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迷

打小跟我在一起，冬子就习惯扔掉竹竿，跟着我的脚步瞎疯闹。

先去冬子外婆家相亲的是我父亲，因他腋下有狐臭，一头花癞，卷毛围着脑袋边沿稀稀地爬着，遭到嫌弃后，父亲便介绍冬子的父亲去，后来就有了冬子。我三岁时，我母亲和他父亲都让病魔拖走了。

秋妈妈常常用上好的艾叶和生姜熬汤来清洗我头皮上的癞子毒，还用棉花做成棉签粘出我耳朵里的浓液，在白开水里放盐搅匀后，要我从鼻孔吸入，再从口里吐出来，如此反复为我的鼻窦消炎。

她常说：“这是哪一世造的孽呀？”

“你就再嫁给我爸吧，做我的娘亲！”每次趴在她的腿上，我说完这句话，总能听到一声叹息。

有一回白菜里没放盐，我借机劝父亲，娘都走了三年，你娶秋姨来做饭。

父亲狠狠地拍了我一巴掌骂道：“受点恩惠，就成了白眼狼！”

我哭着往外跑，父亲拉出一曲悲愤的西湖调……

每当父亲拉大筒时，冬子会栽在我家屋后西北角那棵酸枣树下偷学，后来，我在树下叠起三块砖头，他坐着听。

我常偷出大筒给冬子玩，他用一根筷子换下琴马，练习 “大菩萨，细菩萨，保佑癞子生头发，头发生得多，生一后旮窝。”我警告他，心里不准想那个癞子就是我和我父亲。

一次，我牵冬子来到乡剧院厕所外，踩着他肩膀爬上围墙，不料围墙上泼了大粪，我骑在围墙脊上进退两难。冬子笑着说：“跳吧！看完戏我来接你。”

进入剧场后，我满身大粪臭气，被看戏的人赶出了剧院。

“小毛贼，莫摔死了！”那看门的对着我背影骂，我噙着泪水只顾往家跑。

清晨，秋妈妈在门外喊我，父亲屏住呼吸，猫在门角湾往窗户外盯着，我才意识到冬子没回家。

阳光照不到剧院的围墙脚，冬子依旧笔挺地坐在那等我。

“想吃包子吗？”

“你有钱？”

“你妈给了五毛。”

“买戏票去！我喝了沟里的水，不饿了。”

“这水里有厕所排出的粪便，你吃屎了！”

“能看戏，吃屎也不吃亏。”

“你敢说，你能看戏？”我边嘲笑他边牵着他往街道上走。

“从演员那声腔的气韵中我能感知他在做什么动作，一开口，我就知道这个演员有没有本事，是学徒还是师傅。”他翻动着眼球不停地唠叨。

五毛钱买了一张儿童票。我们像中了彩票一样高兴！进门时，看门的挡住了冬子，我双手紧握着那张已快撕裂的戏票立马退了出来，那人仔细打量我俩一番后骂道：“偷钱来买票看戏，依老子的脾气，非要打死你们不可。”

“这是我妈给我买包子吃的钱。”冬子眨着眼皮偏着脑袋说。

“你懂戏？我帮你退了票，去买包子吃。”

“我们真的不饿！”我哭着回答。

“昨天，你还一身粪臭……今日，老子就破例一回，进去后不准乱跑乱窜！”

那人话音一落，冬子倒地磕了三个头，逗得他尴尬地傻笑。

很快我们就寻到了座位，冬子偏着脑袋把我抱得紧紧的，我们像吃了蜜糖一样亢奋。

我爱上他，是他向父亲磕头拜师时。那次仪式上，他没有偏一下脑袋！

父亲正式教他拉大筒前说：“心中有谱，手上有功，音质才浑厚，为人处事一个道理！”

冬子从我家出来后对我说，“为什么师傅能拉得出美妙的韵律来？他想你娘，用心在拉。”

我隨机问他：“什么时候娶我？”

他说：“随势。”

“随势？！”他知道我在生气，便结结巴巴地告诉我，随势就是要得。

回到家，我跟父亲说起和冬子的婚事，又挨一巴掌。我哭着冲出家门，身后又飘出那一支悲曲……

一日，我到冬子家里找他。我说，先将生米煮成熟饭。东子起初不答应，最后还是拧不过我。

我们浪到了一起后，秋妈妈发现了，深情地对我说：“我的肉（湖南方言，意同“宝贝”），去和你爹说，他嫁女，我嫁他。”父亲一听就火冒三丈，“儿女的幸福，不能交易！”

后来，父亲令我嫁给了一个大我八岁的男人，我再没回去过。每逢四时八节丈夫劝我回娘家，我都说，家里早就没娘了。

这个仲夏，父亲和丈夫相继去世后，女儿邀我牵着外孙去湘江边散心。外滩公园有人摆地摊唱花鼓戏，里里外外围了好几百人，我走近看了一眼，转身离开时，只听喇叭里喊出音来，“夏子！夏子！”

二十多年陈酿的泪水奔腾而出，我不由自主开唱：“一见公子不由人泪流满面，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熊和平 作家，剧作家，1976年4月出生，湖南长沙人。毛泽东文学院十七期作家班学员、湖南省戏剧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花鼓戏艺术研究会理事。

（责任编辑 张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