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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放

2019-09-10马建忠

陕西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网吧派出所老伴

这些日子,那个红色的,大大的“拆”字成了老包的心病。看着左邻右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劲头,老包就是提不起精神,更闹心的是老伴不理解,时不时数落他一通。一大早,他躲避口舌之烦匆匆上班。

刚出门,迎面碰到拎着豆浆油条的二丫妈。“老包,我表弟要来咱市打工,暂住证怎么办?”他停下来,耐心解释一番,随后不紧不慢迈过那条常年外溢臭水的井盖。

拐个弯,他看到红色砖墙上匕首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半个月前,他下班回家,忽然听到有人撕心裂肺喊,抓小偷,抢包的……他迎着声音跑过去,看见一个染着黄毛的小伙子,慌不择路朝这边飞跑。身后,一个女子一瘸一拐边追边喊。他迅速堵上前,吓得黄毛一个趔趄。

“让开,别找不自在。”黄毛掏出匕首恶狠狠说。

“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抢劫犯罪。”他大喝一声。

黄毛见势不妙穷凶极恶挥动匕首刺过来,老包一闪,匕首硬生生刺在砖墙上,他顺势用肘部击打黄毛脖颈,黄毛一头栽倒在地。第二天,他去市里参加“扫黄打黑”布置会,女子送来一面写着“警民一家,见义勇为”的锦旗,一再道谢。

老包对团结里辖区最熟悉不过。十年来,他数次摸排,走访,对每家每户人员构成、社会关系了如指掌。穿过临街最近的胡同,迅速攀升的日头有些炫目,热浪层层挤压空气,李三和王四在房屋背荫处摆着象棋,捉对厮杀。看到这一幕,老包心里美滋滋,他到团结里派出所处理的第一起纠纷,就是关于这两个人下水沟之辩。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李三和王四住前后排房,两家正对着。夏季多雨,王四为了雨水流淌顺畅,在李三家房屋后面墙根挖了一条小沟,久而久之导致李三家后面墙发霉,甚至渗出水珠。李三找过几次王四商量,能不能跟其他人家一样顺其自然让雨水往主街道上流。王四不多说,就一句,胡同又不是你们家的,凭什么听你的。为此,两个人发生激烈争吵,剑拔弩张,推搡起来,闹到派出所。老包看出两个人并不是好勇斗狠之人,仔细询问一番,吓唬说,知不知道你们违反了治安处罚法。顿时,仍争辩的二人安静下来。看着两个人怒火渐渐褪去,他给出个折中的主意,买条塑料管,埋到李三家后墙地里面,顺着墙根接到主街道下水管道口。二人想想这个办法不错,相视而笑。

老包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过,他丝毫不畏惧歹徒、劫匪、小偷之流的相关案件。这些年,他抓过翻墙盗窃的贼,逮过调戏女人的流氓,救过两口子吵架气头上跳河自杀的女人……

老包喜欢跟坏人直面交锋,他觉得处理邻里纠纷太麻烦。比如:张大跟牛二遛狗,两条价值不菲的宠物狗趁着主人唠嗑,偷着亲热起来,结果张大家的母狗怀孕产下四个狗崽。牛二知道优种狗崽卖不少钱,上门索要配种钱,被张大一口回绝,哪只狗崽子写着是你家狗的种。牛二听着一把扯住张大脖领子咆哮,你家白狗能生出黑狗。张大争辩,没凭没据,要不你找人给它们做个DNA鉴定,如果是你家狗的种,十倍付款。老包似乎听明白了,通过时间倒推狗的孕期,觉得牛二说的更靠谱一些。他和稀泥,你们两家的狗品种优良,不如今后结个狗亲家,长期合作,卖狗钱平分。两人想想也是,从长计议,何必计较一城一池得失。

他渐渐地掌握了一些技巧:安慰为主,警醒为辅,也就是百姓常说对付兔子的办法,胡萝卜加大棒子。

在树影下炙烤的阳光中,老包往街边走去,一大群人围拢一起,声音嘈杂,超过汽车笛声。尽管看不到人群中间到底发生什么,争执一定存在。这就像一部电影或者电视剧,没有冲突观众看什么。有人见警察来了,自觉闪出一条缝隙,他看见一辆奔驰车与快递车挤在一起。开车的胖子正骂,你他妈怎么骑的车。送快递的瘦子被这气势吓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整条非机动车道都无法行车了,许多人把自行车搬上人行道,以一种休闲的姿态在那里看热闹。

“你说咋办吧?”胖子说。

“我不知道。”瘦子小声嘀咕。

“抓紧赔钱。”

“凭啥让我赔钱。”

“你把我的车碰了就要赔钱。”胖子做出要打人的架势。

“是你突然拐进来才造成刹车不及的。”

“你骑的慢能撞上吗?别废话抓紧赔钱。”

老包见此情景走上前主持公道,你占用非机动车道,违章驾驶。这时围观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发起牢骚,开个汽车就牛了,横冲直撞,就这素质还开车……

这种事情他处理过多起,老伴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交通纠纷归交警处理,关你什么事?他不以为然。老包心里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有些事情明明是好心,但未必被人了解。比如,一周两次抽时间或者找小时工推着寇母去透析。老伴为这事跟他吵过好几回,你听听别人说些什么,你要是做善事,那么多好人可以帮扶,偏偏选择一个杀人犯的家属。他不做解释,仿佛不闻不见。

眼看就要穿过团结里住宅区,一棵茂盛大柳树横亘路边。蝉热得聒噪不停,“知了、知了”叫着。茂密的柳条又细又长垂落,纹丝不动,形成巨大的伞状阴影。几条流浪狗“哈赤,哈赤”吐着舌头,趴在阴凉处。旁边是两处破落紧挨的屋舍,寇母孤伶伶住在那里。这些年,除了他从未有其他人登过门。街边占卜的老朴说,那屋子风水不好,凶宅,进屋轻则倒霉,重则有血光之灾。

一次,在大众浴池闲聊,有人打趣老朴,人家老包每周出入凶宅,没怎么样,你趁早改行吧。老朴一脸不服气,你能跟老包比,人家命硬,不信你进凶宅试试。旁边有人插嘴,谁愿意跟杀人狂魔有瓜葛,说这话的人明显心虚。实际上他们确实不敢进屋,居委会有事儿找寇母,都是给她打电话,通知本人去街道面谈。据说,街道办事处几个工作人员都挂着桃木雕刻的剑,辟邪。

老朴有些洋洋得意,一副占卜大师派头振振有词,老包虽然没丢命,可这些年不见升迁,还不是沾了晦气。周围人想想不住点头。搓澡工帮腔,听说老包原来在市公安局刑警队工作,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来咱辖区派出所。老朴趁机把声音压低,这话哪说哪了,千万别到处讲。别卖关子,快說吧。老朴做个手势,让大家靠拢一些,然后说,我有个朋友,有一回喝大了,无意中说出老包执行任务有误,弄伤腿,放跑了嫌疑犯,组织上险些把他开除喽,公安局领导念及他这些年出生入死的份上,给他一个记过处分。

这些传言老包或多或少听到一些,他不屑解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时间一长总会水落石出。他知道,老朴说话一贯瞎子算命两头堵,关于他的腿伤纯属胡编乱造。要不是那次执行任务被持枪歹徒射伤留下病根,他也不会被调到团结里派出所。

上级部门把他调来当所长前,找他谈过话,征求过意见。由于腿部不方便,打算让他上班离家近些。老包从心里往外感谢上级的关心体贴,去团结里派出所上任前一周,他找到即将卸甲归田的所长老齐了解辖区情况。团结里属于老城区,暂住人口鱼龙混杂,老齐看出来他是个急性子,就带着他去重点家庭走访,熟悉工作。傍晚,老包工作兴致不减,非要请老齐下馆子喝两盅。老齐不胜酒力左推右推,实在磨不过,就近去了派出所对面的一家牛肉面馆。三瓶啤酒下肚,老齐打开话匣子,跟他说了一大通儿:梁家儿媳妇有间歇性精神病,杨家有个老年痴呆患者,朱家有个脑瘫儿子……老包掏出笔记本,一丝不苟记下来。

绕过道客网吧,再拐个弯,对面就是团结里派出所。今天,派出所确实有急事。老包想跟班子成员商议,趁“扫黄打黑”之际,净化文化环境,突击检查网吧,他在网吧确实抓过几名逃犯。昨晚,他让实习民警小杨去三家网吧暗访,摸摸底,均发现未成年人上网。他听完小杨汇报,就想去抓现行。很快,他打消这个念头。其一,不符合组织程序;其二,儿子正跟他激烈探讨一个话题。

老包有个引以为傲的儿子,脑子灵活,善于思考,门门成绩优秀。从小到大没让他们两口子操心,唯一请家长那次,老包坚定的站在儿子一边。事后,老伴建议他应该和稀泥,维护一下老师尊严。老包不同意,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孩子思考题做出三种答案,应该鼓励。老伴说,老师想让孩子多用心检查几遍题,也许就不至于被扣掉一分。老包争辩,勤于思考比多拿一分更重要。老伴犟不过,狠狠瞪了他一眼。

昨晚的话题始于拆迁。老伴似乎一下子找到救兵,试图通过儿子游说动摇老包。

老包一本正经放下筷子冲着老伴说,你烦我也就够了,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会儿,你还烦他。老伴一副委屈状,没等开口辩驳,儿子抢先说:“爸,这次我给一家跨过公司打官司,途径咱们市,本来没打算回家,偶然看到新闻才知道咱家要拆迁,总有些怀旧。也许下次再回来,儿时的记忆找不到了。”

“这么说,我武断了。”

儿子给他夹个鸡腿,接着说:“刚才,我妈简单唠叨几句您的事,我也弄不明白,改善居住环境多好的事儿,您为什么不同意拆迁呢?”

老包喝口酒辩解,你妈竟胡诌,彻头彻尾曲解我的意思。

儿子瞅瞅他俩,有些不知所措。

“我跟你妈说,咱家最后拆,为了维护治安稳定,组织上要求派出所最后拆。”

“这有必然联系吗?”儿子一头雾水,表示不解。

“就是嘛,我也这么说。”老伴一旁帮腔。

“十年前,我因公负伤,组织上照顾我,让我到离家近的地方工作,现在拆迁咱家马上签协议搬到远处去,周围人会怎么看,一定会有人议论,我根本不需要组织照顾。”

老包的话听上去冠冕堂皇,无可指责,屋内气氛骤然凝重起来。

儿子赶忙打圆场,“您的意思是其他人都签完拆迁协议咱家再签也不迟。”

“对呀!”老包说这话时,老伴盯着他的嘴,还有眼睛,心里想,但愿口能顺心。

很快,老俩口把话题转移到儿子身上,核心内容就一条,个人问题考虑的怎么样?儿子早已习惯,以往在电话里推托有事,挂掉电话。这次,面对面,实在尴尬。他选择沉默,拒绝回答,一个劲儿给二老夹菜。

老包用筷子挡住儿子夹过来的肉,皱着眉头说:“你看看碗里还放的下吗?”

“你这孩子到底咋想的,妈知道大城市婚嫁晚,你都三十多岁,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儿子依然缄默不语。拿过电视遥控器,点开法律频道。

老两口面面相觑。连珠炮式的追问,一无所获,老伴额头有些湿润,空调的冷气吹不散内心的闷热。

老包给儿子倒杯啤酒,软硬兼施说,“你这是想把你妈憋出病。”

呜、呜、呜,电视里汽笛声打断他的话。“爸,您看过英国玛格丽特号人吃人案例吗?”

“人吃人?会有这种事?”老包惊讶的疾呼。

“您看看,这是个挺经典的案例。”

老包放下碗筷,全神贯注盯着电视画面,耳朵竖起来听评论解说。见状,老伴唠叨:“你们吃完饭了吗?”老包没吱声,儿子起身帮着捡拾碗筷,把剩菜放进冰箱。然后去厨房刷碗。老伴烧壶热水,泡上铁观音,屋内恢复常态。

突然,老包打破宁静,吓老伴一跳。死刑,必须判死刑,还要立即执行,把人都吃了,还能特赦,有没有王法,怎么执行的法律。

儿子并不见怪,父亲的激动在意料之中。他成功把话题转移了。他不紧不慢把茶水端到茶几上说:“判决结果是这三个人犯了杀人罪,因为他们并不符合必要性紧急避险的要求,他们并不确定第二天救援会不会到,要是判了无罪的话,就是在证明人的生命是有高下之分的,比如虚弱的人,没有家庭的人就应该被牺牲吗?这样激情杀人等也就有了开脱的理由。但是同时也该看到那种情形的特殊性,所以即使判了谋杀罪,后来又给了特赦,并没有真的执行一开始的判决。”

谬论,荒谬至极,你的法学博士白读了,法律是伸张正义,你这样想就是包庇杀人犯。

儿子试图说服他,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小杨告知夜访网吧发现的问题,争论不了了之。

网吧突击检查征求意见会班子成员不谋而合,紧接着开了突击检查布置会。这次,大家一致反对老包亲临现场,几个人异口同声,咱们派出所随着拆迁逐步深入,离搬迁出现在片区不远了,给大家伙一次独立完成任务的机会。老包不好坚持,只得留下来坐镇大本营。

团结里派出所很小,南北相向建筑的几间平房。嗓门大点,屋里说话,对面能听清楚。现在讲究一点的所里通常有个专门的荣誉室,这里条件比较差,奖状、锦旗、铜匾,或挂或粘贴在墙上。他第一次这么耐心,静静地浏览每一项荣誉,这面荣誉墙记錄着一个个璀璨的画面,以及绚烂背后隐藏的坚韧、信念、刚强。然而,所有的荣誉都抵不过那根叫做处分的芒刺,扎得他苦不堪言,扎得他如鲠在喉。老朴说的没错,他的确被组织处分过,只是处分的因由与老朴的说法大相径庭。

那次,他跟老齐喝完酒,掌握了大量可靠信息,还有一些实用的工作方法。在老齐退休欢送会上,他不吝赞美之词:多亏老齐指点迷津,做起事来才事半功倍。

老包上任第一年,辖区内除却发生过几次邻里之间小纠纷,没有发生一起治安案件。他庆幸自己运气不错,开门红这种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便想的周全,流窜犯随机作案也会防不胜防。他在网吧里抓过两名逃犯,刑警队练就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目光,令人生畏,逃犯目光的躲避暴露出内心的恐慌,引起他的注意,几乎没有反抗,逃犯的内心便崩溃,束手就擒。

年底,老包受邀参加系统表彰会,刑警队老领导对他表示祝贺。他是哼着小曲回家的,一进家门,老伴问:“喜鹊叫喳喳,准有喜事吧。”“干了一整年,总算没白忙活,我们派出所得个先进单位,抬头见喜。”他打开奖状接着说,这是实打实干出来的。老伴盯着他的伤腿说:“这些年你在工作上没的说,配得上这些荣誉。”老包说:“炒俩菜喝一口,算是庆祝一下。”老伴放下手里毛线活儿,去了厨房。

第二天,奖状没来得及上墙,团结里辖区内发生命案,灭门惨案,侯家四口两个被砍得面目全非,两个被刺成蜂窝煤。血顺着院子流到门口大柳树下,更令人发指是,罪犯竟然模仿《水浒传》中的武松,在墙上留下一行字:“杀人者寇斗。”

老包在案发现场徘徊良久,寻找蛛丝马迹。他充满疑惑,侯家四个大男人竟没有在现场留下一丝搏斗挣扎的痕迹。刑警一番勘察,同样表示费解。现场留下的唯一线索———“杀人者寇斗。”

老包认识寇斗,不熟,印象挺深。寇斗身材高大,不爱言语,走路蹑手蹑脚,生怕惊扰到谁。有几次,他去超市买东西,碰到寇斗帮助老弱病残的消费者拎米面等重物。他无法把这个人与残暴歹徒联系起来。

老包陪着刑警敲开隔壁寇家的门,据寇母讲,儿子出门进货去了。他在旁边补充说,寇斗给团结里社区一家超市供货饮料。他们马不停蹄前往那家超市。老板見这阵势,吓一跳。获悉来意后,老板定下神说:“前阵子寇斗准备撤掉现货,换一种新饮品。”刑警追问:“你最后见到他什么时候。”老板不假思索回答:“前天。”刑警追问:“他有没有反常现象。”老板吸口烟,摇摇头。

公安部门迅速把寇斗列为头号犯罪嫌疑人,同时开展其他排查工作,重点放在和侯家有过节的人员,特别是近期发生过激烈争执的人。一时间,团结里成了媒介宠儿,省市各大媒体纷至沓来,报道灭门惨案。老包寝食难安,“杀人者寇斗”五个血淋淋大字,不停浮现眼前,金色奖状的光辉被这五个字掩盖,失去光泽。

日历如秋风扫过的落叶,一片片凋零,寒风刺骨中布控的几名干警患了严重感冒,仍不见寇斗踪影。市民的议论,上级部门催促,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老包翻看了关于寇斗的所有档案,里面大多记载这个人老实,不与人争,乐于助人。他试图通过心理咨询师评估人物性格缺陷,找到抓人的突破口,依旧无果。一股从未有过的失落感,让他觉得自己就像空中迷失导航的战机,找不到方向。

眼见破案限期临近,各方媒体跟踪报道。老包终于体会到狗仔队的威力。面对疾风骤雨般的犀利提问,他仓促狼狈应对。最尴尬的一次,有人直截了当问:“听说团结里派出所刚刚获得公安系统先进单位的表彰,发生这起灭门惨案,你怎么看。按常理,这么凶残的人,你们早该引起注意,加强防范。”老包脸红一阵,白一阵,心里的苦水没处倒。在家里老伴安慰他:“你也别过于自责,老齐跟你交接,并没有提到候寇两家积怨的事。”老包知道老伴想替他缓解下压力。这事怪不得老齐,整整十五年前,团结里老住户都清楚记得邻里纠纷导致的命案,他也听说过关于侯家盖房子多占了寇家的地方,发生争执,侯家三个儿子殴打寇父,其中一人用镐把连续猛击寇父头部,造成其颅内出血死亡。现场有很多围观的目击者,没人敢去劝架拉架,更别说制止这种暴力行为。老包刚搬到团结里那会儿,就听闻侯家人做事比较霸道,可弄出命案触及法律,就不是霸道的问题了。当时,老包调查取证,大多数人选择沉默,个别跟侯家有过冲突的人一致说,老侯纵子行凶,一个劲嚷嚷往死里打。被问及混乱中是谁使用镐把行凶,目击者得出结论基本一致,侯二打的。其中二丫妈还做了详细描述,她说,侯二的脸在推搡中被抓破了,血流到腮帮子上,他气急败坏跑到大柳树边,拿起镐把返回来,嘴里喊,“老三让开点,”随即挥动镐把猛击寇父头部。原本盖棺定论的案件,没想到弄出争议。在法院判决时,认定是侯三用镐把将寇父打死,因侯三不满十六岁,属于未成年人,逃过了死刑。这个结果一出来,不仅是团结里掀起轩然大波,市里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后来,二丫妈说,那个时候,看着满身血迹,一动不动的寇父,我们这群人,黑漆漆地立在一边,无言以对,还有些惴惴不安。寇斗已经有些被吓傻了似的,他从大柳树侧面,瑟缩到后面,一个劲抽噎。

老包把目光略微调高一些,直视记者解释:“我们的工作确实有令人不满意的地方,谁也没想到十几年前侯寇两家致死案,会给寇斗心里留下这么大阴影,甚至可以说是性格扭曲……”

这次采访结束不久,老包的处分决定随即而至,理由是工作失职。他心里非常清楚,案子没破,犯罪嫌疑人在逃,总要有人给市民、给社会一个交代。他就是那个人。

平心而论,这个处分有些冤,案发后迫于社会舆论,他成了平息众怒的人。从那一刻起,老包心里埋藏下一颗种子,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亲手抓住寇斗,洗刷由此引发的一切不公与耻辱。

日子一天天流逝,老包瘸着腿穿梭于大街小巷。他听说寇斗是个孝子,把主要精力放在团结里,寄希望于寇斗能探母。起初,他接近寇母,是为了从她言谈举止中了解寇斗的消息,哪怕是一点点。一晃十年过去了,他成了区里助人为乐模范,寇斗像蒸汽,在阳光下挥发了。

现在,站在荣誉墙前的老包,看着闪亮的岁月留下的痕迹,忽然高兴不起来,他不止一次问自己,拆迁结束,派出所迁走,寇斗仍未归案,他将无法兑现承诺。要知道,任何时候,他都是要强的人,只要他当一天派出所所长,那份职责的坚守夹杂自我承诺的信念就会坚韧无比地弥漫周身,通过他的眼神,蓬勃出巨大的能量。说心里话,这是他不愿拆迁的真正原因。

天渐渐阴上来,密密匝匝的树影挡住了大半个窗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站在会议室,觉得这些荣誉好像突然渺小不少。

稀疏的雨滴敲打玻璃,乌云越压越低。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一行人脸上怒气未消的神情给出答案,看来这次突击检查网吧问题不少。他隐约听到有人说,咱们罚钱不是目的,要让这些网吧经营者长长记性,否则,咱们派出所可能就成了家长们的控诉所。另一个人说,网管们也太缺德,多大孩子都敢让上机。

老包迎出去说:“大家辛苦了,快进屋,别淋湿了。”大家收起雨伞。他冲小杨说:“你留下来,大家先回去休息一下。”

从小杨的嘴里,他获悉没有一家网吧按规矩办事,均出现未成年人上网的状况,更可恶的是,有的网管夜晚把网吧安全门落下来,装作夜间不营业的样子,凌晨统一把孩子们放出来,避免夜间被突击检查。刚有个家长在派出所门口,正想反映这件事,她儿子昨晚一夜未归,今天在她一再训斥盘问下,才道出原委。

老包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么做确实太缺德,如果不加以制止,后果不堪设想。他接着问:“还发现其它问题吗?”小杨把文件夹递给他。

老包回到办公室,翻开小杨交给他的记录,详细看着。所有网吧相同伎俩,网管弄来一些未成年人身份证,激活电脑,让未成年人上机,来人问,就说满十八岁了。还有的孩子偷拿父母身份证上网,也有花钱买丢失身份证的。看来网吧违反规定这种事,非要集中治理一下。

老包自言自语,网络发达,社会发展,给人们带来很多便利,可也衍生出很多问题!更好地净化文化环境迫在眉睫。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了看,外地陌生号码,不会是诈骗或者推销的吧。

电话接通,传出一个冷漠干净的声音:“包所长吗?”

“哪位?”

“一个你找了十几年的人。”

老包纳闷,到底是什么人,敢跟民警开玩笑,莫非是精神病。

电话里干咳两声,气定神闲,“贵人多忘事哪?”

老包一下子警觉起来,这些年,经他手抓进去的罪犯数不过来,之前发生过罪犯释放报复民警的事。这种担心他曾有过,最怕伤及家人。还好冤有头,债有主,这次冲他来的。

“别兜圈子,是爷们,有话直说。”他声音立即强硬起来。

仍是干咳两声,声音更加舒缓,“我姓寇,想起来了吧。”

老包條件反射随口说,“你在跟我开玩笑。”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当作笑谈,将来别后悔。”

老包忽然沉默下来,说老实话,他不明白寇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并且直接打通了他的电话。寇斗说这些到底要干什么。或者,这个人就是个疯子,并非寇斗。

又是干咳两声。“你要是有胆量,今晚一个人到郊外北环路拆迁处见面,我保证你不会失望。”那个声音异常坚定。

沉默一会儿,老包说:“记住你的话,我们一对一,不见不散。”说这话时,他盘算过,弄清对方身份之前,不能让同事跟着他白跑一趟,被一个疯子戏弄。对他而言,这次不管是不是机会,必须试一试,留给他亲手抓住寇斗的时间不多了。

北环路与团结里呈掎角之势,需要穿过大半个城区。雨渐续渐断,一只被淋湿的麻雀在树影中蹦跳,寻觅更为安全的藏身处。老包心里忽然一片空旷,空旷至怆然。他穿过略显空寂的街头,迎着昏暗处走去。下了公交,临近北环路拆迁房,阴风阵阵,他握了握拳头想,今晚我绝不放过你,必须将你绳之以法。

老包电话再度响起。“到了吗?”

“到了,具体地点你说吧。”

“一个人。”

“当然。”

“那好,你别撂电话,按照我说的路线走。”

老包越来越觉得这个人不像疯子,很可能就是寇斗,亦或是释放犯。他提高警惕,谨慎前行。左拐右拐走入拆迁区靠近中间的房屋。

黑暗一层层弥漫开来。突然一根悬着的房梁处荡过一个影子,他下意识躲闪至一侧,一根木棍击打在他受过伤的腿部。膝盖一软,他栽倒在地,紧接着一张大网紧紧罩住了他。

老包被结结实实绑在柱子上。他试图挣扎。

寇斗干咳两声:“听说这些年你一直找我。”

老包义正言辞:“警察是任何罪犯的天敌,把你抓捕归案是天职。”

寇斗微微一笑:“可惜你没能做到。”

“正义的审判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侯家人的死,就是正义的审判。寇斗来回踱着步,不时向外望着。

“你有什么权力判人生死。”

寇斗抬起头,看着老包,脸上很平静,和他叙述的声音一样,没有波澜。“你们有审判权力,却放掉了真正的罪犯,其中因由不用我说吧。”

老包沉默不语。

五年后,侯三被保释出来,在那棵大柳树下,他冲着我大笑,那种屈辱与愤怒如挥之不去的梦靥缠绕着我,使我逐渐滋生出一种念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于是,隐忍、示弱成了保护我最好的盾牌,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你可以通过法律手段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让犯罪之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你以为我没试过,没用,所有正常的途径失效后,我只有殊死一搏,用我的方式手刃恶徒。”

“你没有权力剥夺其他人的生命。”

“我知道,”但每一次想到侯家人用猖狂的鄙夷的讥讽的口吻嘲讽他们母子时,杀人的种子绽放出惨烈的花。

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雷声大作,雨水急促而下,越来越大,破败不堪的屋顶缝隙流下的雨水,嘀嗒在老包头顶,顺着脸颊滑入脖领。

“想知道杀人的过程吗?”寇斗说得非常轻松。他摸摸自己的脸说:“我用这张脸换回一记耳光,值得,这记耳光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包瞪着眼,没听明白。

寇斗笑笑:“我故意撞了买饮料的侯三,然后偷梁换柱,把注射肌无力药品的饮料给了他。对了,忘记告诉你,我观察三年,那天是老侯生日,他们哥仨都会来庆祝,这家人都爱喝这种饮料。”

老包终于明白侯家四个大男人为何没有反抗。他的内心泛起一丝悲凉,说:“与其惴惴不安生活,不如投案自首吧。”

寇斗走到破窗前,看着屋檐淌下的雨水说:“我内心唯一的不安是担心母亲,还好有你照顾。母亲也劝过我自首,她说你因为这个案子得个处分。就在那天,我动了给你立功的念头。”寇斗说着突然窜到老包身边拔出他腰间的手枪。

“你干什么。”老包面无惧色。

寇斗掏出一把匕首,划开绳子,迅速躲开到一侧,用枪指向老包。

黑暗仿佛遮蔽了整个世界。老包猛然发现远处的街灯闪烁。他屏气凝神说:“放下枪,跟我去自首。”

“自从我产生挥刀念头那天起,就没想过自首。”寇斗冷漠声音中透出一丝温暖,他接着说,“希望你能照顾我母亲。”说罢,把枪指向自己头部。

老包突然反应过来事情不妙,就在瞬间,枪声夹杂着雷声响起。

寇斗庞大身躯轰然倒地。

老包疾奔过去,看着寇斗嘴角露出的微笑,重重叹了一口气。他缓缓地蹲在地上,沉默了好一会儿,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想些什么。

责任编辑李高艳

作者简介:马建忠,男,有300万字作品散见于《火花》《椰城》《小小说选刊》《唐山文学》《读者》《百花》《精短小说》《华文小小说》《东渡》《玉融文学》《燕赵都市报》《河北工人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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