氏“学说”,而只是对该学说提出严重质疑,所得结论不过是“这个学说的理论基础与事实基础显然是不够坚强的”[39],以及“勒柏辛斯卡娅的理论出发点可能是正确的,但她的实验工作却不是没有问题的”[41]而已。这不难理解——毕竟勒氏“学说”是苏联政府所强力推广的。1957年7月的某天,武兆发女儿突然发现《北京日报》上登出的“右派”名单中有一个“武兆发”。他以为是登错人名了,或者有人与他同名,不以为意。几天后,他还有说有笑地去北京师范大学参加全校大会,并和以前一样在第一排中间就坐。旋即他被勒令上台接受批判,主要罪名是“反苏”“反党”“反社会主义”“攻击肃反运动”,而他批评勒氏“学说”的文章则是主要“罪证”之一①。

给勒氏“学说”以严重打击的另两位学者是中国医学科学院实验生物系的薛社普②和蒲以森。他们于1957—1958年在《解剖学报》《生物学通报》连续发表了四篇文章,用周密的实验与详尽的数据证明:在胚内和在离体的情况下,卵黄球并不具有活质的特性,而是逐渐被分解和液化成为颗粒或小球滴状态,为胚胎吸收。它们不能进行新陈代谢与蛋白质合成,根本没有演变为细胞的可能性,也和血岛的形成毫无关系,只是胚胎发育生长的营养物质。关于卵黄球能否形成内胚层细胞的实验证明:胚下腔中的卵黄球在位置上虽然和胚盘的深层细胞邻接或溶混在一起,但在内胚层的形成过程中并不直接参与作用。

中国医学科学院实验医学研究系副主任张作干教授也通过对小鼠胚胎肢芽的实验发现,当小鼠胚胎的前肾和中肾在萎缩时,该处的颗粒及噬食细胞较多。但是他不认为该时该处有很多新生活动,而认为那是在细胞解体之中[42]。

中国科學院实验生物研究所的朱润发表了白鼠皮肤切除创伤愈合实验[43]和横纹肌纤维再生实验[44],说自己并没有发现勒氏所观察到的现象,因此不能用生活物质去解释新细胞的形成。

尽管还有人在报刊发表文章竭力维护勒氏“学说”[45],但随着武兆发等国内批评者和苏联、捷克等外国批评者的观点的逐渐传播开来,勒氏“学说”在中国的影响仍然不可避免地迅速走向衰落。1959年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上就不再有正面宣传勒氏“学说”的文章了。在浪费大量人力、物力,付出血的代价之后,武兆发等科学家终于基本阻遏住了勒氏“学说”在中国的继续传播。但是,也正是由于投鼠忌器,不敢断言那是毫无价值的胡说八道,还原则肯定勒氏的理论出发点、研究方向是正确的①,他们并未消除勒氏“学说”对中国高层的影响。

五   结语

细胞是生命的基础。在很大程度上,细胞的起源,也就是生命的起源。地球上或宇宙中的第一个细胞是怎么产生的?这是智慧生命感兴趣的问题。从哲学上讲,有必生于无。石斧肯定是从非石斧转变而来,精巧如细胞者肯定是从某些与它有异的前体演化而来。问题是,最初的细胞是大自然在极端环境下试错了千万年、数亿年后而偶然得到的东西;它又经过了很多亿年的分裂、迭代,才演化成当前的具备各种细胞器、有多种生物分子在进行复杂而有序之互动的各种生物的细胞。这些极其复杂、十分精巧的现代细胞的发生,当然只能来自于母细胞的分裂,然后靠吸取周围的营养长大,而不是由周围的营养物质(其中较多的部分为死亡细胞之裂解物)自然发生——自然发生意味着起死回生,意味着自然熵减,是与热力学第二定律等相冲突的。即使是对细胞的研究还不深入的20世纪30年代,这个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到分子生物学诞生之后的20世纪50年代,更是至为明晰。可惜的是,在苏、中等国,没有多少人愿意冒着风险站出来批评这种谬论。

“文革”过后,李森科也罢,勒氏也罢,都遭到了国人无所顾虑的否定。对于勒氏“学说”,李靖炎研究员认为:“全都是错误的”“脱离时代所已达到的水平太远”[9]。范岱年教授认为:这是真正的伪科学[46]。孙慕天教授认为:这是投机分子的伪科学[47]。沈铭贤研究员认为:它一是弄虚作假,经不起科学的检验;二是为了争名逐利[48]。

进入21世纪后,对于勒氏错了这一点,除了极少数固执的老人,大家其实并没有什么争议。真正值得追问的,是以下几个问题:⑴勒氏到底是什么人?⑵为什么她能造成不小的危害?⑶如何避免这类事情再次发生?

一个没有经过严格科学训练、与科学共同体不能达成基本的交流的人,一踏进科学领域,就试图推翻建立了很长时间、得到无数确证的著名科学理论,并对众多科学权威的反对不屑一顾——毫无疑问,勒氏符合“民间科学爱好者”的定义[49],是一个妄人。被众多科学家以严密的理论分析和严格的科学实验指出错误后,不但不予承认,还将自己的“学说”与列宁、斯大林等政治领导人和唯物辩证法等意识形态紧紧地捆在一起,把学术对手的批评曲解成政治或意识形态攻击,靠这种伎俩而赢得最高当局的支持,进而在令自己名利双收的同时,也令批评者不得不认输投降。从这些表现看,勒氏不但不愚蠢,还十分狡猾。也许最初她只是因为科学水平低下而无意中犯了错误,但后来在宣称自己的“学说”与政治和意识形态有关,调动这两类力量打击批评者时,她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

与普通的民间科学爱好者不同,勒氏造成了巨大的危害——不仅令苏联和以苏联为师的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在错误方向上浪费了大量资源,还恶化了科研环境。这和苏联当时的政治环境和中苏关系处于特殊时期有关。在拥有言论自由、学术自由的正常时代,他们会被迅速识别出来,迅速身败名裂,从而难以构成重大危害。而在特殊的时代,他们利用了高层权力的庇护,没人敢于批评他们,或者批评声音没有能够传播开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可能造成巨大的危害。相比而言,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受到的危害要略小一点,这跟1956—1957年中国的言论环境变得较为宽松,允许发表批评勒氏“学说”的文章有关。

致谢  感谢武季梅研究员接受笔者的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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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peshinskaya’s “New Cytology” in China

GAO Xixi,   XIONG Weimin

Abstract: During the “Learning from the Soviet Union Movement”, some relevant departments and organizations, including the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and the All-China Federation of Natural Science Specialized Societies, were instructed to widely disseminate “New Cytology”, a theory which is lacking of scientific evidence and proposed by a soviet Civil science fan Lepeshinskaya. The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and many universities also carried out a lot of related research work. Prof. Wu Zhaofa and other scientists took the risk of falsifying this theory by doing rigorous experiments and finally made its spread in China decline.

Keywords: Lepeshinskaya, new cytology, learning from the soviet union movement, Wu Zhao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