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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都少年到钢琴名家

2019-09-10吴飞

音乐世界 2019年5期
关键词:傅聪肖邦刘老师

吴飞

热烈的掌声中,钢琴家刘忆凡先生走向舞台。向着舞台中央那台钢琴,目光没有抬高,因为如果是抬高目光的话,观众席上的你自然会看得出他是昂首阔步而去。当然,他的目光也明显没有放低,因为如果真是放低了目光,你也会看出他有故作的谦逊或者谦卑。刘忆凡就是刘忆凡,就这样,用他应该具有的稳健步伐,优雅姿态,艺术家气质,一步步地走向即将由他演奏的那台钢琴——举重若轻的气势和态度,把一位世界级著名钢琴艺术家回到家乡成都并在新落成的城市音乐厅第一次演奏前仅有的几十秒钟的上场细节表现得平稳、深沉、老道而又不卑不亢。这,宛如一位远征凯旋的老将,也像一位衣锦还乡的士子,大有“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的旷达。我们现在常常说“文化自信”,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的艺术家就当以这样的自信去践行文化自信和文化誓言。

一首肖邦的钢琴曲《平静的行板与华丽的大波兰舞曲》随着刘忆凡指尖的游走,音乐开始自然地流淌出来,“行云流水一孤僧”的感觉像一股清流,涓涓汩汩地弥漫在整个音乐厅每一个角落每一位听众的耳膜以及心上。那美妙的琴声,高雅的格调,细腻的情感,如同倾诉着他自己这几十年异国他乡的故事和对家国的思念,娓娓道来,格外动情,也特别令人陶醉。以至于间或有那么几秒钟让人觉得万籁俱寂——让你只看见他的十根手指在琴键上亦真亦幻地游弋、跑动、飘然,无声中的舞蹈一般,令人浮想联翩、回味无穷……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是诗圣杜甫一千多年前在成都留下的千古名句。刘忆凡说他特别喜欢这首诗和成都的雨,因为他的钢琴艺术人生要特别感谢成都的一场雨。

刘忆凡的爸爸妈妈当年在成都是业界颇有美名的医务工作者,他们都喜欢艺术。特别是刘忆凡的爸爸,对钢琴情有独钟。大概在刘忆凡八岁多的时候,爸爸向身为工程师的姑姑借得六十元人民币连同家里的积蓄,一共花去九十多元钱买了一台成都乐器厂生产的“百花”牌钢琴。因为当时造琴用的钢板“硬度不够”,所以调律师只能让它“矮半个音”,但是,这在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成都一般市民家里绝对算是稀罕的高档物件。这台钢琴的降临,是少年刘忆凡的第一个重要时刻,也是他得到的第一个人生幸运礼物。

刘忆凡九岁那年,一场春雨如约而至。刘忆凡爸爸的一位朋友和四川音乐学院的刘毅昭老师(四川音乐学院声乐系刘振汉教授的大儿子)正在刘忆凡家附近逛街,面对突如其来的大雨,他们决定到就近的刘忆凡家里躲雨。刚走进家门的刘老师发现这家里居然有一台钢琴,惊诧不已,也兴奋不已。了解情况后,刘老师对刘忆凡说:如果你真的喜欢弹钢琴的话,今后我来教你好了。就这样,刘忆凡正式拜师,启蒙学琴。一言九鼎的刘老师此后每周都到家里来无偿地教刘忆凡弹琴,刘忆凡鬼灵精怪的悟性令刘老师一路吃惊不小——每次刘老师教授的内容和留下的作业,刘忆凡都做得一丝不苟,特别是他惊人的记忆力,每次背着谱子弹奏着练习曲向刘老师“还课”时,刘老师总觉得自己遇上了一名钢琴神童。终于,学琴半年后的一天,刘老师上完课收拾完资料,十分认真地抚摸着刘忆凡的小脑袋对他的父母说:这个孩子我教不了啦!我得给他找一位更好的钢琴老师,不然可惜了这娃娃……

在格外爱惜人才的刘毅昭老师积极引荐、帮助下,九岁半的刘忆凡正式拜四川音乐学院钢琴教育家杨汉果教授为师继续学琴,也就此开始了他真正的钢琴学习之路。与今天大不一样的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之下,尽管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极度不宽裕,尽管是专业院校的专业钢琴老师,但他们收学生都是不收一分钱学费的!不但不收学费,如果来家里弹琴的学生上完课正好遇到饭点,老师、师母还会热情地招待学生在家一起吃饭——当说到这些往事的时候,本来眼睛有点蓝莹莹的刘忆凡眼珠开始有些发红,他声音低低地说:这些都是我这辈子怎么都报答不了杨老师一家人的地方!一般来说,学钢琴的最佳年龄应该是六岁左右,但是,刘忆凡九岁多才开始学琴,为此,杨老师曾经提醒刘忆凡:刘忆凡啊,你年龄这么大了才开始学弹琴,你要再不努力不刻苦,将来是不可能“吃这碗饭”的——老师这些话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但还是被刘忆凡记得一清二楚,并时刻以此警醒自己。可见杨老师的话在他这位学生心目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在跟着杨老师学琴的日子里,刘忆凡有一次要参加一场重大的文艺演出,杨老师就根据小刘忆凡的长处和年龄段所具备的技术以及理解能力、表现能力,专门为他写了一首钢琴曲《我爱北京天安门》,并手把手教他弹奏、表现。刘忆凡说,这首如今在中国钢琴教材里并不难找到的曲子,当时因为年代的特殊性,曲作者杨汉果老师用的是笔名发表,这个可能业界早有耳闻,但是,人们不一定知道这曲子是杨老师专门为我写的。后来,刘忆凡即将报考音乐学院,杨老师又说:你起码得练一两首肖邦的曲子,才能代表你的能力和水平。于是,刘忆凡开始跟着杨老师第一次学习肖邦的钢琴曲。他清楚地记得,一开始学的是《黑键练习曲》——这首曲子也是后来刘忆凡参加第十届波兰国际肖邦钢琴比赛的参赛曲目之一。刘忆凡说,一开始接触肖邦的曲子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可能都是杨老师在那些年教我弹琴的过程中独具慧眼地发现了我特别适合演奏肖邦的作品吧——“是杨老师促使我尽早地与肖邦作品结缘,并开始与肖邦荣誉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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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忆凡十八岁在第十届波兰国际肖邦钢琴比赛中获得“J. Nawrocka Award - 诙谐曲演奏特别奖”,成为我国改革开放前夕第一个在国际音乐比赛中获得大奖的中国音乐家。他演奏的肖邦b小调诙谐曲op.20被波兰国家广播委员会选为圣诞礼物在圣诞夜向全国播放。波兰《共和国报》写道:“刘的名字值得波兰人永远记住。”在第三十六届波兰国际肖邦音乐节上,他的独奏音乐会由波兰国家广播电台进行实况转播,引起强烈反响和轰动。波兰著名音乐评论家杨波比斯写道:“(他)让我想到齐默尔曼 ——演奏是他的第二天性,充满着青春的自然灵动和美妙的清晰明了。他有着惊人的直觉。他的演奏使人以为他是在玛佐维亚平原长大……”刘忆凡在北京分别获得了1983年中国钢琴比賽第一名和1984年中国钢琴选拔赛第一名。他也是在广州举行的1983年首届“珠江杯”全国青少年钢琴邀请赛的第二名。1988年他是美国犹他州盐湖城举行的吉娜巴考尔国际钢琴比赛的荣誉奖获得者。1989年他赢得了美国历史最为悠久的第49届勒纳怀德曼国际钢琴比赛的金奖。美国音乐评论家认为他的“感受,触键与风格都是完美的。”“他的演奏变幻无穷,其流畅与力度,诗意与清澈令人目眩神迷。这展示了他充满青春活力的精湛技艺”。中国评论家认为“他是新一代中国钢琴家当之无愧的代表人物之一”。

2017年刘忆凡在上海和成都成功地举行了钢琴独奏音乐会,应邀担任了在银川举行的第九届中国宁夏欧米勒国际钢琴艺术节暨第25届美国音乐公开赛中国选拔赛以及在杭州举行的第26届美国音乐公开赛中国选拔赛评审并执教大师班,并在四川音乐学院“国际钢琴音乐节”和上海音乐学院“全国师资培训班”等音乐活动中进行演出与教学。他在刚结束的加拿大“温哥华国际钢琴艺术节”中成功地举行钢琴独奏音乐会。

刘忆凡的演奏遍及许多城市与国家。包括北京、上海、广州和成都以及莫斯科、柏林、华沙、克拉科夫、东京、格拉斯哥、纽约、芝加哥、旧金山、达拉斯、休斯顿和温哥华。他的演出受到广泛的好评和赞誉。

“我的杨老师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在谈到学生眼中的杨汉果教授时,刘忆凡先生冷不丁地冒出来这么一句。

杨汉果教授是中国抗日名将杨森的儿子。将门虎子,说他身上有一股英雄气似乎也很正常。但是,刘忆凡称赞自己的老师为“大英雄”,有他自己的思考和见解。他说:“首先是当年我被国家文化部选拔出来,作为冲刺国际肖邦钢琴比赛的六名中国种子选手之一在上海音乐学院集中突击学习的时候,杨老师撇下师母和年幼的儿子杨成刚(现为博士,教授,钢琴家),陪着我在上海音乐学院一呆就是大半年,这一点,直到有一天我也为人父的时候,回想起这些点滴往事,才真正体会到老师的这份爱有多炙热有多厚重有多伟大!再就是我其实算是从小一直跟着杨老师学习钢琴艺术,我的所有基础和功底,基本都是杨老师一手教给我的,但是,当我被国家选中之后,面对更多的荣誉、荣耀时,杨老师并不像我遇到的有的老师那样,把即将声名远扬的学生狭隘地死拽在自己手里不放,从而去抹杀一个年轻人未来的众多机遇和无限可能,相反,杨老师总是积极鼓励我抓紧时间去适应其他老师的教学,努力去争取更宽、更大的舞台。这一点,杨老师的高风亮节一直让人感动和折服。杨老师的这种行为可以说就是一种壮举,他的这种壮举,也深深地教育着我今天该怎么去面对我的学生。”

杨汉果教授留给自己学生的这种高风亮节的师风师德,其实不仅僅给刘忆凡后来的教学有着强烈的示范性,对于当今的中国教育而言,同样具有现实意义,值得思考和回味。

还有一位深刻影响了刘忆凡钢琴艺术之路的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傅聪。

1979年4月,在世界负有盛名的“钢琴诗人”傅聪先生第一次回国。就在这时候,刘忆凡有幸得到了傅聪先生的亲自点拨。这给刘忆凡参加国际钢琴比赛和未来的从艺之路,都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四十多年过去了,刘忆凡甚至清楚地记得傅聪先生给予他影响的点点滴滴。在傅聪门下,刘忆凡首先感受的是:这位老师更注重学生的综合文化素质培养,特别是善于用中国古诗词营造的画面和意境,去启发学生理解钢琴作品和表现钢琴作品,而不是一味地提醒学生演奏的手法、乐曲的声音、钢琴的音色等等。这在当时国内的钢琴教学中绝对算是特别新颖的。刘忆凡清楚地记得在他学习肖邦第二个奏鸣曲时,面对曲子一开始的主题,傅聪老师就启发刘忆凡要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意境中去理解这部分音乐表达的意思——在诸如这样的意境中去理解钢琴曲的歌唱性、旋律性、色彩性,自然而然就有了思想性和艺术性。刘忆凡说,傅聪老师这种广开思路的启发式教学,使他终生受益,直到今天都十分受用。就是傅聪先生的这些启迪,让刘忆凡第一次真正地明白了真正好的艺术作品没有国界、没有年代之分的真正含义。

刘忆凡觉得是傅聪改变了他对音乐的认识。

刘忆凡的钢琴启蒙老师刘毅昭,钢琴专业老师杨汉果,均出自四川音乐学院。1978年,刘忆凡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四川音乐学院钢琴系学习——这些都说明他和川音的缘分不浅。对于每一个学生而言,母校,似乎就像无数往事的襁褓,孕育人的情感,滋养人的性情,特别是对于学艺术的人而言,总让人有太多的感慨。刘忆凡谈起母校的时候,他说出了一件远去了快四十年的往事。1980年,肖邦钢琴比赛前,孤身一人留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的刘忆凡在一路的幸运之后遇到了人生“第一道坎”——因为那个中国人共知的特殊年代刚刚结束,告密、举报之风还在这片土地上像幽灵一样游弋。这,也差点让刘忆凡与肖邦钢琴比赛失之交臂。

先是眼看比赛时间一天天地临近,刘忆凡却在临近比赛前五个月突然没有了钢琴专业老师给他上课——而且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比赛前——这对于一个十多岁“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孩子而言,特别是对一个即将参加国际钢琴比赛的种子选手而言,是绝对不可思议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写信到国家文化部,建议直接取消刘忆凡去波兰参加比赛!四川音乐学院接到国家文化部传过来的信息后,经过反复研究,决定派学院教务主任江隆浩老师立即专程赶往北京,在文化部领导面前为刘忆凡做最后的争取——第一,刘忆凡是川音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钢琴苗子,川音领导、老师都知道他的真实成绩,了解他过硬的技术,深知他的艺术天分和才情,此前刘忆凡接受全国挑选时他都是以绝对优异的成绩过五关斩六将,这是业界有目共睹的;第二,刘忆凡还仅仅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即使他自己确实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们作为教育工作者首先应该细心教育他帮助他爱护他,给他进步和成长的机会,不应该一竹竿把他“打死”!文化部有关领导被川音这位教务主任的爱才之情深深打动,决定让刘忆凡继续代表中国赴波兰参加比赛。帮助刘忆凡化险为夷的母校领导长舒一口气,连夜赶往上海音乐学院。找到刘忆凡之后,先是转达了母校领导和老师的关注、关爱之情,再是像家人一样细心地关心刘忆凡的生活细节,直到最后才仿佛是举重若轻地关心他的学习情况。刘忆凡深深地记得,那天和母校来的江老师一番长久交谈之后,老师对刘忆凡淡淡地说:人啊,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经受各种考验,经历各种磨难,你刘忆凡也一样,也将会面对困苦艰难。但是,我和你所有的老师、长辈都希望你在人生道路上无论遇到什么问题,永远要正确、积极地去面对,抱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最终受益的总是你自己。母校领导最后的这番话,一直让年轻而又敏感的刘忆凡一头雾水,直到后来另一位老师在不经意间告诉他当时他并不知道的这场风波,他才大梦初醒。但是,年轻气盛的刘忆凡倒吸一口凉气痛哭一场之后,以此化为动力,更加努力地拼命练琴,发誓要为自己争气,为家乡争光,为国家争得荣誉。最终,刘忆凡成为那一届比赛中唯一获得大奖的中国选手。1996年,已经学业有成并蜚声海内外的刘忆凡第一次公开回国,参加“蓉城之秋”演出时,专程去拜望了这位提携自己帮助自己渡过难关的江隆浩老师。据说本来已经有严重失忆症的江老师坐在轮椅上见到刘忆凡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师生俩手拉着手默然无语……有外国媒体曾经评价刘忆凡的钢琴艺术时说他能“将肖邦在现实与理想、欢乐与苦闷双重磨练中的所思所感完美地呈现给观众”,外国媒体人哪里能知道这位钢琴艺术家从成都走到上海,走到北京,走到世界这一路幸和不幸背后的辛酸以及无数不为人知的艰难、困惑。但我们可以相信:正是这些藏在荣耀背后的磨砺、捶打、挤压,丰满了一位艺术家的情感世界,铸就了一位艺术家的人格品质和艺术底色。

波兰著名音乐评论家杨波比斯曾经在评价刘忆凡的演奏时说:“他有着惊人的直觉。他的演奏使人以为他是在玛佐维亚平原长大……”但事实上,钢琴家刘忆凡来自中国,来自四川,来自成都平原——他的演奏除了有殿堂级的高雅,还有成都平原上每年都历经了严冬之后遍地盛开、尽情绽放的菜花一般的金黄和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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