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我为什么要许下一个未来30年的宏愿?
2019-09-10何帆
《变量:看见中国社会小趋势》是一套年度报告系列丛书的第一本。这套丛书的写作时间跨度是30年,何帆会每年写一本书,一共写30本,记录中国历史上一段最激动人心的时期发生的故事。
这本书的年度主题是冲击与反转。对这个主题最简单的阐释是:2018年,中国经济遇到了各种冲击,但历史从来都在势能凝聚处出现转折。何帆会像观察一棵树一样细致地观察中国的变化。通过观察嫩芽和新枝,并不断把目光拉回母体,人们才能更好地感知中国这棵大树的生命力。
关于这本书,从两棵树开始,以30年为跨度。何帆在《变量》的开篇就讲述了这本书的缘起。
两棵树
在单调而广阔的齐鲁平原上,哪怕有一小片低矮的丘陵敢于站起来,也会给人以奇峰突起的感觉。我们进山的时候,夕阳正从厚厚的云霾中努力探出头,一会儿露出半圆,一会儿像一弯新月。绕过城顶山,向上攀登到山腰,就能看到两棵树。一棵是银杏树,另一棵也是银杏树。左边的是雌树,密密麻麻地挂满了银杏果;右边的是雄树,从树根处又长出一丛丛细嫩的新枝。两棵树均高30余米,雄树树干周长5.2米,雌树树干周长6米,相距不过数米,虬曲苍劲,枝柯交错。这两棵银杏树位于山东省安丘市石埠子镇孟家旺村。
从这里极目远望,到处都能看到真实而残酷的历史。西北方是齐长城的遗址,依稀可以分辨出拱起之处,东北方是1943年日军围攻国民党113师的战场。山顶上还能看到玄武岩垒砌的墙基,这里曾是捻军扎营的地方。
真实的历史几乎湮灭,虚幻的传说依然流传甚广。相传,这两棵银杏树是孔子在2500年前手植。孔子把女儿嫁给了公冶长,公冶长在此地结庐隐居,孔子是过来看望女儿女婿的。
这两棵树真的是孔子手植?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个传说为古树增添了“仙气”。两棵树的树干和树枝上缠满了红布条,那是周围的人们过来祈愿时留下的。可是,孔子带着几位弟子周游列国,大致的路线是朝西走,到过卫国、郑国,困于陈、蔡之间。
他是什么时候东游至当时属于莒国的安丘的呢?两棵银杏树的东侧有一座公冶长书院,相传是公冶长读书之处。按成书于明万历年间(1573-1620)的《安丘县志》所载,在明成化十三年(1477),安丘知县陈文伟路过此地,看到公冶长书院“四壁俱废,一址独存”,始重修祠堂,后又数次重建。书院所存石碑中最早的是明代的,字迹已不可辨识,还有一碑是清道光年间(1821-1850)所立。公冶长书院最早是什么时候修建的?《论语》中只有一句话提到过公冶长,史上真有其人?
我问当地人,但没有人能告诉我确凿的答案。淳朴的山民笑着摇摇头,热情地请我品尝刚刚摘下来的栗子。我们对历史的熟悉程度还不如这两棵树。这里看似安谧祥和,实则地势险要,可以西人群山、东出平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两棵银杏树能够历经兵燹依然保持完好,是个奇迹。我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一阵风吹来,银杏树沙沙作响,它们同情地看着我,像看一个迷路的孩子。
假如传说是真的,那么当我摩挲着这两棵银杏树粗糙的树皮时,冥冥之中,我可以和孔子的手相触。假如中国的历史以3000年大略而计,30年算一代人,那么每一代出一位代表,只要100人就能讲完中国的历史。这100个人站成一排,也不过50米长。
这100个人坐在一起,坐不满一间大一点儿的教室。每一代中只要有一个人专心讲述他们那一代30年的故事,我们就能拥有一份相当完整、生动的历史记录。可是,那么多的往事,为什么都随风远逝,荡然无存了呢?
30年
2018年,我在这两棵树前发了一个宏愿:在未来30年,我要每年写一本书,记录中国的变化。
在历史上的重要转折时期,身处其中的人们往往懵懂不知,但我们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国历史上很难再有像以后的30年這样令人激动人心的岁月了。虽然中国历史从不缺惊涛骇浪、沧海桑田,但未来的30年是我们从未经历过的。
我们已经进入一片没有航海图的水域,一系列重大的变化将挑战我们的认知。没有比书写这一段我们即将亲身经历的时代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这就是我的目标:每年写一本书,写30年,记录中国最重要的一段历史。
你正在读的这本书,以及在它之后的29本书,与你所熟悉的年度大事记、年报等都不一样:不是简单地汇总每年的重大新闻事件,也不是回顾与展望每年的经济社会形势。我将采用一种新的体例。
我的目标读者群和别的书不一样。我想同时写给当代的读者和30年后的读者看。当代读者站得离历史太近,容易把局部的细节看成整体,把短暂的波动看成长久的趋势,容易忽视正在萌芽的微小变量。我希望能够按照历史的真实比例描述每一个事件,帮你勾勒出历史的清晰轮廓。未来的读者已经知道了历史的剧情,但隔着30年的时间距离,很多细节已经模糊,我会帮你还原现场。假如真的有时间旅行机器,可以让你回到30年前,本书就是你和当年的人的接头暗号,你能感知到和他们一样的心情。
我叙述历史的模式和别的书不一样。我会努力寻找支撑中国未来发展的新变量。我对任何一个新变量的选择,都是基于这样的尺度:30年后,在中国的社会经济体系中,这个变量很可能会生长成一种不可或缺的支撑力量。
我会亲临现场,帮你描述这个变量,让你触摸到它,感受到它的质感,同时,我还会告诉你这个变量背后的逻辑,让你理解它是如何生长出来的,又将如何逐渐成长壮大。
我的观察视角和别的书不一样。我会尝试用一种“鹰眼视角”来观察这些变量:既看到远处的群山,又看到草丛中的兔子。向远望,方圆10公里的视野都能尽收眼底;盯住看,地上跑的一只兔子的毛也能辨认清楚。我会既让你看到生动的细节,又让你看到宏大的全局。
我在过去一年内走访了中国20多个省市,巡游了10多个国家,拜访了政策制定者、智库学者、大学教授、创业者、对冲基金操盘手、汽车工程师、房地产商、新闻记者、音乐家、律师、电子竞技选手、咖啡店老板娘、菜场小贩、小学校长、小镇青年、留守儿童等。这些变量是我为你沙里淘金挖出来的闪光珍宝。
长河与大树
我的目标是身临其境地观察和记录当代历史。说到写历史,有很多出色的历史作家,他们是怎么描述历史的呢?
巴巴拉·塔奇曼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历史作家。她写过《八月炮火》《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等普利策奖获奖作品。《八月炮火》试图解释为什么在1914年8月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为了写这本书,她开着一辆雷诺车,同样在一个8月,沿着德国入侵的路线(卢森堡、比利时、法国北部)重访当年的战场。她去测量默兹河的宽度,在这里发生的列日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第一场战役;她像当年的法国士兵一样站在孚日山脉上俯视刚刚陷落的阿尔萨斯;她看到了田野里一片挂着成熟麦穗的小麦,或许骑兵队也从这里走过。她对每一个细节千锤百炼。有个读者告诉她很喜欢《八月炮火》中的一段文字,那段写到英军在法国登陆的下午,一声夏日的惊雷在半空炸响,抬头看是血色残阳。这是塔奇曼在一位英国军官的回忆录里找到的真实细节。那位军官就在现场,听到了雷声,也看到了日落。
塔奇曼志向宏伟,她认为最好的历史作家应该把事实证据和“最广博的智力活动、最温暖的人类同情心和最高级的想象力”结合起来,但是在选择叙事模式的时候,她忠实地坚持按时间顺序的编年史写法,一步步写出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让历史像江河一样流淌。
这似乎是描写历史的唯一一种方式。这是自古以来人们对历史的隐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把这种叙述模式称为“长河模式”。
为什么哲人们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河流作为历史的隐喻呢?文明的起源大多在河流岸边,从幼发拉底河到尼罗河,从长江、黄河到密西西比河,河流把最古老的村庄、城市、国家连缀起来,流光溢彩。长河模式也符合物理学对时间的认识。
热力学第二定律表明宇宙中的熵只能增大,不能减小,这导致了时间的不可逆性。虽然在爱因斯坦的物理学体系中,时间也像河流一样,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但穿越时间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尤其不能忽视的是,长河模式作为一种历史观,能够让人踏实。如果我们知道河流不管如何最终一定会汇入大海,就会拥有坚定的方向感。
有一些结果我们现在就能预测,但这不代表着我们能知道未来。一个GDP规模比美国还大的国家会如何影响世界格局?在中国加入高收入国家俱乐部之后,中国人就能从此过上童话般的幸福生活吗?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龄中国是什么样子的?人工智能会怎样替代人类的工作,什么时候会替代我的工作?
在这些预言中,我们看不到真正的历史过程。虽然我们知道最终百川东到海,但没有亲身体会,就不可能知道沿途的风光。
长河模式更适合从后往前看,对历史进行复盘,描述在一个更长的时段(比如3000年)内的历史演变,但用长河模式来描述30年的变化是索然无味的。30年内会发生很多变化,但也有很多东西在30年的时间段内不会变化。我要寻找的叙事模式不能和塔奇曼等经典历史作家的风格一样,我必须找到一种新的叙事模式,平衡在30年的时间尺度里发生的变与不变。
去哪里找这样一种新的叙事模式呢?
公冶长书院门口的两棵银杏树给了我一个灵感。我需要的叙事模式是大树模式。当我们试图理解中国未来30年的变化时,实际上是在观察一棵树。
一棵树?一棵树有什么可观察的?
你当然知道树是有生命力的,你知道一棵树会从幼苗长成大树,你也知道年复一年,春天吐芽,秋天落叶,但几乎无法观察到树木缓慢、渐进的生长,因此也就难以感受其生命本质,除非你真的去仔细观察了。当你看到迅速膨大的苞芽、静静舒展的嫩叶、一翕一张的绒毛、慢慢渗出的树汁时,你才会突然惊叹:原来它们是活的。歌德說:“思考比了解更有意思,但比不上观察。”
园艺作家南茜·罗斯·胡格写过一本书,叫《怎样观察一棵树》。胡格写道,想要欣赏一棵树的生命力,需要多年内定期去观察它的变化。就拿银杏树来说吧,幼年的银杏树像青春期的男孩,胳膊和腿都乱长,新长出的枝丫大大咧咧地戳向空中,看起来更像个衣帽架。银杏树的生长速度很慢,没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你分辨不出哪一棵是雄树,哪一棵是雌树。只有像公冶长书院门口这样的老树才会长出圆润的树冠。
你不能只用我们习惯的广角去观察一棵树,你要学会用各种视角观察,比如,必要的时候,你要在显微镜下观察。1894年9月,日本福井中学的图画老师平濑作五郎在东京大学小石川植物园内的一棵银杏树上采集花粉时发现,银杏树居然有精子,精子上还有鞭毛,能一晃一晃地游动。你要从高往低看,还要从低往高看,你要观察落叶如何腐烂、种子如何落地,还要观察迟来的霜冻、比往年更久的干旱;你要观察虫害,观察树枝上的鸟巢,以及孤零零地挂在枝上的过冬叶;你要观察整片树林、整个生态系统,因为没有一棵树是孤立的。
当你观察开始发胀的果实、悄然飘落的树叶或叶尖露出的点点焦黄时,你关心的并不是那一片叶子、一颗果实,而是这棵树的母体。当我们像观察嫩芽一样去观察“新变量”的时候,我们想要了解的是中国这棵大树的母体是否依然健康。
长河模式是单向度的,它通过描述历史这条河流的曲折行程,
告诉我们历史的最终归宿。大树模式是多维度的,它通过观察嫩芽和新枝,并不断把目光拉回母体,帮助我们去体察母体的生命力。
钱穆在《国史大纲》的开篇就说:“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亲爱的读者,这是我和你之间的契约。我的书是写给对中国的母体有着深切关怀的读者的。我期待,当我告诉你春天里长出来的第一枚嫩芽的时候,你会和我一样高兴。
历史感
当我们选择了大树模式而不是长河模式时,你就会发现,我关心的并不是如何复述历史,而是寻找一种历史感。虽然我是在现场记录的,但我写下的不是当下的新闻,也不是未来的史料,我研究的是变量背后的逻辑。
我写书不是为了“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我的写作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唤醒你的历史感,让你能够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命运以及自己所处的时代。
这个历史感到底是什么呢?首先要澄清一点:历史感不是历史。我不愿意陷入关于历史的无休止的争论之中。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及其夫人阿里尔·杜兰特花了50年时间写下1500万字,完成了一部气势恢宏的《世界文明史》。研究了这么多年的历史,他们却告诉我们:“绝大部分历史是猜测,其余的部分则是偏见。”
想要归纳历史的规律,想要探究历史哲学,都是水中捞月、雾里看花。“历史嘲笑一切试图将其纳入理论范式和逻辑规范的做法。历史是对我们概括化的大反动,它打破了全部的规则:历史是个怪胎。”
一个学者的视野越开阔,他的观点就越谦卑。我会记住杜兰特夫妇的提醒:我不会费尽心机还原历史或臆想历史的规律,我也不会绞尽脑汁预测未来。和所有的复杂体系一样,历史在本质上是无法预测的。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高低起落,普通人会忽视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历史进程的联系。社会的变化太快,人们感到力不从心。骤然面对急速变化的时代,人们自然会感到无助。
所以你才需要历史感。历史感能让你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和他人的命运息息相关,也和历史的进程息息相关。只有拥有了历史感这双特殊的慧眼,你才能够感受到自己生活在历史之中,感觉到自己在冥冥之中和过去的历史联系在一起,你对活在当下的感受才会更加真切。
历史感是一种通过知识的积累、长期的思考、细致的观察、突然的顿悟形成的直觉。这就像有乐感的人听到音乐就对后面的乐符有所期待,围棋高手扫一眼棋盘就对胜负格局了然于胸,有经验的消防队队员凭直觉能预感到脚下的地板何时会塌陷,战场上的老兵能从风中“嗅出”危险的信号。观鸟爱好者有一个专业词汇,叫“气场”(jizz)。也就是说,你要在鸟儿飞过的那一瞬间,通过鸟的形体、姿态、飞行速度、颜色、位置和气候条件,一眼判断出其种类。
观察历史也是一样,你必须学会找到一种大于部分之和的总体印象。古时候,人们很少走出自己的部落或村莊,那是不得已的事情;现在,人们很少走出自己的圈子,这是主动选择的结果。互联网把我们又变回了“洞穴人”。你认为在“朋友圈”里刷屏的文章,可能在另一个圈子里根本就没有人看。你不了解的圈子,可能其人数和影响力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即使在同一个圈子里,人们也很少发生紧密的交流和互动。我们就像参加同一场演唱会的观众,无非是开场的时候来,散场的时候去。在圈子时代,人们变得更加孤独和漠然。虽然你每年都经历了很多事情,也听到了很多消息,但是,在你的部落之外,在你的目力到不了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一些更有意思、更有价值的事情,那些事情通过千丝万缕的联系,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你的生活。
这就是我和我的团队想要做的事情:我们会尽可能地跨越不同圈子的界限,去理解社会的全貌、历史的端倪。我们会带回你在新闻报道、“朋友圈”里看不到的新鲜事。
你只有在树林中才能见到碧绿的树叶,这片树叶一定连着树枝,树枝一定连着树干,树干一定连着根系。你不可能在天空中见到一片无依无靠且还能自由生长的树叶。最了解树木的人看到的并不是一枝一叶,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整片森林都会成为他的朋友,他会比一般的人更懂得在复杂多变的环境中每一株植物为了生存而适应和创新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