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公园·父亲
2019-09-10木子车
木子车
我们的公园
我已经盯了他两天,一个谢顶的中年男子。虽然事实上我是盯上了他斜挎在肩上的那个黑皮包,可密切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我想也不算过分。那里面一定有我想要的东西,这一点我非常确定;说不定还是更值钱的东西,文物、毒品或者某样我无法想象的神秘的玩意儿。他总是一个人在公园里溜达,他的这一嗜好的确有点像我,但直觉告诉我他却不是我的同行。他此刻已经踅到一架健身器材旁,站住脚,四下里望望,然后抬脚跨上了面前的跑步机。频率越来越快,他肩上的包仿佛一个测速计,也随之摇摆得愈发地快了起来。如果是件值钱的文物,我想他还不至于摇得那么奢侈;他完全可以暂时先把包放一边,所以那包里一定还是有宝贝的,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想到这里我未免有点泄气:对别人来说是件珍贵的东西,但对我自己来说就不一定了。可我内心深处涌动着的莫名的好奇心,已经无法遏制了,需要释放。那就跟着他吧,我想,无论什么样的结果在将来的某一刻等着我。
站住脚,我朝四周瞅了瞅,秋日午后的时光,公园里逗留的人还是年轻人居多,尤其是情侣;还不到老年人的时间,他们或许更喜欢黄昏或者属于黄昏里的一切东西,譬如幽静,祥和。父亲也常来这里散步,我也是如此,所以有时碰巧撞见他,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垂垂暮年,这真让人感到有点难过;但也是转瞬即逝,因为我还年轻,大把的时光还在前头招手呼唤。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停住奔跑的脚走下了跑步机。沿着鹅卵石小径,我一直朝前踅去,漫无目的,大概得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女儿才放学,我再沿原路返回,穿过城门洞出现在女儿面前,接过她肩头沉甸甸的书包,背在另一个肩膀上,然后一起回家。公园里其实是一个小社会,各种小商小贩(虽然明令禁止,但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所以我想某种秘密的协议或许已经彼此达成),小偷骗子,某种较量抑或斗争或许也都存在。我记得前几天,一辆警车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的小路上;过了片刻,一个老头和一名中年妇女从旁边的树林里蔫头耷脑地钻出来(后面跟着两名警察),很配合地钻进了警车,就像是他们的私家车似的。可这些与我似乎都没有多大关系。但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大都市,我想,这里应该是我心灵得以暂时安宁的一片栖息之地,就仿佛无数次梦乡中的乡下老家———只属于我童年和少年的家。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在逃避某种东西,可清香扑鼻的泥土,萋萋的荒草,甚至松林间不时显现的排泄物都不无令我感到似曾相识的亲切。时光流逝,一个空间代替另外一个空间,时间以及时间里的一切都会重叠。渐渐转凉的空气不时迎面吹过来一小股风,掀起我额头的几绺头发,起起伏伏。核桃树上的核桃早已被人摘了个精光,周遭失去了心脏的树叶也已发黄变枯,摇摇欲坠;几缕午后的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来,形态各异的光斑或者阴影往我身后移去;一对情侣打闹嬉笑,绕着一架腰背按摩器不胜其烦地兜圈子,似乎永远也不想停歇下来。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两条腿也沉重了许多;但我清楚自己还得继续往前走,因为时间还尚早,我得把一段多余的时间打发掉。
他现在已经坐在了一条长方形的石凳上,一条腿叠压在另一条腿上,微微向前佝偻着身子,那落上几片光斑的黑皮包已经被他从身体的一侧放到了膝盖上。他身体前方几溜乒乓球台子的两头,“运动员”们正打得不可开交;无数个白色的斑点在空气中来回梭动,晃得我眼花,以至于令我感到无比地厌烦,真想冲上去逐个地捏扁它们,并且不解恨地骂道,你们一个个傻逼,要打球就打大个的,就像姚明那样!离我最近的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运动员”好像还扭头瞟了我一下。我若无其事地从他身旁经过,踅到离他不远处的另一条石凳边坐下。我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他也抽上了,就好像我刚才点烟时顺带也给他点上了,我甚至荒唐地想象我们是否在抽同一根烟。他经常在公园里瞎转悠,那么,我想,难道他不需要工作么?瞧他年纪,大概也已经成家了吧,至少还得养家啊?难道是吃软饭的!可瞧他那样儿又不像,除非哪个富婆脑残。想到这里我伸出几根手指拨拉几下额前耷拉的几绺头发,再挺直上半身,我操,就是轮到我也轮不到你啊!当然,也许还存在另外一种情况:他已经积攒了一笔钱,足够维持一段时间的花销,暂时不用去工作,不用去看老板那盛气凌人的脸色。但很快他的这种可能性也被我否定(至少是怀疑),只需看看他那心事重重的傻逼样儿即可。有什么好忧心的?就像我凡事都想得开,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得靠自个,就是干我这行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不受时间的限制,自由自在,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给自己发工资,然后拿回家,老婆孩子都笑逐颜开;一家幸福和谐,家家都幸福和谐,还给社会做出了应有的贡献,何乐而不为呢!他已经站起身,看来打算要离开。我扭过头去,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坐着的一个年轻女孩正恼怒地盯着我看;她的目光引导着我的目光,最后交叠在一起:她并拢的两腿之间隐约可见散落的零星的烟灰。我们谁也不甘示弱,对峙着;在他人看来我们一定是闹了小别扭彼此正在生气的一对甜蜜的情侣。
我站起身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左前方的那对情侣,摸出手机瞅一下时间,抬脚拐上鹅卵石小径,继续朝前晃悠而去。前后左右都是因风拂而跳跃且不断交叠、分开的光斑;甚至同一个光斑会在不同时间落在从树下经过的不同人的肩膀上;而且,它往往逐个传递下去,鹅卵石小径,一条狗,抑或某个行人身体的不同部位,到最后再被不久就要到来的每个黑夜的黑暗所吞噬,归于空寂和虚无。前方不远处左侧的八角亭子里,一群人在唱歌;歌词随着我移动的脚步越来越清晰可辨,正在唱的是一首老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接下来,他们就会唱《敖包相会》《大海啊,我的故乡》以及电影《戴手铐的旅客》里那首著名的插曲等其中的任何一首,一首接一首,兴味盎然;当然同一首歌也可能会换个不同的人在演唱,先后顺序也会打乱;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又一次听到了耳熟能详的歌曲。在一株歪脖无花果树下的一塊石头上我坐了下来,抬眼就是亭子,演唱者,一架放在木头架子上的电子琴,伴奏者以及或簇拥或稀拉的观众,在不同的午后几乎同一个时刻。但其实对于音乐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觉得歌声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顺便再邂逅了另外一个自己。我安静地做着一个称职的听众;多一个听众,或许他们会唱得更投入、更动听,人们的自尊心都需要尊重和维护。《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被那个四十岁上下、风韵犹存的女士以一个悠长的尾音而宣告结束;她微微佝偻下身子,向周围的听众鞠了个躬,然后转身登上几级石阶退到亭子里坐下。来一个《敖包相会》!我循声望去,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脑袋微微晃动着,似乎正在缓解由于自己刚才的冒失给他所带来的些微窘态。唱《敖包相会》的今天没来,亭子里有人抱歉地说道,《驼铃》,就是那个送战友,咋样?
那就送吧,他阴阳怪气地回答,反正不是离就是别。周围的听众爆发出开心的笑;他嘴角挂着笑手向裤兜里摸去。
一根烟抽完,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无花果树下的他,再转过目光目送着送战友那位进到亭子里,然后咳嗽了两声:“《敖包相会》,我给大伙来一个!献丑啦!”
说实话,他唱得倒真不错。唱罢,他意兴阑珊地退到一边,又点燃了一根烟。大概是传染吧,我即刻也有了抽烟的冲动。我的嗓子早已被劣质的香烟熏坏了,否则我也会毛遂自荐地上去唱两下子。可他的确唱得不错;他的烟一定比我的贵!忽然之间我就对他产生了些许亲切感。起初说不清是为什么,待仔细一琢磨我才触到了原因的核心部分,我们是同类,都还年轻,却不得不混迹于老年人当中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当然,也许他休假,只是今天偶尔来此散心而已。可我还是感觉到他亲切,并且有了进一步与他攀谈的冲动;他至少不至于令我在一群老年人当中过分地感到拘谨甚至窘迫。但跟他说什么呢?我一向不喜欢与陌生人搭讪,除非喝点酒之后。但酒我也只是偶尔喝一下;从这里再往前走上百十米,向左转上横架在护城河上的石拱桥,进到环城西苑,再走出公园那漆黑的铁栅栏门,人人乐超市就已经不远了,那里的啤酒非常便宜。我在心里酝酿了许久,还是忍痛割爱地打消了与他攀谈的念头,因为我今天不想喝酒。歌还在继续;我打算离开,女儿就要放学了。
他又原路返回,我不得不起身尾随他而去,将地上的落叶踩得嚓嚓作响。今天是我跟踪他的第三天,我想有些事情恐怕该付诸行动了:一些念头在心里搁得久了,也是会发霉长绿毛变味的。但今天恐怕是来不及实施了,这只要瞧瞧前面的他急匆匆的脚步就能够轻易地得出判断,除非我将自个的职业升级。骗虽然不失为上上策,可我不喜欢,主要是嫌其太浪费脑细胞;那么,暴力一点呢更是为我所不屑,太过冒险不说,又不合乎我的性格。看来得等到明天了。可第二天天公偏偏不作美,下起了中雨,不要说他,就是我自个也不会像个傻逼似的在公园里瞎溜达,顶多也只是在落满树叶的地上捡几个无花果什么的,还难吃得要死;至于别的什么惊喜那简直是奢望。雨整整下了一天,我窝在出租屋里睡了一天,脑袋里一直盘旋着他的那个黑皮包(准确地说应该是人造革的)以及装在里面的秘密:能是什么东西呢?当然是花花绿绿的票子最好,但绝不可能是,否则银行领导会不高兴的……最好是海洛因、冰毒什么的更值钱的东西,能卖个好价钱不说,而且还不算是贩毒吧?(如果不幸被缉毒警拢住了,我就说成是捡的;大不了干脆就把他出卖得了)。可我都跟踪了他两天,也没见他跟谁接头啊?所以也不可能是毒品……我脑袋胀痛,老婆在一旁嘟囔着表示着她对我的不满。我们这一块城中村已经开始拆迁了,这些天一有空我和老婆就分头去各处寻房子;可是不好找,凡是城中村的民房他妈的都在拆,单元房又租不起;我实在想不通,难道人民群众的住房问题没有市容重要?可这个问题又不是我所能想得透的,即使想透了也是白想;所以眼下还是把他那个黑皮包搞到手来得更现实,更迫切些。譬如当下,我就得赶紧去接儿子放学;那小子有点像我,不安分;得让他好好念书。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明天或许就晴了,没准也会持续上几天。坐在电脑前替别人完成了一个稿子,我就一直枯坐着,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计算着一截截重复的时间。在屋内的一片空寂中,敲打在窗外遮阳蓬上杂乱无章的雨声清晰可闻;过一会儿,它们便汇集在一起,再沿着遮阳蓬倾斜的平面流滴到楼下的地面上合奏出巨大的声响。昨天傍晚发生了惊险的一幕:女儿正在写作业,突然屋顶塌下了足有两三公分厚、锅盖大的一块水泥板……幸亏女儿坐在墙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老婆为此忧心忡忡,把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气全然撒在了我身上;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能有间遮风挡雨的公房就已经不错了,他们(女儿同学他们家)还不都得租房,可现在到处都在拆迁改造你又不是不知道,租房都不好租了。其实去年地震那会儿我们所居住的这座教学楼已经被市上有关部门鉴定为危房,学生们现在全都搬了出去,只留下些零散住户。可生活还得继续,吃饭,睡觉,做爱(当然有时质量会大打折扣),接送女儿上下学,去公园溜达……此刻,我已经躺到了床上,摘下眼镜,揉揉眼睛,顺手拿过科塔萨尔的那本《万火归一》看了起来,在小说里沉迷,逃避。“就像从花环上除去两朵干枯的花,我渐渐从这一切里摘出来两起在我看来彼此呼应的死亡,‘南美佬’和洛朗,一个死在他旅馆的房间里,一个消失在虚无中,被马赛人保罗所取代。二者几乎是同一个死亡,在街区的记忆里一去不返。”读到这里,我是在想,一个人是否会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同时感受着活着与死亡的分离与聚合;或者说活着和死亡就像太阳和月亮,该谁出现的时候谁就出现,当然也会时常重叠在一起辨不清彼此,但也只是存在于某个人的意识深处;譬如我现在此刻就活在虚构当中,偶尔岔神也会想到明天午后可能还得去公园转悠,如果天气晴好的话。一切都得继续,我想,所有的事情总会发生哪怕是些微的变化。
雨后的空气湿润而清新,我越过一洼洼积水和鹅卵石小路两边大片的无花果树林,向公园深处走去。无花果已经成熟,树下闪动着几条采摘的老年人的影子。他仍旧不紧不慢地踽踽独行。我已经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动手,把他的黑皮包搞到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公园里的人非常少,我们都已转过城墙的拐角了却几乎没遇见几个人。如果是抢,他的包很容易就能够得手;我再一次去打量他的身形,我操!简直是易如反掌,顶多只是让他受点惊吓而已。但我却不想让我的职业升级,这一点至關重要,我主要是害怕万一翻把就会拉长我再一次见到老婆和儿子的时间。然而事实上,我思考这一切都是多此一举,只是缘于亟欲把包搞到手的一时的强烈冲动;昨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之时就已经想好了对策(颇具智慧含量),并且还为之在黑暗里窃笑了几声。“你又做梦了,”老婆摇醒我说,“有什么好高兴的事儿?梦见美女了,”我回答她说“还俩呢。”老婆抡起拳头就砸我胸脯,我赶紧说“其中一个就是你。”“那另一个呢?”“梦里的你!”然后我们就抱一块儿干了一次,抽了根烟,又温习了一次。以至于我迷迷糊糊地思忖,我是不是同时在与三个女人战斗?午后的阳光较之前两天蔫了许多,淋了雨的太阳大概也会感冒吧。树荫下的健身器材反射着一片片阳光,地上的积水也是。树坑周围尽是毛茸茸的青苔,沾着泥土的蜗牛壳。
远远望去,今天亭子里空无一人。空气是多么的好,正是练嗓子的好时机,真有点浪费了。我踅到一架腰背按摩器旁,转过身,让两个圆柱形的按摩器抵住我两边的肩胛处,左右转动了起来。我远远望去,周围空无一人,我想机会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向他那边凑去。他右边还有一架腰背按摩器,走到跟前,我把肩上的黑皮包挂在按摩器上,学着他的样子也卖力地按摩了起来。他的包仍旧斜背在胸前;我操!真是包不离身,誓死共存亡!他好像还下意识地瞟了一下我的包;咋就那么像呢?他也一定会这么想;不像就瞎啦!我在心里回答着他。按摩了片刻,我停下来取下包从里面摸索出一盒烟,再把包挂上去;他又向我这边望了一眼。我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是暗示引导他最好也将包挂按摩器上,二是找机会与他搭话。但一两分钟后我就知道我的小伎俩是多么的愚蠢和可笑。他妈的,也太冷漠了。我又一次朝他那边偷窥了一眼,总觉得他心怀鬼胎,图谋不轨;当然,或许也是我太敏感了,对这个世界缺乏足够的安全感。但还是禁不住在心里思索: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甚至荒唐地怀疑他是一个同性恋者。想到这里我正准备打算离开,不想他却搭话了“没事锻炼身体哩”(我已经决定单刀直入)。
“哦……哦锻炼身体。”说完我拔脚就向鹅卵石小径那边快步走去。
我发窘地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愣怔了片刻,然后情绪急转而下为恼羞成怒,恨不得立刻撵上去干脆一把夺过他的包算了,省得拖泥带水,还有违我的职业操守;我都沦落为骗了,真他妈太不理解人啦!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为自己的智商黯然神伤,沮丧不已。等冷静下来后,我在想,他会不会对我有所察觉从而以后就提高了警惕性呢?一定会的!那么,继续跟踪他下去已经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了。
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抽烟缓冲了片刻我仍在持续的挫败感,接下来我决定越过公园那头的石拱桥,走出公园那漆黑的铁栅栏大门,然后去人人乐超市转转,看是否还有别的机会在等着我。还有就是,明天再出去寻寻,看哪里的出租房更便宜一些。越过石拱桥,就是环城西苑,我从掩映在一片竹林后面的公厕里出来刚走到门口,看见他已经绕过几名玩活力板的少年,正懒洋洋地朝那漆黑的铁栅栏门走去。外面就是喧闹的市声,或许更适合他一些。刚才在厕所的小单间里,我又查看了一次,我和老婆的身份证、我们一家三口的户口薄仍旧安静地躺在里面,只是户口薄的边角已经起了些微毛刺。我信步走到护城河岸上垂柳下的一张木质长椅边,坐下,叼上一根烟,然后从肩上的黑皮包里,掏出了科塔萨尔的那本《万火归一》;里面的《另一片天空》我还没有读完。接下来,在读书思想抛锚的间隙,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荒唐地想象,要是把她们娘俩也能塞包里背在肩上,那简直可以称得上完美无瑕了。我咧开嘴巴开心但也不无自嘲地笑了。
父亲
1
刚关了电脑,马六就有了尿意。门都拉开了一条窄缝,马六连忙重又推上它。楼道里弥漫着的中药味像一记重拳,将他击退了回来。他皱了皱鼻子,那浓烈的药味儿还在。他在床边坐了下来。老婆在睡梦里嘀咕了句什么。他又站起身,往前挪了两步,同时目光朝电脑桌睃去,那半包烟安静地躺在那里。
尿意和烟瘾一齐折磨着,马六抵抗不住,就又朝门口踅去。“爸”,马六去到楼道拐角处在父亲身后站住了脚“还没有睡呀?”“哦哦哦,父亲扭过头来”,嗫嚅着,“煎药……还得会儿。”马六的脑袋又胀疼了起来。父亲越来越像个孩子,敏感、脆弱而又易怒;或者说,穿越时空的重重阻隔,他根本上就是返回到了他的童年。他的世界里可能只剩下了他自己。每每马六纠缠于此,他在心里都会感到隐隐地痛。撒完尿马六没有立刻出来,在里面狠狠地抽了根烟。大概是烟味消解了药味吧,他感觉鼻子底下好受了许多。
在马六心里,父親现在只热衷于两件事,一是隔三差五从城里偷跑回乡下自己的老屋,住上那么一段日子;二是三天两头地从外面偷偷带回来一些药品,然后将之藏匿在全家人谁都找不到的某个犄角旮旯里。对于前者,马六还是能够理解的,父亲年纪大了,叶落归根,对于故乡的思念当然会与日俱增;而对于后者,则说什么他也不能够理解,至少不能够完全理解。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任谁也不能够避免。如果真能避免,医院和殡仪馆就快要倒闭了;地球因超载也快要被压塌了……难道父亲想长生不老?马六晃晃脑袋,咧咧嘴,为他冒出的这个古怪的想法,自嘲而又苦涩地笑了。
昔日的父亲高大健壮,这曾为马六引以为豪。可现在不同了,自从父亲退休后赋闲在家,似乎一切都改变了,就连他的身体似乎也在不断地缩小变矮。时间对于父亲来说,似乎只剩下了与自我臆想的身体的某些疾病作斗争,而且乐此不疲,兴味盎然。父亲经常怀疑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出了毛病,马六就想这是否与父亲太过丰富的想象力有关,将疾病的痛苦与死亡的恐惧想象的太可怕了?就像他自己一样,经常把还没有发生的危险抑或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危险想象的太鲜活,太可怕,仿佛刚发生过或者马上就要发生似的。
“我最近老是感到胃不舒服,发胀,恶心,有时感觉微微地疼,”父亲忧心忡忡地说。马六说:“那还是去医院瞧瞧吧。”父亲黯然地说“:我胃不好,其实也是老毛病了,年轻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就不同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年龄不饶人哪!这可能与小时候经常饿肚子有关。”对于饿肚子的体会,马六没有发言权,也搞不懂它跟胃病到底有多少因果关系,他就没再说什么;况且,即使说了,也会当即被父亲否定———他常常为他懂得许多疾病而引以为豪,也挺自负,好像他自个就是个无所不知的医生;而至于能否妙手回春,那就另当别论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去做,去忙,即使同一个时空也常常会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干着些什么,想着些什么。不过,有时想到这里,马六也会在心里内疚甚至自责上片刻,对父亲的关心不够,说什么也是他做儿子的失责。有时心情好了,他就主动去关心父亲的身体,嘘寒问暖,与他坐下来聊上那么一会儿。每每如此,父亲就显得特别高兴,就好像儿子一关心他,他所自认为的他身上的那些疑似疾病便一下子就好转了似的。可父亲心情一好,却越发地谈论起自己的身体来,疑似糖尿病、骨质增生、心脏病等竹筒倒豆子似的,哗啦啦全出来了。这样一来,一旁的马六听着听着不免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来,脑袋垂得越来越低,到最后就几乎一言不发,全成父亲的演说专场了。初衷与结果的悖离,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时空。
马六与父亲的话越来越少。父亲就又重新回到他的沉思默想中去了,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孤独。在家里,母亲很少有与父亲坐下来,平心静气地交流。而哥哥呢,自从参加工作自立门户以后,马六就少之有少地看见他跟父亲坐下来聊天的情景。孝顺倒是没的说,除过那些垃圾药品(哥哥也是这么认为的),经常为父亲买这买那,关怀备至。这一点他可比马六强多了,但马六也挺会为自己开脱,你工作好,赚得多,多付出一点是理所当然。可虽这么想,但马六还是会在心里内疚上一阵子。同时他也会思忖,自己穷,没钱为父亲买东西,但他却会在精神上孝顺父亲。
这么一思索,马六不免就又产生了跟父亲坐坐的冲动;但随后他一想到父亲往昔的滔滔不绝与不厌其烦于他的身体,疾病,就又即刻打消了念头。而这样产生的结果便是,在父亲与母亲眼里哥哥比他更孝顺;当然,也许他们不这么看,因为他们理解他的难处,就像他理解父亲的孤独和母亲对父亲的怨恨一样。
马六虽然非常理解父亲,理解他的“疑心病”,理解他的沉默寡言,理解他的孤独……理解他对将来某个时刻就要到来的死亡的恐惧;但理解归理解,他就是不能容忍父亲三天两头地将大包小包的药品偷偷地带回家。
2
立秋过后,父亲又偷偷回了趟乡下。可能由于季节性变化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诸如饮食啦睡眠啦乡下卫生条件啦什么的,返回到城里后父亲就病倒了,浑身乏力,还有点低烧。父亲又一次深陷于恐惧当中。
父亲真的病了,这可不敢大意,马六赶紧给哥哥打去了电话。马六这样做并不是怕承担医药费什么的,主要是哥哥作为父亲的长子,理应知道这件事,否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哥哥也埋怨不上他;更不消说,父亲是有单位的人,而且还是一家不错的事业单位,根本就不需要他们兄弟俩掏腰包。虽说理是这么个理,但马六打电话给哥哥时,还是觉得自个的心理有点龌龊,羞耻感顿时油然而生。可他很快又释然了,因为父亲平素里将他的钱看得很重,也管得紧,母亲和他们兄弟俩谁也不知道他的退休工资到底有多少,手头上有多少,银行里存了多少。母亲虽然对父亲的吝啬耿耿于怀(母亲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收入来源),但是他们哥俩对此却都不怎么上心,理解父亲的吝啬,用乡下舅舅的话说就是,“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你爸差点没饿死……是受过可怜的人。”可是受过可怜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得吝啬不成?因果关系并不成立呀!马六有时也会这么想,但也只是偶尔想一下而已。以至于他们哥俩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也常会开玩笑地说(马六或者哥哥),我现在担心,将来有一天咱爸不在了,银行就占大便宜啦!母亲听后不大明白,追问为什么。马六就笑呵呵地解釋道,咱们谁也不知道他的存款,到时候钱自然就瞎银行里了。母亲咕哝着说:“哦,我原以为光东西会放瞎,没想到连钱也能放瞎!”不住地摇头叹息,眼睛里似乎也有了某种隐秘的东西,一闪一闪地泛着亮光,倏忽又黯淡了下去。马六在一旁打量着母亲;她一定想到失去父亲后她的晚年生活该怎么过。还有我们哥俩呢?马六又一次感到那些蜘蛛网似的块状的时空,紧紧地包裹住了她。
打完电话后不久,哥哥驱车急匆匆地就赶到了,然后与马六一起进到了父亲的房间。瞧见两个儿子走进来,父亲用胳膊肘作为支点,想从床上坐起身来。但还是被马六制止了。“爸,你就躺下吧。”父亲听话似的就又乖乖躺了下去,只是侧过脸,似乎有点委屈地瞅着他们哥俩。突然间,马六仿佛看见了儿时生病时候的自己或者哥哥;而父亲却在同时扮演着他们两个,所以说对于疾病的痛苦的感受应该是双倍的。
“爸,”哥哥说,“不要紧吧?要不要上医院?”继而他又转脸冲弟弟说,“马六,你去准备一下,等会儿———”
“不,不……我不去医院!”父亲努力着又欲坐起身来,但却被哥哥连忙伸出双手摁住他的双肩给摁了下去。“感冒,只是小感冒而已,去什么医院呀?”父亲说完作势再次想坐起来,一旁的马六已经伸出了双手,但父亲又躺平了身体。马六脸上发讪地瞟一眼哥哥,走出屋外,蹲在墙角闷头抽起了烟。
“为什么不去医院呢?”由于房门虚掩着,哥哥的话马六也听得分明。“生病了谁不去医院呢?哪怕只是打点滴。”哥哥的关心虽然透着十足的耐心,但在马六听来似乎有那么几分虚伪和做作。可父亲一旦有个头疼脑热,哥哥却也毫不吝啬。哥哥这一点与他和父亲有着天壤之别。
“……我就是不去医院!”父亲应答道,“医院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赚病人的钱……还不如吃药好得快呢。”父亲的孩子脾气又犯了。但马六十分清楚父亲并没有向哥哥说出他心里真实的想法:他虽然格外关心自个的健康状况,可一旦真的生病,要去医院了,他又十分的恐惧;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这种恐惧感越是会加剧;他主要是担心自己一旦进了医院就别想再出来了,甚至会像二叔那样最后死在医院。或许在他的心里,医院有时大概与坟墓无异。
可是,哥哥似乎显得有点不耐烦了,“有些病是不得不去医院的,比如需要做手术,就像我二叔的心脏病”———哥哥的话还未讲完,床上的父亲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很突然。马六思忖里面的哥哥一定手足无措了,就赶紧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马六进到屋内,看见哥哥木然地立在一旁,脸上似乎还带着点惊讶甚至厌恶之色。这马六能够理解,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哥哥还从未看见过父亲哭泣,尤其是自从父亲退休在家后开始怀疑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出了毛病开始。可事实上就连马六自己也从未看到过父亲像个孩子那样委屈地哭泣。虽说一个父亲在儿子面前放声悲哭,而且还是那样的肆无忌惮,总让人感觉有点那个,但马六还是能够理解父亲的,因为他已经变成了小孩子;父亲人为地打乱了时空,捎带着也把马六给卷了进去。马六突然就觉得嗓子眼堵得慌,胸膛也感到憋得紧紧的,似乎充满了气体。
“爸!爸!爸!”不知不觉马六已经泪流满面,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后的自己,泣不成声。哥哥低着脑袋走出了屋外。他大概也去抽烟了。过了片刻,父亲安静了下来。跟着马六也止住了哭泣。有那么一刻,马六想起了二叔,大伯……他们现在都不在了,却唯独留下父亲一个人还在这人世坚守,继续生活,忍受着活的艰难和对疾病死亡的恐惧。与此同时,马六也觉得自己的悲伤一时也失去了具体目标,蔓延宽泛了起来。
“妈,你怎么才回来?”是屋外哥哥的声音。“我爸都病成那样了,你还有心思去外边瞎转!”哥哥将一肚子的烦闷全都发泄给了母亲。
母亲委屈地说:“我这不就回来了嘛,”说着就走进了屋。母亲在父亲的床头一屁股坐了下去,“想吃点啥?我这就去给你做。”但母亲的那份不情愿,马六还是觉察了出来。如果说父亲是外星人,那么母亲就是地球上的人,如此遥远的距离,但命运却硬是让他们走在了一起;但他们根本上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时空,虽然身处同一屋檐下,而且厮守了几十年的时间。天哪,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牺牲精神……
3
母亲去菜市场买菜,老婆也去上班了。马六正在电脑里敲打着一篇文章,就听见了钥匙插进锁孔的极其细微的声响。不注意去听,还真听不到。可马六一向听觉灵敏,有时即使家里没有任何响声他也会因为幻觉而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声,特别是在夜里或者空荡荡的空间内。他的这种糟糕的精神状况,大概与他所从事的文字工作有关。为此,父亲就经常劝告他说,这样下去可不好,抽空去医院瞧瞧吧……你这恐怕是精神抑郁症。没错,就是抑郁症。这样发展下去可了不得……起初的时候,马六听父亲这么说,也不大在意,呵呵一笑了之;可后来父亲一再地提起这个话题,马六就受不了了,继而也在心里产生了对父亲的厌恶之感,有一次甚至还与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虽然事后他也觉得自己做得过了头,万分自责,但在这件事情上他还是寸步不让。
一定是父亲回来了。他也一定……想到这里,马六忽然就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地发疼,针扎似的。用两个大拇指摁揉了会儿太阳穴,闭上眼,脑袋往后一仰,马六迫使自己安静了一会儿。
听动静,父亲已经悄悄溜进了房间。他这时大概正猫在某个旮旯里,饶有兴味地藏着他的那些心肝宝贝;或许他也会在脸上荡漾出富有成功感而又极为隐秘的笑容,就像他儿时与小伙伴们藏猫猫而没有被他们找到后的那种得意的笑容。父亲那次感冒痊愈后,脚刚一沾地,就又顽强地、执著地投入到他老年之后唯一感兴趣的嗜好中去了———隔三差五地购回各种药品,然后怀着诡秘的侥幸甚至是幸福的心理再把它们藏在某个极其隐蔽的地方。而马六呢,每每发现父亲如此,就会在心里兀自厌恶起来,但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无法遏制的悲悯情感瞬间又攥紧了他整个的心,令他感伤不已。
父亲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此刻他大概坐在床边,脑子里用篦子篦似的正在回忆着推销药品的推销员的甜言蜜语和危言耸听。那么,他的耳边回响起“甜言蜜语”时,一定觉得他受到了尊敬、重视和关心,也定会露出惬意的微笑;“大叔,”这时那个女或者男推销员提高了嗓门,“有些病可耽搁不得……拖下去就是拿生命当儿戏!我们这种药……”。
家门又一次响了两下。声音很响亮。马六瞥一眼电脑角上的时间,老婆下班还早,一定是母亲买菜回来了。屋外,楼道尽头的厨房里传来杂乱的蚕啃食桑叶的声音。听声音,有葱,青菜……那扑通一声一定是笋瓜。
顺着楼道,母亲的脚步声拐进了她与父亲的屋子。
突然,马六的心跳开始加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侧耳谛听了一会儿。指间的烟头都灼伤了皮肤,他也没听出些什么,或者说他预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紧接着,母亲的脚步声穿过楼道,又朝他的屋子而来;声音听上去较之刚才母亲走过去时急促了许多,咚咚咚的,也增添了份力量。母亲一定发现了父亲。
马六正想着,母亲猛地就推开了他的屋门,站在门口,呼哧呼哧地胸脯一起一伏。“你爸”,母亲抬起左手,抚一把急剧起伏的胸脯,“他又买药啦!”她大概又一次嗅到了药的气味,但一定不会发现它在哪里,不过马六也不敢十分的确定。“买就买了呗”,话一出口,马六也为自己的平静感到吃惊,“有病就得吃药,爸又不愿意上医院。”母亲愣怔着倚在门框上盯视着马六,仿佛在盯着一个陌生人在看。以前的马六可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他今天这是怎么啦?!她当然不知道儿子为什么立场变化如此之大。
“算了吧,媽,”马六无所谓地说,“爸把他的退休工资折腾完了,也就悬崖勒马了。”母亲听出了儿子的话外之音,叹一口气,在床边坐了下来。“你和你哥是不用他的钱,可妈将来还得靠他呢。你说,他把那点钱瞎折腾完了,让我怎么过?”马六就又一次无所谓地说:“这不还有我哩嘛。”“哼!你?你我可指望不上。你能把你们一家三口养活了就不错啦。”“可还有我哥呢。他是咱们家有钱人。”听到这里,母亲对于父亲的怨气似乎消减了不少,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妈,”马六神秘兮兮地说,“你每天跟我爸朝夕相处的,你肯定知道他把药藏哪了。”
母亲立刻警觉起来,倏地从床边站起来,说:“我……哪知道?他跟个地下党似的,鬼着哩!”
不知道为什么,马六认定母亲一定对他撒了谎。至于她为什么要撒谎,马六却一时还没有想透彻。他总觉得母亲对他和哥哥隐瞒了什么。当然也包括老婆和嫂子。
咳!咳!那边的父亲干咳了两下,声音很大,足以让他们母子俩听得清清楚楚。马六就跟母亲相视一笑。
4
这一天吃过中饭,马六打算等会给人家去交稿子。几乎大半年时间了,稿源总是在不断地减少,弄得马六整天忧心忡忡的,就连父亲也觉察出了。那天晚饭后母亲一下楼,父亲就找他聊了片刻,关切地问了他最近的“工作”情况,然后塞给他几百块钱,叹口气,也下楼散步去了。家附近的环城公园是父亲散步的主要据点。那里是老年人和孩子的乐园。
父亲的慷慨接济让马六略感吃惊,虽说父亲时不时地也给他或者他老婆钱,但总是数额很少,顶多也就一百块,而像今天破天荒似的一下子给几百块,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心头热乎乎的,感动之余,马六也在想,难道父亲有什么事情有求于他?可待他仔细一思索,就又否定了他的想法:他能帮父亲什么呢?不让他操心就烧高香啦!但父亲一定是有他的动机的,并不纯粹是见他过的穷才接济他的。不过,马六还是会为他的这种揣度感到龌龊和羞耻,恨不得敲碎自个的脑壳。有时马六觉得父亲很是睿智,懂得如何“贿赂”他和哥哥,而且一定要避开母亲,他一定想到终归有一天他就老得动不了了,那么就得依靠两个儿子;但马六总觉得父亲是在杞人忧天,将他和哥哥想得太坏。在马六内心深处,忠和孝是他最为看重的;因为一个人连这两点都做不到,那一定跟畜生无异。这是人之为人的底线,也是他交友的原则所在。所以说,马六不能不为父亲感到悲哀。
走到城门洞跟前时,马六不自觉地朝环城公园里望了望。天气已经凉爽了,但公园里的人还是不少,当然是老年人居多。那里是他经常去的地方,混迹在老年人队伍中一个人瞎溜达,胡思乱想。他们除了用各种方式来锻炼身体(有些简直匪夷所思,譬如拿脑袋撞树)还会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聊。偶尔,马六也会走过去,默然地站在一旁听他们都在聊些什么。但无非都是些身体,健康,疾病,子女的三长两短,社会上所发生的稀罕事儿,还有国家、世界时事政治什么的。听多了,马六也就觉到索然无味,自然就不再去瞎凑。可时间久了,他偶尔也会凑过去听上那么片刻,然后又索然无味地离开。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虚空感和无聊感也会袭上他的心头。每每如此,他就会产生大醉一场的冲动,然后一觉睡过去,直到死亡。可他却很少有喝醉的时候,因为他一次只买一瓶啤酒,白酒几乎滴酒不沾,并不是他不能喝,主要是他每天的开销有人把着。所以有些时候特别是他心情郁闷的时候,十分地渴望能够醉上一回,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穿过城门洞,经过一个丁字路口,马六很快就来到了他受雇的那家广告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下。他止住脚,调整了一下气息,然后钻进楼门洞,朝楼上爬去。
“都好几天啦!”瘦小年轻的老板抱怨道,“怎么搞的,人家客户还急等着稿子审哩!怎么搞的?一千来字儿的小文章,就是用手写也早该完了,何况你还是用电脑的?”
“哦,这几天老家有事,回去了一趟。”马六脸上发讪地解释说,“我走的时候不是给你打过招呼了吗?”
老板拍拍脑门似乎也想了起来,就赶紧从他办公桌上撕一张餐巾纸,递到马六手里,擦擦汗。“他妈的,都啥时候了,天咋就还这么热呢!”盯着马六看了片刻,老板又说,“但你的电脑还是得升级。我记得你说过配置太低。不过你也不必太着急,第二本书马上就要编了。再说了急也是没有用的。我们都得等不是。”
虽然被人动不动就训那么一下子,马六也早已习惯了,但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一篇文章也就值个三五十块,马六觉得有点窝气。一个三五十块,两个,三个……不就多了吗?小心眼,生什么气呢?搁往常马六就这样抚平他那颗敏感受伤的心。但今天说什么他的思维也回不到往常,时间老是凝固在他在老板办公室汗流浃背的那一刻。他想,这或许与前两天老婆要给女儿报英语班有关。报班就得需要钱,他业务又不好,老婆那每个月的几百块还没有打到卡里。老婆就建议他说,去给爸要点吧,救救急。但马六不同意:“你又不是不了解爸,再说他前些时候不是给过了吗,而且一次给了那么多。”老婆听后也就没再说什么,但是好几天都没有理他,甚至波及到了父亲和母亲。贪得无厌!可是马六也只能在心里责怪上老婆片刻,而是把更多的怨气撒给了自己,因为她理解老婆,憎恨自己的无能。去喝几杯吧!醉一场就什么都过去了。
走过那家门前排着长龙似的老年人队伍的药店,马六又一次经过城门洞,站到了环城公园那敞开着的铁栅栏门前。刚才,他已经去到丁字路口西北角那家枫叶超市买好了酒,三瓶啤酒。他抬脚往公园里走去,没走几步,迎面就撞上了父亲。父亲看见他后,怔了怔,显然感到很是吃惊。吃惊过后,父亲问马六去哪里,马六大大咧咧地说,我去公园里喝酒。父亲就又是一怔,与此同时赶紧把他手里拎着的一个硕大的红色塑料袋往身后藏去。马六明白得很,那里面一定又是那些垃圾药品。马六想说什么,但他又竭力遏制住了自己。他是想冲父亲发火,可另一个时空里的声音质问道,你凭什么对你老子发火?
父亲走出公园都已经拐上了回家的路,马六这才心有不甘地朝公园深处踅去。醉一场比什么都好,他又一次在心里把这句话念叨了一遍。
5
进到公园里头,马六翻越过一处小铁栅栏门,下到护城河边上坐了下来。屁股底下的彩砖刚铺上不久,但还是凸凹不平污迹斑斑。肮脏的墨绿色的河水粘稠得似乎根本就从未流动过。靠在护坡上,他从他肩上的黑色的人造革包里摸索出家门的钥匙,在手里晃晃,挑一把大个的,然后往瓶盖与瓶口之间的凹槽别去。“砰”的一声,白色的啤酒泡沫喷涌了出来,他脸上也溅了不少。可能是刚才走得太快,颠簸的缘故。他抬手摸一把脸,湿滑粘腻,像精液。
父亲这会儿也许已经走到了家,也肯定避人耳目地、幸福地将他的那些宝贝手脚麻利地藏匿起来。我总有一天要找到那些垃圾,然后将它们付之一炬。马六喝酒,抽烟,再喝……很快三瓶酒就下了肚,但是令马六深感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醉。非但没有醉,头脑反倒清醒得有点过了头。搁平常,两瓶过后,他就开始晕乎了。今天是怎么啦?他妈的,醉酒咋就这么难呢,是不是再去买上几瓶?
于是马六从河岸上站起身来。从河面上吹来的微风拂过他的面颊,他只是感到火辣辣地烫。对,再去买上它几瓶酒,然后正儿八经地喝它个酩酊大醉。也最好睡过去了,他妈的就不要再醒过来啦!可是待他爬上岸后,头就开始晕了。这使他感到十分惊喜: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妈的老子就要醉了———马上就要醉啦!
这样想着,马六忽然就开始跑了起来。跑一跑,说不定很快就醉了。我要醉啦!我要醉啦!煞车失灵啦,前面的请让道……我已经管不住我了!这时他已经跑在了公园一边的鹅卵石小径上。两旁的小松树纷纷向他的身后快速地移去。它们就像喧嚣纷扰的世界,被他毫不留情地抛弃,可他还是觉得自个倒像个弃儿,还有父亲。路人纷纷驻足朝他这边张望。
疯跑了会儿,马六让自己慢了下来。但是感觉还没有醉,至少没有完全醉。想到这里,他一屁股坐到路边的半坡上,低声地抽噎起来。老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很快就把他团团围住。
“小伙子,”一个矮个老头关切地问马六,“发生什么事了?但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天塌下来了,也得要想开。”
我操!天都塌了,马六止住抽噎,抬起脑袋乜视着矮个老头,阴阳怪气地说,“他妈的都死了,还想什么开!”
矮个老头略微有些吃惊,但还是继续说道:“身体是自己的,经不起折腾,要自个爱惜自个。等你上了年纪,老了,就会明白了。”说完拔腿就走。但是马六没有放过他,一骨碌爬将起来,追上去扳过他的肩膀,眨巴着眼睛,诚恳地问道:“大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行。”
“你拿脑袋撞过树没?”
“啥?撞树!神经病才撞呢。”
“疼不疼?”但矮个老头没有理睬他。
“还有,”马六上前一步,脸几乎就要贴住了矮个老头的鼻尖,“你们老年人每天风吹日晒雨淋地守侯在药店门口,累不累?”
“啥意思?”
“我就是问累不累?”
矮个老头沉思片刻,“说那哪能不累呢?活着就是个累;死了倒是轻松了,可是死也不是那么的容易。”
“我……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就问吧。”但矮个老头显然有些紧张了,不停地倒换着腿,将他身体的重心移来倒去。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老年人都怕死吗?”大个老头想发怒,但咬了下嘴唇还是强忍住了。他语气平静地说,“这个问题嘛,你应该回去问你爸。”
“你是怎么知道的?”马六几乎瞪圆了眼睛,“怎么知道我爸怕死呢?”
“不光你爸,就是你也会怕的。”
“为什么?”
“让我算算……大概三十年后吧,你自然就会找到答案的。当然,也许用不了那么久。至于中途出现什么意外,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马六摇摇晃晃地朝家走去。微醺的感觉的确有些美妙。与此同时他也在想,借着酒劲儿,回去后他会不会与父亲大吵一顿?不过,另一个声音又问他,你凭什么跟你爸吵架?我是他儿子呀,难道不行吗?
不行!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地方,但却铿锵有力,还透着些许威严。但一定不是来自月球,马六想。不過,他深信,某一天他一定会找到那些垃圾的,但会不会真把它们付之一炬,他可真没有把握。
责任编辑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