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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方”的科举社会史:明代祁门科举盛衰考论

2019-09-10丁修真

史学集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宗族理学科举

摘 要: 宋元时期科举欠发达的徽州祁门地区,至明初,凭借着《春秋》专经的优势,一跃成为区域科举的中心地,并获得了“祁门《春秋》天下闻”的赞誉。但从正德、嘉靖年间开始,该地区科举优势逐渐消失,重返科举“小地方”的局面。究其原因,正、嘉之际祁门地区连续发生的学变,士群对科举的背离,导致地方科举由盛转衰。而在此过程中,又可见官方、道巫、士群各方围绕学校改造而产生的利益冲突,以及地方宗族势力升降背景下,下层士人对宗统与道统建构的努力,从而为理解科举、理学、宗族三者的内在关联,提供了一个较为翔实的案例。“小地方”的科举史,亦有着丰富的社会历史内涵。

关键词: 科举;理学;宗族;徽州

引 言

目前的科举地理研究中,对科举人才数量较少的地区关注不多。本文所要讨论的徽州府祁门县,从数据上来看,便属科举史上的“小地方”。元末徽州人郑玉尝谓:“新安士习,惟婺源为盛,每三岁宾兴,州县望烟而举,士子云合回应。休宁次之,歙次之,绩溪又次之,祁门与黟其最下者也。”① 可知在宋元时期,祁门排名徽州地区科举之末。整个明代,祁门地区共产生了52名文进士,数量只占徽州全府进士总数的11%。至清,祁门只考中了12名文进士,区域份额更是降到了5%。② 这样一份成绩,远不及同时期的歙县、婺源与休宁,遑论与其他科举发达地区相较了。

然而,若抛开数据印象,细检文献,可以发现祁门科举的另一番景象。明天顺年间祁门人谢润出任浙江按察司佥事,大学士丘濬在其赠序中写道:“惟祁门《春秋》天下闻,君始以是经,起家进士”,③ 给予了祁门科举极高的评价。在弘治年间编撰的《徽州府志》中,也有人做了如下的评论:

祁门徽之属邑也,介乎众山之间,编户不逾五千,而其名特著于天下者,以科目人材也。他郡他邑非乏科目而祁门特著者,以其多《春秋》也。天下之学《春秋》者众矣,而祁门独盛者,以其群居学校,受授有自而然者也。④

可見,在时人眼中,祁门一地实为《春秋》科举人才的高产地区。宋明以来,在科举制度影响下,逐渐形成了地方专经现象。近年来,这一现象日益得到学界的注意。较之以往研究,专经视角更注重地方科举的绵延与演进,丰富了地方科举史讨论的内涵。近年来科举专经的相关研究,可见鹤成久章、陈时龙、丁修真等人的具体研究。在此不再赘述。在该视角的关照下,祁门科举无疑展现出更贴近历史事实的一面。只是专经的成功,毕竟与祁门整体数据低下之间形成了较大的反差。本文的写作,试图在勾勒祁门科举原貌的基础上,讨论反差的成因,进而揭示一个科举“小地方”应有的历史内涵。

一、盛极而衰:祁门科举的历史演进

祁门科举在明代的崛起,主要得益于《春秋》专经的成功。图1显示的是祁门《春秋》与祁门科举的发展走势,以此为线索,可以大致了解到祁门科举盛衰的过程。

从上图中可以看到,明代祁门的科举高峰大概出现在正统至弘治年间,《春秋》专经则成为地方士子决胜科场的主要表现。正德以后,《春秋》中举人数开始骤减,进而导致了祁门科举整体人数的低下。以下依据文献,对祁门《春秋》盛衰的变化,进一步加以勾勒。

追溯源头,祁门《春秋》肇基于元末,在元代重视《春秋》的科举背景下,祁门人汪克宽转益多师,成为元明之际研治《春秋》的大儒。永乐元年(1403),祁门人黄汝济等凭借《春秋》,“破天荒之谶”,成为明代祁门科举第一批成功者。也正是在其引领下,祁门科举开始形成《春秋》专经的传统。史载黄氏致仕归乡后,“筑室学傍,执经门下者甚众。国初祁门儒风久不振,自汝济及汪芳而后,《春秋》之学始盛,科目亦自汝齐始”。参见弘治《徽州府志》卷八《人物二·宦业》,《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22册,第43页b。

黄氏之后,祁门《春秋》在邑人周昌、县学教谕孙曰让等人的影响下,进入鼎盛期。周昌将汪克宽的学说加以改造,其“遵照《春秋附录纂疏》等集,考三《传》之同异,订诸家之得失,著为《中论》,以示来学。而祁学之科甲多以《春秋》售,《春秋》之传有闻于天下矣”。(清)周冕等纂修:《祁门周氏宗谱》卷四《进士周昌先生孝行传》,康熙五十五年刻本,第10页a。 孙曰让为江西丰城人,其父孙贞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孙贞一门五子,于经学均有造诣。孙曰让生平不详,其字让斋,江西丰城人,为永乐十八年(1482)庚子举人。父孙贞曾任职于南国子监,为县庠生时从教谕刘子彦学《毛诗》,又从乡先辈学士朱善、进士黄德润游学。贞有五子,五子各专一经,皆有成,孙曰让应该便是以《春秋》为本业。参见(明)黄佐:《南雍志》卷二四《列传六》,(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1976年版,第1731-1743页。 在此二人的启迪下,一批以《春秋》传家的科举家族开始出现。如十五都康氏,受学于周昌门下,族人康汝芳以宣德十年中举,其子永韶、闻礼分别于景泰元年(1450)、成化二十二年(1486)中举,永韶子康载,嘉靖七年(1528)亦以《春秋》中举,同治《祁门县志》卷二二《选举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23、225、226页。 时有“新安以世经名一时者必曰祁门康氏”的说法。(明)程敏政:《篁墩文集》卷三一《赠康君召和赴曹州判官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29-530页。 祁门六都的善和程氏,最早由族人程显以《春秋》中正统辛酉乡试。程显早年“从乡先生游,日记数千言,入邑庠补弟子员,治《诗》经。赴南畿乡试不第,复从孙曰让先生治《春秋》”。(清)程济隆纂修:《祁门善和程氏仁山门支修宗谱》卷三《明故朝列大夫韩府左长史致仕程公行状》,光绪三十三年刻本,第26页a。 此后,程显以《春秋》中正统辛酉乡试,其子泰,以《春秋》家学领正统丁卯乡荐,中景泰甲戌进士;程泰子程杲、程昌先后中弘治六年(1493)癸丑进士、正德三年(1508)戊辰科进士,程杲子程锐亦中正德五年(1510)庚午科乡试,同治《祁门县志》卷二二《选举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226页。 “余多以《春秋》世其家,科目,殆不乏人”。(清)程济隆纂修:《祁门善和程氏仁山门支修宗谱》卷三《宝山先生程公行实》,第18页a。

与此同时,祁门《春秋》的影响开始流播至徽州各个地区,并进一步向外输出。大畈汪氏,为婺源《春秋》专经世族。早在洪武三年(1370),便有名汪翔者以《春秋》中乡举。弘治《徽州府志》的主纂者汪舜民亦是以《春秋》中式。考诸师承,汪氏《春秋》本自歙县唐氏,而唐氏又是随祁门王珙习《春秋》。(明)汪舜民:《静轩先生文集》卷一四《明故监察御史知桐庐县事唐先生墓志铭》,《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1册第130页。 经汪舜民,祁门《春秋》又成为不少异地士子的“决科之利”。“及门之士多所造就,若故员外郎歙鲍楠,知县许龙,及今吏部考功员外郎四川刘台、北京胡雍、兵马凤阳汤辂,同知济宁赵楫,举人山西王汝敬,云南杨奇贤辈皆显于时。弟天民、济民,姪思接踵科第,子愈游庠,皆以先兄家教所致”。参见(明)汪舜民:《静轩先生文集附录》,《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331册第143页。 宣德己酉科举人汪芳,“训导蓝田、谕吉水,所至以《春秋》迪士,多所造就”。万历《祁门县志》卷三《宦达》,合肥古旧书店1961年版,第53页。 弘治贡生方星,“授漳浦县教谕,督学邵锐聚漳州七学之士,令星教以《春秋》”。同治《祁门县志》卷二六《人物志·文苑》,《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316-317页。 汪璥,“以岁贡授新宁训导,新宁湖湘边郡,文教未兴,璥课督数年,化于礼让。璥深于《春秋》,诸家微言奥义,糜不精析,楚人学《春秋》者宗之”。同治《祁门县志》卷二三《人物志·儒林》,《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278页。 也正是这样一种局面的出现,最终获得了时人“祁门《春秋》天下闻”的赞誉。

笔者根据文献记载,统计了朴墅汪氏、井亭汪氏、善和程氏、十五都板石康氏、奇岭郑氏、王源谢氏等明代祁门地区科举人才较多的11个家族共72人的科举中式情况。在本经可考的61名举、进功名者中,《春秋》中式为51人,《诗》4人,《尚书》4人,《礼》、《易》各1人。参见(明)戴廷明、(明)程尚宽等撰,朱万曙等校:《新安名族志》,黄山书社2004年版;(明)张朝瑞辑,(明)许天旭等续辑:《南国贤书》;弘治《徽州府志》,《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22册。 可见祁门地区的科举家族,主要以《春秋》见长。

也正因为如此,科举家族的兴衰,一定程度上决定着祁门《春秋》的历史进程。通过对上述科举家族中式时间的考量,可以发现大部分科举家族科举成功的阶段,主要集中在正统至弘治年间。如朴墅汪氏,举、进功名可考者共6人,均在嘉靖以前中式;井亭汪氏,举、进功名可考者共4人,唯1人在万历年间中式;善和程氏,举、进功名可考者10人,9人均在嘉靖前中式;十五都板石康氏,举、进功名可考者11人,嘉靖以前9人;王源谢氏,举、进功名可考者6人,正德以前5人。参见(明)戴廷明、(明)程尚宽等撰,朱万曙等校:《新安名族志》;(明)张朝瑞辑,(明)许天旭等续辑:《南国贤书》;弘治《徽州府志》,《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22册。 崇祯年间,善和程氏族人便提到自嘉靖以后,“世近百年,朝更六代,值连遭阳九,甲第乏人”。(清)程济隆纂修:《善和程氏宗谱》卷三《善和程氏仁山门支谱序》,第30页b。 十五都康氏后人则发现,自正德之后,家族便陷入科举低谷,但又不明所以,只得将其归咎于风水原因。“迨明正德间,不虞堪舆庸师,乘回禄之变,衔簧鼓之术,妄改旧向,弃吉迎凶。遂致地弗效灵,斯文不振,钱粮耗减,丁口洊消”。参见《清康熙八年七月版筑协和堂秩下康尚隆、康光祥等立合同文约抄白》,刘伯山编纂:《徽州文书》第2辑第1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年版,第350页。

结合图1所示的中举人数,加之对相关科举家族具体情况的梳理,我们大概能够确定,正德、嘉靖之际,是祁门科举发展的一个分水岭。以至于明代前期虽有高光时刻,但后期的低迷困顿,最終形成专经特盛与整体数据低下二者间的反差。本文更感兴趣的则是,在这样一个由盛转衰的过程中,祁门科举又经历了怎样的变故呢?二、学校与学变:正、嘉之际祁门科举的挫折

通过对相关文献的爬梳,可以发现,正德、嘉靖之际,祁门连续爆发士子学变。祁门科举的由盛转衰,或可由此寻得一个合理的解释。

学变的记载,并不见于现存的官方志书,笔者管见,唯有在两篇文献中,提及此事的大致情况。一为祁门人汪禔《檗菴集》中的《上学使者言士气书》,一为《韩楚二溪汪氏家乘》保存的呈文。现将主要内容摘录于下:

吾祁自国初以来,士风素号忠厚,顷因邑宰刘凌茂已甚,遂不胜愤而交恶,为鼠雀之争。……故惩艾之训一行,而躁戾之风已于是而丕变矣。而见行疑影者,乃过厪于虑,而欲以治楚者治齐,既举其尤者黜之,其不可尽黜者咸苦挞而痛惩之。既损其科举之数,复薄其赏而重其罚焉。一抑于己卯,再抑于壬午,低眉俯首,噤不敢声,乡童社老,咸举是为謺笑,芸夫牧竖亦皆得以呌呼。士之风虽翻然其一新,而其刚方之气固已索然于屡抑之余,而无复斯存矣。奸雄之徒谓藉是可以投其报复之私也,乃阴为告讦以相倾陷焉。正德辛巳,郡守留行县,相东山有淫祠为民害,令诸生具呈改为书院。生员胡宣之、谢旨其呈首也。书院之工庸甫毕,而二生之巾服已夺。其焕新堂宇尽延燎于中夜之灾,虽奸计显然,无弗知者,而竟无一人敢谁何,牙齿一折,舌觉为柔。(明)汪禔:《檗庵集》卷上《上学使者言士气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6册,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338-339页。

祁门县儒学生员廪增附生员饶棨、胡鉴、孙耕等呈,为乞复书院,祀先贤,以崇正学事。……天顺元年奉诏祀紫阳书院,后蒙钦敕巡抚、都御使陈批:照得环谷倡明理学,著述孔多,足以羽翼经传,相应崇祀,仰(祁门)县即查应照毁淫寺观,改为环谷书院,肖像立主奉祀,作急具由檄报去后,洪知县量截社坛空地,建立小祠,湫隘不称,上无以承宪台尊崇之意,下无以副士民景仰之心。本学师生思得正德十六年间,本府升任留知府勘得本学号房隘小,著令生员胡宣之、谢旨等呈毁东岳淫祠,改作东山书院,崇祀先贤,何期庙巫胡三乞嗔恨夺去香火之利,恃伊住近院傍,黑夜放火烧毁,仅遗石牌坊所故址名存。为此,呈乞将被毁东山书院,改建环谷书院,并将庙巫胡三乞等移居他处,以杜弊端。(清)汪衍桎等主修:《韩楚二溪汪氏家乘》卷七《文献·儒学生员饶棨等呈》,宣统二年刻本,第1-2页。

进一步归纳上述文字,可以得到这样几个信息:一是学变共有两次,一次发生于知县刘寯任上,另一次则发生于后继者洪皙任上。二是学变爆发的缘由,第一次因知县“凌茂已甚”,第二次则是因东山书院被毁。三是学变的结果,为了惩罚士子,官府“一抑于己卯,再抑于壬午”,即对士子的生员身份加以黜落,剥夺其参加正德己卯、嘉靖壬午两科乡试的资格。明代乡试之前,尚有对士子考试资格的审核,形式之一便是经有知县考选后送府,再送按院,谓之吊考。参见吴恩荣:《科考、遗才与大收:明代乡试资格考试述论》,《安徽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 而从此后乡试中式率来看,正德十四年(1519)己卯科尚有三人中式,但嘉靖元年(1522)便无一人中式,其后四年也只有一人中式。可以视为对祁门科举的直接打击。

这里需重点讨论学变发生的具体原因,上述文字对此虽并没有明确交代,不过从第二次学变的导火索——东山书院被毁事件,多少能够勾勒出学变之前地方科举发展的情境。

根据记载,东山书院的修建,主要因县学号房隘小,无法处置生员之故。因为仅在弘治年间,祁门在籍生员便已多达二百余人,远超校舍建制。(明)李泛:《东山书院记略》,同治《祁门县志》卷一八《学校志·书院》,《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180页。 这也正与文章开头提到祁门科举成功因“群居学校、授受有自”的现象相呼应。正德六年(1511),为拓展学校空间,知县康世成在巡按御史的支持下,一度将县治山川坛与生员汪润在县学前的狭地加以交换。同治《祁门县志》卷一八《学校志·学宫》,《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155页。 不过,汪氏家族用来交换的居地,原本便是学校旧地。按,三迁堂在旧山川坛,旧棂星门至启圣祠皆汪姓地,学欲广拓规制,汪润及弟洋、溢、汉以地易入学迁去。学嘉其义,给以匾,李泛记之。参见万历《祁门县志》卷四《宫室》,第461页。 这一情况表明,祁门科举的迅速发展,不仅产生了一批数目不菲的城居士绅,也加剧了校产与民产之间的紧张。学校改造引发的与民争地、与民易地的工程,从正德年间一直持续至嘉靖末期。即使在学变爆发后依然没有停止,“嘉靖甲午,御史虞守愚按祁,以民屋错欹,庙门弗利,檄知县翟镐迁民易其地”(万历《祁门县志》卷四《学校》,第440页)。可见这是当时地方官府一直关注的问题。

正德十年(1515),刘隽出任地方知县,或许是因学变的缘故,在任情况,地方文献中只字未提。唯在其墓志当中,可见其任上有为民翻案,惩办劣绅的事迹。其中一段表述为:

孺学久乏科第,或谓学前民房参差,官舍倾圯使然。公则以学校为首善之地,士类所聚,遂捐俸改葺。(明)焦竑:《国朝献征录》卷九五《山东参议华严刘公寯墓志》,《明代传记资料丛刊》综录类26,明文书局1991年版,第732页。

因“士类所聚”,且“久乏科第”,从而对学校前的民房加以改造,这正是承袭了前任康世臣的做法。只是从学变爆发的结果来看,刘隽的具体做法,恐怕并非“捐俸改葺”那么简单。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此处官府可能采取了较为强硬的手段,最终激发了与士群的冲突。

继任者洪皙,文献称其“植善锄奸,民爱之如父母”,乾隆《龙溪县志》卷一六《宦绩》,《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30册,上海书店2000年版,第211页。 但在修建东山书院这一事上,被上司斥为“上无以承宪台尊崇之意,下无以副士民景仰之心”。(清)汪衍桎等主修:《韩楚二溪汪氏家乘》卷七《文献·儒学生员饶棨等呈》,第2页。 更重要的是,书院建成之后即遭毁坏,虽皆知乃庙巫胡三乞所为,“竟无一人敢谁何”,(明)汪禔:《檗庵集》卷上《上学使者言士气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6册,第339页。 显然有官方暗中包庇的嫌疑,进而引发了第二次学变。

可见,祁门地方正德十三年(1518)至十六年(1521)先后爆发的两次学变,起因在于学校改造而引发的“官”、“衿”的对立。刘、洪两位知县在任上“惩办劣绅”“植善锄奸”或许便是对此事的写照。在目击者汪禔看来,学变极大地摧抑了祁门士气。部分生员甚至由此绝意科举。如汪克宽后人有名卓庵公者,“早承家学,好读书,年十八明经试高等。十三年,会同舍生为邑宰刘抶于庭,卓庵公方与数生饮,闻之投杯起曰,即可已乎?直入见宰,奈何轻辱天下士。宰气夺,由是曹耦多卓庵公,而宰竟衔之,谗就于督学使者,卒坐绌。……绝去制举业”。(明)吴子玉:《吴瑞谷集》卷二八《叙汪子文归祁门为尊公寿》,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1册,第577页。

学变爆发之后,汪禔也坦承,“惩艾之训一行,而躁戾之风已于是而丕变矣”,说明学变的责任并不完全在于官府。上述卓菴公事例中的聚众饮酒,直入公堂,何尝不是这样一种躁戾之风的生动写照?科举的成功,在培植地方士群的同时,也在助长后世痛陈的恶习。顾炎武在论及明末生员恶习时概括为:“其中恶劣者,一为诸生,即思把持上官,侵噬百姓,群聚成党,投牒呼噪”(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一七《生员额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964页)。關于明代生员学变的分析,可参见陈宝良《明代儒学生员与地方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03-412页中的相关论述。 盛极而衰,祁门科举于正德之后的低迷,或许正始于此。

三、道统的重建:祁门士人对科举的背离

祁门学变产生了两个影响:一是士人科举资格的剥夺,二是士子对科举的背离。科举资格终有恢复之时,而士人对于科举的背离,则很可能中断此前积累的科举传统,影响更为深远。

考察正德、嘉靖之际祁门士群的动向,可以发现,确实有这样一批士人,开始绝意举业,并随此时期社会思想的变动,借助讲学、讲会之机,展开了对祁门科举思想层面上的批判。

这一群体早期的代表者便是吴与弼的弟子,也是唯一为《明儒学案》收录的祁门学者谢复。谢复出身于祁门科举世家,外祖父即前文所提及的周昌。早年谢复亦拜当时专擅《春秋》的名儒安福人吴节为师,后以“学以谋道,滞心文义,以干仕禄,吾弗为也”,(明)王讽:《谢西山先生复传》,(明)焦竑:《国朝献征录》卷一一四,《明代传记资料丛刊》综录类26,第729页。 追随至吴与弼门下。当时祁门地方冠婚丧祭四礼久废,谢氏毅然倡行,又构南山书堂,聚众讲学,倡导知行并进之说。(明)王讽:《谢西山先生复传》,(明)焦竑:《国朝献征录》卷一一四,《明代传记资料丛刊》综录类26,第729-730页。 谢复卒于弘治十八年(1505),正值祁门《春秋》举业鼎盛之时,以此视之,谢氏可算是祁门科举史中较早的背离者。

较谢复态度更为激烈者,正是祁门学变的见证人汪禔。汪禔早年善属文辞,也曾跻身生员之列。在数次科考失败后,于31岁时决然放弃了举业。汪禔生于弘治三年(1490),卒于嘉靖九年(1530),参见(明)王讽:《檗庵先生行状》,(明)汪禔:《檗菴集》卷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46册,第336页。 按照汪氏生于弘治九年(1496)加以推算,该转变应发生在正德十六年前后,适逢学变爆发之时。

此后汪禔将重心转移至家族的宗法整顿,族内一老妇因不遵礼法而遭其严厉呵斥。不近人情的做法,使其一时被“目为怪物”“谤议沸腾”。然而,整顿家礼并非汪氏的真正立意,在弟子王讽为其所撰的行状中这样写道:“祁理学自元汪环谷先生而后久失其传,先生特倡兴起。”(明)王讽:《檗庵先生行状》,(明)汪禔:《檗菴集》卷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6册,第336页。 在王讽看来,汪禔的学行,是对中断已久的地方理学传统的继承。文中提到的汪克宽,是上承朱熹,下启祁门《春秋》的大儒。例如程敏政便对汪克宽的学承有过梳理,谓“自我文公朱子一传为勉斋黄氏,再传为双峰饶世,三传为东山汪氏,即先生仲父,而先生实嗣其传”,又谓“此考亭世嫡门生第四人也,此龙兴史局布衣第一人也。六经皆有说而《春秋》独盛,平生皆可师而出处尤正”。参见(明)程瞳撰,王国良、张健等点校:《新安学系录》卷一四,黄山书社2006年版,第277-278页。这样一种评价,俨然是将汪克宽放在了祁门理学宗师的位置上。而在汪克宽门人吴国英看来,祁门理学即使不是开创自汪克宽,也是与其家族密不可分。参见(明)程瞳撰,王国良、张健等点校:《新安学系录》,第275页。 而祁门理学之所以会“久失其传”,王讽认为:“吾乡理学启自环谷先生,中间文学之士不加少,而孰为窥其涯际者?先生继往开来,独立不挠。”(明)王讽:《檗庵先生行状》,(明)汪禔:《檗菴集》卷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6册,第336页。 这里所谓的“文学之士”,自然包括了百多年来接踵汪克宽《春秋》而宦显的科举群体。换言之,“祁门《春秋》天下闻”的鼎盛时期,反而成了祁门理学的中断期。

这样一种观点,其实是汪禔本人的授意:“吾祁自环谷先生既殁,斯道寥寥者百余年,功力波流,文辞风靡,义湮理晦,莫克知有是学者。”(明)汪禔:《檗庵集》卷上《与王生大忠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6册,第342页。 师徒二人一致认为,祁门自汪克宽之后,理学的脉络便已中断。而接续这一脉络的,正是汪禔。至于此前祁门科举所产生的一众人物,自然被排除在这样一个重建的“道统”系谱之外。

类似的言论,尚可见于汪禔等人的讲学活动中。正德、嘉靖之际祁门重要的讲学之地——范山书屋与神交馆,“祁门汪子希文、谢子惟仁会冲玄而归,率郡中同志会于常清宫。复定邑中之会,春秋在范山山屋,夏冬在全交馆”。(明)邹守益著,董平编校:《邹守益集》卷一五《答问类一·书祁门同志会约》,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735页。 汪禔等人是座上常客,范山书屋的创办者汪希友与汪禔更有同宗之谊。在为范山书屋所撰写的题记中,汪禔对祁门科举做了如下批判:

师固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世衰教弛,为师者熟四书五经之说,缀破承讲结之文,以取时名,以徼科第,子弟从游者循是传习,方诵读而求诂训,方诂训而求缀文,其于韩子所谓道,所谓业,所谓惑云者,非惟师不以教习与日化,而为弟子者亦不复知有是而学焉。至相訾诋以为疠,人欲炽而天理晦,功利行而道义湮,心蛊机危,身坠坑堑而莫自知其祸也。(明)汪禔:《檗庵集》卷上《范山书堂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6册,第344页。

在这篇文字中,汪禔认为,正是那些寻章摘句,只知引导学生求取功名的师儒,造就了当下地方士习“人欲炽而天理晦,功利行而道义湮”的乱象。这样一种表述,鉴于学变的爆发,颇具现实针对性。据汪禔《范山书堂记》交代,汪希文主持范山书屋正值其父汪俨以贡生出任平海教谕,时间大致在正德年间(同治《祁门县志》卷二三《选举志·岁贡》,《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244页),汪俨又于嘉靖初升任湖光桃源县学训导(光绪《桃源县志》卷七《职官志·年表》,《中国方志丛书》第111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60年版,第254页)。由此可判断该文写作时间当在正德、嘉靖之间,正值祁门学变前后。故其文中所发,当有现实所指。 更重要的是,通过对科举经师传“道”角色的否定,科举对祁门“道统”的接续也就被进一步否定了。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从“章句之儒”转而为“传道之师”,实为唐宋儒学转变所内含的身份与文化自覺,这也是韩愈《师说》所关系的社会背景(详论参见余英时:《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21-423页)。汪禔此处重提韩愈《师说》之旨,有重新解释“师道传承”这一概念的意图。而在这样一种言论的关照下,祁门科举史上专经的经师对应的当是“章句之儒”,汪禔等人则成为重新继续道统的“传道之师”。

汪禔周围有不少志同道合者。祁门另一重要讲学地——神交馆的创始人谢显,早年亦曾投身举业,在南京听闻湛若水讲学后,“尽弃平生所学而学焉”,归乡后,“月联族人及乡之彦者”“季聚邑之同志会与范山书屋”“每岁合一郡同志为大会”,讲学布道。值得注意的是,谢显出于王源谢氏家族,为地方科举世族,“世代有闻人,诗书宦达者于祁”,而“其讲身心性命之学,则自惟仁始”。(明)谢显纂修:《王源谢氏孟宗谱》卷一○《谢一墩先生行略》,嘉靖十六年刻本,第34-35页。

与谢显同宗的谢芊,“幼陷溺于市廛,既二十,复汨没于举业支离之习,三十始知求圣贤道德性命之懿”,在与谢显一同受业于湛若水门下后,不复举业,日与东南人士讲道,从者益众。同治《祁门县志》卷二三《人物志·儒林》,《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276页。 尽管其立学与汪禔有别,但对于举业的态度却颇为一致。在一篇劝诫族人的文字中,谢芊提到了举业对“良知良能”的妨害:

然则何为贤乎?良在乎?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言信行谨,爱其亲以爱人之亲,敬其兄以敬人之兄,庭户穆穆,内外截然,崇礼让,戒争讼,尊名教,黜邪僻,恤困穷,和族党,处则以此行于家于乡,达则推此于国于天下。……圣学晦而大道息,功利兴而人心危,是以子弟有生不闻嘉言,不见善行,良知良能日以斵丧,而父兄望乎子弟者,不过以智能贪得科举辞艺之末而已。习成俗尚,愈趋愈下,一有厚重木讷自守者,则便诮为痴愚,苟获一利,挟一术,遂一智,则众莫不称之为能子弟,而子弟亦以是自得自矜骄。……愿吾诸父兄弟侄革今时之俗习,为贤父兄,贤子弟矣。同治《祁门县志》卷二三《人物志·儒林》,《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276-277页。

谢芊认为真正的贤者应该是能够克己修礼,敦睦宗族,化于乡里,进而推行至家国天下的人物,即真正能够将“三纲八目”贯彻的实践者。但在现实中,人们只是以科举为能,以决胜科场为贤,以致圣学不存而人心堕落,掩盖了良知良能。谢芊注意到,这样一种风气,很大程度上是出自“父兄望乎子弟者”的家族期许,故要驱除科举的影响,必须从整顿家族入手。

嘉靖二十九年(1550),阳明后学邹守益应邀至徽州各地讲学,祁门的东山书院是为其中一站,接待他的则是王讽和谢显。“予游齐云以谒紫阳,诸友翕然咸集,而王子大中,方子汝修请予升东山讲座,相与剖富贵利达之关。齐景千驷,不及饿夫,管仲一匡,取羞童子。诸友欣然若有契也”。参见(明)邹守益著,董平编校:《邹守益集》卷一五《答问类一·书祁门同志会约》,第735页。 《重建东山书院记略》一文记载了当时的盛况:“嘉靖庚戌,一墩谢先生师事湛文简,与闻正学,复集都人士,延东郭邹先生登讲东山,六邑之会昉此。”(明)陈大绶:《重建东山书院记略》,同治《祁门县志》卷一八《学校志·书院》,《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181页。 故此次讲会,其实是在一群批判科举人士的主持下进行的。第二年,王讽受县令尤烈之聘出任东山书院山长,当时地方学校中的青年俊彦如谢应秀、方永宾等数十人从其门下受贽讲学。万历《祁门县志》卷四《人物志》,第422页。 本为促进祁门科举发展而修建的东山书院,遂成为该士群的宣讲阵地。讲学对于举业的影响尚可见以下事例:陈履祥,字文台,贡生,少喜负笈访道,闻旴江罗汝芳讲学南都,往从之。已,又事耿定向,与南阳杨贞称罗门高足。又如张振德,字觉之,初为诸生,饩于庠,见谢显讲学,悦之,遂专用力圣贤之学,遂弃举业。参见同治《祁门县志》卷二三《人物志·儒林》,《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279页。

重建后的东山书院,初“中构堂三楹,以祀環谷先生,右构一堂,为名宦祠,其左则文会堂及膳堂,以资诸生讲业”,(明)吕柟:《重修环谷书院记略》,同治《祁门县志》卷一八《学校志·书院》,《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180页。 随后便在王讽的提议下,尊朱熹为主祀,汪克宽配祀。(明)叶宗:《春风教堂记略》,同治《祁门县志》卷一八《学校志·书院》,《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5册,第181页。 在万历年间重修的县志中,汪禔位列汪克宽、谢复之后,载入“儒林”。从时人眼中的“怪物”至接绪先贤的大儒,评价的转变,表明其所致力的祁门“道统”之说,在弟子的推动下,已得到地方的认同。

正德、嘉靖之际,以汪禔为代表的一批祁门士群,尽管立场各异,但都对祁门科举展开了不同程度的批判,从而达到重整士习与家族的目的。这一做法,势必会影响到祁门科举传统的延续。换言之,祁门科举在迭遭学变的外在挫折后,又开始陷入士群内在性的消解之中。

四、从道统至宗统:汪禔的语境与逻辑

行文至此,有关祁门科举盛衰的讨论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但我们从汪禔等人“道统”重建、科举批判等言论中,又会引发出这样一个疑问,即对祁门科举的否定,势必关涉地方家族与科举前贤的历史地位。那些依凭科举发迹宦途的科举家族,在其所提出的道统序列中,显然没有他们的位置。这可以从不同版本的《祁门县志》比较中反映出来,将汪禔列入“儒林”的万历《祁门县志》中,为以科举起家者做传的只有9人,分别是程泰、康永韶、张敏、王珦、孙怡、程昌、郑晃、王讽、吴自新,其余科举人物,只是在乡贡名录中加以简略的介绍。而在弘治《徽州府志》中提到的在祁门科举中有重要位置的黄汝济、汪芳、周昌等人,均未设有单传。同治《祁门县志》“宦绩”一类中,万历以前便收录了43人的传记,对于黄汝济、汪芳等人则是专辟“文学”类加以收录。 这其中,就有不少与汪禔同宗同族的科举人物。

我们注意到,上文提及的几位祁门士人,就其家世而言,谢复、王讽均出身贫弱。汪禔自幼丧父,属祁门汪氏中科举较弱的西关一派。而与其讲学的汪希文,虽属科举兴旺的井亭一支,但出自小宗,并无显赫的科举背景。戴廷明和程尚宽编撰于嘉靖年间的《新安名族志》中,为我们提供了汪禔族系的情况:“先世居十四都武山乡,曰仲云始迁于此。传四世曰镛,景泰癸酉乡荐,官至裕州知州。六世曰德润,早卒,妻廖氏守节。德润子曰禔,号檗庵,潜心理学。”参见(明)戴廷明、(明)程尚宽等撰,朱万曙等校:《新安名族志》前卷《汪》,第233页。汪希文的情况则是:井亭一支出唐越国公汪华第七子爽后,为宋人汪伯彦侄辈,传五世有名克兴者赘入万硕里周村源,为该支始迁祖,再四传至汪希文(《新安名族志》前卷《汪》,第231页)。而根据汪禔本人的陈述,西关应与井亭为同宗,因前文《范山书堂记》中,谓书堂为“本宗希文尊公得其所命”之语。 换言之,这一士群,在祁门科举史上,同样没有属于他们的谱系。

这意味着,汪禔等人所开展的科举清算运动,很可能有另一层的含义,潜伏于祁门宗族发展的脉络之中。在此,我们不妨以明清时期祁门汪氏为中心,进一步考察汪禔“道统论”的语境与逻辑。

文献中的祁门汪氏主要有三个派系,一为七溪派,为越国公汪华第七子汪爽之后,支脉繁多,城居者众;一为朴里(又称朴墅)派与大坦派,为汪华长子之后;一为韩、楚二溪派,为汪华第八子后人。胡樵碧:《祁门县氏族考》,祁门县地方志编撰委员会2004年版,第392页。 不过在不同时期的记载中,各支派的划分往往并不一致。本文对祁门汪氏的讨论,主要基于以下文献。较早的有成书于明嘉靖年间戴廷明等编撰的《新安名族志》、隆庆年间《汪氏统宗》、宣统年间刊刻的《韩楚二溪汪氏族谱》、以及民国时编订的《祁门氏族考》。其中《新安名族志》与《汪氏统宗》较早出,但两者记载上已然存有差异。

明代祁门的汪氏诸派,在地方科举上有着不俗的表现,如井亭、朴墅、崇善坊、梓溪、泸溪等派均可谓人才兴旺。令人稍感意外的,则是深谙《春秋》的汪克宽所在的桃墅一支,却未能克继家声。《新安名族志》载,汪克宽为祁门桃墅十五世,其后十六世曰大音,任胡广襄阳、四川保宁二处教职。十七世曰镡,补国子监,修德不仕。十九世曰文端,由胄監授河南同知。二十二世曰简,邑学生[(明)戴廷明、(明)程尚宽等撰,朱万曙等校:《新安名族志》前卷《汪》,第234页]。在这样一个家族发展史中,并没有见到突出的科举仕宦之人。汪克宽生前曾建藏书楼,至正统年间几乎倾圮,四世孙思远曾为之整顿,而汪思远本人也只是教授乡里,并无功名。在黄汝济为其所撰记文中又谓“思远之侄文端,实为先生五世孙,读书庠邑,精修力学,必能绳其祖武,光昭前烈,掇巍科登显庸……岂直名闻于一邑,将必达于天下焉”参见(明)黄汝济《书舸楼记》,(清)汪衍桎等主修:《韩楚二溪汪氏家乘》卷九《文献》,第1页b。黄氏寄予厚望的汪端文最终以监生出任河南同知,依然没有取得科名。 至嘉靖时期,已有明显的衰败迹象,汪克宽的著述也因“子孙贫愚无继,散逸无存”,“祖墓、书院无力修整,致皆颓圮”。(清)汪衍桎等主修:《韩楚二溪汪氏家乘》卷七《文献·八世裔孙生员汪琼状》,第1页a。

桃墅派的衰败,为他族重构汪克宽“宗统”提供了可能,纳桃墅为同宗的意图,便充分反映在当时诸派编修的家谱之中。例如朴墅派:

新刊谱载克宽公与彼同派,以本支升公为彼祖升公,墓为彼墓。考曰,此朴墅欲曲引他支以为己重,故妄肆狂辩,冒以韩溪支与彼同系。(清)汪衍桎等主修:《韩楚二溪汪氏家乘》卷一《文献·侯潭汪氏家乘本支考》,第3页b。

又如曾与汪克宽商讨学问,号“楂山先生”汪时中所属的梓溪一支,(清)汪衍桎等主修:《韩楚二溪汪氏家乘》卷首《韩溪宗谱序》:“顾徐序非赝作,实邑西七派歆冒环谷,无识者篡易,以备附韩溪,援钊、瑛入镕、铉之为也”(第1页a)。按,此处只是大略指出冒认者为邑西七派,通过与《新安名族志》的比对,可知此处所指当为梓溪派。原文为“崇善坊。在邑西隅。唐越国公第七子爽之后至讳铉者,与兄钊迁韩溪;曰伯,曰容,自韩溪再徙梓溪。”参见(明)戴廷明、(明)程尚宽等撰,朱万曙等校:《新安文献志》,第232页。 干脆伪造通谱:

别谱载本支系出越国公七子爽……显德生钅 英,公为楚溪祖。考曰,此与家乘所载及歙县休绩婺谱皆不合,惟与赤山通谱序说略同……通谱虽云环谷所著,然韩溪今无本可征,序说文理参差,固亦非环谷手笔,且环谷所著书有窃取以为己书,安知通谱非为人所窃,而序说不乱于小人之手乎?(清)汪衍桎等主修:《韩楚二溪汪氏家乘》卷一《文献·侯潭汪氏家乘本支考》,第3页b。

关于梓溪派与桃墅派间的关联,因楂山先生汪时中与汪克宽二人的讲学关系更添几分模糊,在早期的徽州地方文献中,一度将二派视为同宗。弘治《徽州府志》卷九载汪思敬条云其“因曾祖时中查山书堂故址重建,以为藏修之所,平居濳心问学,无意仕进,诗文超于时辈,论议政事必师古。巡抚江西刑部右侍郎杨宁尝以学行荐于朝,下有司屡征不起,晚年闭户著书,率遵族曾祖克宽之说”(《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22册,第61页a)。这样一种说法,显然是将汪时中所属的楂山一派与汪克宽的桃墅派视为同宗的。 后人的辩驳,反映出梓溪派对汪克宽追认其实已获得一定程度的认可。

在徽州,上述家谱编纂中的争夺“宗统”现象并不乏见。相类似的例子,可参见冯剑辉:《徽州宗族历史的建构与冲突——以黄墩叙事为中心》,《安徽史学》,2007年第4期。 嘉靖年间祁门善和程氏族人程镐便指出新谱较之旧谱,削除了前人伪增的二代谱系,并对此表示了赞许。(清)程济隆纂修:《祁门善和程氏仁山门支修宗谱》卷三《祁门善和程氏谱后序》,第29页a。

面对上述各派间的争执,虽未见汪禔留下的相关文字,但弟子王讽追忆其因“宗法不立,伦叙紊淆”,故“著《宗法议》,以晓当世”。可知汪氏宗法改革的目的,便是要澄清“宗统”。而在其《胡氏祠堂记》一文中,更是表达了这样的期许:“祖训之宣、谱牒之明而可于是也。岁举而弗失,世守而弗离,使吾子孙虽至于百世远千,万人之众,其来处不迷。” (明)汪禔:《檗庵集》卷上《胡氏祠堂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6册,第343页。 有学者注意到,明中期士人宗法论兴起的背景之一,是鉴于富贵缙绅以支庶身份欲行宗祠主祭之权的现象。赵克生:《明代士人对宗祠主祭权多元化的思考》,《东北师大学报》(哲社版),2010年第2期。 联系此时祁门汪氏诸派大肆“夺宗”的情况,汪禔“道统论”对于科举强宗的批判,可能正始于此。

如果将考察的时间延长,汪禔“道统论”的逻辑便显得更为清晰。康熙十八年(1679),汪禔后人汪宗豫将汪克宽、汪禔、汪子祜三人文集合刻为《汪氏家集》,并且还辗转托请昆山人徐乾学为汪克宽的《环谷集》作序。在序中,徐乾学称是集“其裔孙宗豫恐其书之中佚也,复汇辑而重梓之,思以传之无穷”,(清)徐乾学:《憺园文集》卷二二《汪环谷先生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43册,第141页。 显然是将汪宗豫视为汪克宽一系的后人。这一看法,为后来四库馆臣所接受。四库馆臣谓《环谷集》:“此集为国朝康熙初,其裔孙宗豫所辑”。参见(清)纪昀总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六八《集部》二一,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355页。 汪宗豫的家世,遂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官方的认可。清初寓居扬州的孙枝蔚在为《汪氏家集》所做的总序中,对汪氏三人一一进行了评价,其谓“夫理学、文章之分途旧矣,环谷、檗庵能兼之,而石西独以诗传”。又谓汪克宽诗文“要皆原本经史”,汪禔“议论多师法朱文公、丘琼山,而宗法一议尤于风俗有补,及观其诗,纯乎朱儒之作矣”,汪子怙“专工于诗者也,诸体中五言古诗尤为卓然,然亦非无意于理学者”。孙氏认为,虽然三人在文章上各有特色,但其旨意却均关乎理学,尤其是后来的汪子怙,“泒则陶、韦,理则程、朱,起环谷、檗庵而阅之,有不笑相视者乎”,将三代人的理学造诣视为一脉相传。文章末尾,孙氏说道:“今世词章盛而理学衰,三先生之集既出,庶几有见而兴起者,非独汪氏之光也”,再一次强调了三人作为家族代表在理学上的谱系。(清)孙枝蔚:《溉堂集》文集卷一《祁门三汪先生集总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6册,第789页。 由此可见,汪禔与汪克宽的关联,至迟在清初,已从“道统”上的承袭转化为“宗统”上的认同。

这样一种变化,尚见祁门人胡士著为《檗庵集》所做的序文中。其将汪氏家集的刊刻,看作是一件足以“媲美舜溪之家乘”的盛事。(清)胡士著:《檗庵集序》,(明)汪禔:《檗庵集》卷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6册,第332页。 言下之意,从汪克宽、汪禔到汪子怙,体现的是舜溪一派的家族历史。 清人《石西集序》曰“俾百年之文泽与环谷而俱传,一代之弘章偕檗庵而媲美曰观止矣”,又谓其后人“取先代遗稿,刻汪氏家乘,而石西先生则其高祖云”。参见(明)汪子祜:《石西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6册,第540、541页。可知除了家集,西关后人尚有家谱刊刻。 汪氏舜溪派,又号龙溪,原出自井亭一宗,后自成一派。(明)戴廷明、(明)程尚宽等撰,朱万曙等校:《新安名族志》前卷《汪》,第234页。 在祁门诸汪中,舜溪的科名并不突出,但夺宗的意图早已有之。隆庆《汪氏统宗》云:舜溪与梓溪派,同出于普之后,故于正统间合刊支谱,以明亲亲是已。但相连八公之韩溪为共派,殊与韩溪谱不相合,今亦为正其误(《中国珍稀家谱丛刊·明代家谱》第21册,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8265页)。舜溪派相连韩溪,便为与汪克宽成为同宗提供了谱系上的证明,修谱时间也早在正统年间,只是这样一层关系在隆庆年间的统宗过程中被否定。又,弘治元年,时任户部右给事中祁门人王珦题奏汪克宽从祀孔庙,王珦,成化戊戌进士,为祁门城西派王氏四世,根據家谱的记载,城西王氏与当时舜溪派族人汪子岩为姻亲[“今年秋九月乙卯,当汪公宗海登八十寿,予姻城西王君仕政,方君彦斌辈以予于公为同宗,故相率先期走书,命予为文以贺”。参见(明)汪子岩《汪公宗海八十寿序》,(清)汪衍桎等主修:《韩楚二溪汪氏家乘》卷八《文献》,第1页b],若考虑到王氏与舜溪派的联姻关系,王珦的上疏,或许便有舜溪派授意的可能。 西关一支被并入舜溪派的谱系,舜溪派也充分利用了汪禔“道统论”的影响,进而将汪克宽纳入了谱系。

至此,我们可以对汪禔的“道统论”加以重新认识。从明代中期以来,随着地方宗族重建与重组活动的日益频繁,祁门地区汪氏宗族之间,时有夺宗祁门儒宗汪克宽的企图。地方科举的发展,促成了一批科举强宗的出现,却也使得祁门科举的开山祖师“宗统”无归。对于出身小宗的汪禔而言,以小宗为主的宗法改革,唯有转“宗统”为“道统”,才能够避免家世及学承上的劣势,也只有对包括汪氏诸贤在内的祁门举业进行批判,方能消弭汪氏强宗篡改汪克宽“宗统”的影响。道统与宗统重建,是汪禔言行实践的两个维度,对科举的背离与批判,是其实践二者的重要手段。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宗统”愈显模糊而“道统”愈发清晰的背景下,汪禔的努力,终由其后人完成,并成为汪克宽谱系改写历史的一个注脚。

余 论

从明初永乐年间开始至正德末近一百年的时间里,原本在徽州科举格局中处于下游的祁门地区,凭借科举专经的优势,一度形成了“祁门《春秋》天下闻”的局面。后随正德之后地方社会的变动,上演了一场“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兴衰史,最终难逃“小地方”的科举命运。在这由盛转衰的过程中,祁门地方所发生的各项变动,已非“小地方”所能包括。概而言之,可延伸者有三。

一是祁门科举由盛转衰所揭示的科举史的内涵。以往关于科举地理的讨论,大多以人数统计为主题,呈现的是科举地理的静态分布,缺乏动态的历史过程的关照。在明代科举定额制度的设计下,祁门科举的衰落,则必定有后起者代之。笔者曾注意到,随着祁门在内徽州一府科举的低迷,是同处南直隶苏州地区《春秋》专经的兴盛,这或许可以视为祁门科举衰落的外部竞争。参见丁修真:《兴衰倏忽:宋明时期徽州科举地理的演变——以〈春秋〉专经为视角》,《江海学刊》,2018年第2期。 有学者注意到,在科举发达地区江西吉安府,进入嘉靖以后,同样出现了科举下滑的趋势,其中非常重要的原因,便是王学在江右的盛行引发了士子对举业的背离。张艺曦:《明中期地方官员与王学学者的紧张——以白鹭洲书院兴废为例》,《大陆杂志》第104卷第6期,2002年;肖梦瑶:《明代中后期吉安府科举由盛转衰的原因初探》,硕士学位论文,南昌大学,2015年。 这表明,祁门科举现象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明代中后期文化学术的转型,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地方科举的兴衰。倘若能沿着这样一种思路,对已有研究加以重新演绎,定会有更多新的发现。

二是祁门学变所揭示的地方社群关系。从正、嘉之际刘、洪二位县令的莅政实际来看,地方社群之间的关系,绝非一般文字描绘的那样和谐。这一点,也可以从一些相关记载中获悉一二。例如,成化年间,巢县训导桂琏,便因学校用地逼仄而与毗邻的五显庙发生了冲突,最后因知县“惑于祸福”而下狱致死。桂琏,慈溪人,成化间贡授无为州巢县训导。素行纯洁,克振师模。因明伦堂后逼五显庙,巫觋钟鼓朝夕,喧哄妨于弦诵。琏白郡毁之,而知县李进惑于祸福,固执不可。琏率诸生竟毁之,为李进所构狱,下通判解敏,毒讯致死。参见(明)凌迪知:《万姓统谱》卷九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93页。 嘉靖初年,出任福建长汀县学训导的祁门人汪潭,便曾因“学左右古刹切近,愤欲去之,以状闻诸督学邵公”“以佛宫为先师庙,以僧舍充学官衙而自居之,凡彼邪物,焚弃一空”。(清)汪衍桎等主修:《韩楚二溪汪氏家乘》卷八《憨翁传》,第2、3页。 又如嘉靖、万历年间松江府人别驾潘澄源,“所居直学宫之阳,诸生陈言上官,当毁其墉以广学宫之路”。(明)董其昌著,邵海清点校:《容台集》卷八《别驾澄源潘公墓志铭》,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473页。 在祁门第二次学变中,知县洪皙非但没有站在学校的立场上,而是对庙巫胡三乞加以包庇,一反地方官兴学重教的形象。本文中的东岳祠庙,自明初起,便为四方宗教人士以及商贾往来之所,香火颇盛。《祁门周氏宗谱》卷四《文俶周君行实传》谓:邑东郊眉山右有东岳庙,左右建竂,远近拈香者络绎不绝,四方僧道多往游焉。按,传主周文俶,名庆,生于永乐年间,听东岳庙道士言,于眉山东岳庙前市屋作贾,不数年,遂成闹市(第14页a)。可见东岳庙所在实为祁门商贾繁华之地。 将其改建成书院,胡乞三等人经济利益大损,而倘若其中尚牵涉到地方财政的税源,那么官方“消极”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稽核庙宇香钱,作为地方财政补贴的事例,有泰山“香税”可做参考。具体研究可参见邱仲麟:《明清泰山香税新考》,《台大历史学报》第53期,2014年。 其实,自宋代以来,随着地方学校的勃兴,学校、官员与地方社会的关联便不仅仅表现于“合作兴学”,有学者通过对宋元学产的考察,系统地分析了这一时期三者在经济利益上的冲突。李如钧:《学校、法律、地方社会——宋元的学产纠纷与争讼》,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6年版。 可见,学校、书院并非纯粹的教育景观,而是地方经济、文化、权力的落脚点,牵涉官府、绅衿、以及道巫各样的社会群体,这也是相关研究需要注意的现象。

三是祁門士群动向所反映的明代历史的几个主要议题。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15世纪是明代社会与思想文化发展的求变时期。针对程朱理学意识形态化日益产生的空疏影响,以丘濬为代表的一批士人群体,以经世实学为宏的,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开展了补救的工作。朱鸿林:《15世纪之学术趋势》,《儒者思想与出处》,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57页。 上述活动于15、16世纪之交的祁门士群,他们在地方上的实践,便处于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之下。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看,对于宗族社会特征明显的徽州地区而言,家族的整顿与有序,正是他们施展经世抱负的天然落脚点。例如汪禔关于家礼的实践,便本自丘濬所编撰的《家礼节仪》。关于汪禔在家礼方面的实践与设想,可参看常建华:《明代宗族组织化研究》(故宫出版社2012年版)第105-107页中的相关论述。 只是汪氏关于宗法的言论,显然并不仅仅着眼于宗族。前人研究认为,嘉靖之后,号称程朱阙里的徽州同样受到阳明心学的影响, 周晓光:《明代中后期心学在徽州的传播和影响》,《安徽史学》,2003年第5期;李琳琦:《明中后期心学在徽州的流布及其原因分析》,《学术月刊》,2004年第5期。 然而汪禔等人的学理建构,非朱非王,自成一系,可以视为徽州地区由朱转王过渡阶段的体现。所以,在汪禔等人身上,可以看到宗族、理学、科举三者历史脉络发展至明中期的交汇。我们注意到,类似汪禔这样学无所承,但却自行构建道统谱系,是当时学人群体的普遍做法,尤其为后来王门学者所惯用。吕妙芬:《阳明士人与社群——历史、思想与实践》第六章《学派的自我定位》,“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3年版,第269-290页。 只是在汪禔这里,道统之论并非纯粹的学理之争,其背后尚有大宗、小宗之间争夺宗统的考虑,这就为我们理解宗族、理学、科举“在地化”后,如何互为影响提供了一个案例。尽管汪禔与其弟子并未在明代思想史、学术史的书写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一群体在祁门地方社会上所产生的影响,以及为理解明代中期思想文化发展提供的另一角度。要言之,以汪禔为代表的乡里小儒在地方上的实践,也应得到思想史与社会史研究的关注。关于对地方小知识分子思想与实践关注的必要,可参看张艺曦:《阳明学的乡里实践:以明中晚期江西吉水、安福两县为例》,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小地方”的科举史,亦有丰富的历史内涵。

责任编辑:孙久龙

Abstract: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Ming Dynasty, Qimen(祁门), an underdeveloped district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emerged as the center of regional Imperial Examinations, as was reflected in the saying “Qimen was renowned for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Yet its dominance diminished ever since the Zhengde(正德)and Jiajing(嘉靖)period, and Qimen became a “small places” in terms of performance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This ebb was due to a succession of academic revolutions starting from the Zhengde and Jiajing period, and the scholars’ alienation of the examination itself. Other factors included conflicts of interests between the government, the monks, and the scholars, as well as minor scholars’ efforts to fuse religion and academic tradition. All these provided a detailed and reliable case on understanding the inner correlation betwee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Neo-Confucianism and clan culture, revealing the social and historical meanings of the history of Imperial Examinations of “small places”.

Key words: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Neo-Confucianism; clan; Huizhou(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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