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颂
2019-09-10吴卫华
吴卫华
梨园里,黑黢黢的梨树枝杈交互,一树挨着一树。春气动后,梨树通体的干燥粗皮,就活润起来。尤其是在一场春雨后,枝条上棕红色的萌芽暗努,仿佛一夜间,千千万万肥圆的花芽,就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在阳光下泛着透明的黄绿。风过梨园,连空气中都是颤弦般的芽苞生长声。
“再有两三夜春风,这园内可就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大梨园主韩香亭满面笑容,堪比他家的十里梨园花欲开。
被韩香亭恭敬导引进梨园的魏甘,六十岁左右,一袭绸缎长衫,白面无须,风姿清雅。“在冀南魏邑,你这座梨园,不论规模还是出产的风味甜腻的鸭梨,都当为冠首。”魏甘语音清朗略有长韵。
韩香亭把魏甘引至一处开阔地儿:“这块地,原本是用来种甜瓜的,地面平整,不大也不小,把戏台搭建在这儿,魏先生您看怎么样?”
魏甘环视一周,深感满意:“戏台搭在这梨园内,那就真是锦上添花、应天景如人意了。”
韩香亭的语气更加谦恭:“魏先生能来敝地,何止是我的荣幸,也是这些即将怒放的梨花的荣幸。”
魏甘微作沉吟:“令堂可还安好?”
韩香亭:“除了双目失明,身体还算无恙。”
魏甘听后一愣:“双目是怎么失明的?”
韩香亭叹口气,不想多说:“失聪和失明,原本就是上了年纪之人的常见病,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魏甘还想再问,终究隐忍下去。韩香亭说:“三天后,梨花必将开放,到时戏台在这花海搭起来,必将是先生一段佳话。”
魏甘点头微笑:“我就是冲着你这梨园来的。”
韩香亭问:“先生唱什么?”
魏甘用手指指面前的梨树:“为你这梨园而来,当然要唱《梨花颂》。”
魏甘,民国年间北京著名的京剧演员,名气之大不输当时最红的京剧大师梅兰芳。抗日战争期间,梅兰芳留须明志独善其身,魏甘则到处义演支持抗日。魏甘原本魏邑人,官宦子弟,年轻时因为酷爱唱戏,离家出走到北京,投师学习京剧。魏甘的父亲恼怒魏甘操执贱业,一怒宣布和魏甘断绝父子关系,从那时起魏甘就没有回过魏邑。抗日战争爆发后,名满天下的魏甘带领自己的戏班,到处义演募集钱财支持抗日。
魏邑最大的梨园主韩香亭,为了给母亲做六十大寿,特意找关系请来魏甘唱戏。在当时,魏甘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请去唱戏的,但韩香亭一请,魏甘顺势就来了。
韩香亭的母亲卢氏静静地坐在太师椅里,衣饰华贵,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韩香亭說:“母亲,魏先生看您来了。”
卢氏茫然直视着前方:“哪个魏先生?”
魏甘下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知是紧张还是他故,不自觉地攥起来。
韩香亭走近一步:“北京当红的京剧大师魏甘魏先生。”
卢氏的两只眼睛慢慢地闭上,过了许久才说:“魏先生那么大的角儿能来咱们这小地方,你可得好好招待。”
魏甘攥着的两手松口气般展开,但又好像心有不甘地追问卢氏:“我是魏邑人,你真的不知道我?”
卢氏侧头想了半晌,然后摇摇头:“不知道。”
魏甘脱口说:“那你再想想,应该就记起来了。”
卢氏哑然失笑:“魏先生那么想让我记起你来吗?”
魏甘一脸尴尬:“不记得也好,省得烦恼。”
戏台搭起来后,梨园内的梨花也开得满园洁白了。在香气氤氲的花海中,戏台搭建得富丽堂皇。魏邑的县长和有头面的乡绅,都被财大气粗、广有门路的韩香亭请来了。
卢氏端端正正地坐在戏台的正前方,目不斜视地盯着台上。台上的魏甘一身鲜明的戏衣,开场就是《梨花颂》: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我那天长地久的至爱,我那无法倾诉的恋人……
魏甘确实是名家,一曲《梨花颂》演唱得深情款款,余音缭树绕枝。满园裹雪雕玉般的梨花,被声腔催动得如沐春风,繁花怒绽,几十年未见如此盛况。卢氏在戏台下端坐得纹丝不动,面上浮出的微笑,恍若盛开的梨花。旁边的韩香亭看得诧异,从他记事起,母亲从没有笑过。韩香亭家祖辈种植梨树,卢氏早年守寡持家,苦心经营着偌大一片梨园,年复一年,把一座梨园滚雪球般滚到魏邑最大。韩香亭虽然是当家人,那只是名义上的,真正说了算的是卢氏。
三天大戏结束后,韩香亭把五千大洋奉给魏甘:“家母说了,这是我家所有梨园一年的进项,请魏先生笑纳。”
魏甘忙推辞:“这个万万使不得!”
韩香亭:“家母还说了,这些梨花可是等了魏先生几十年,所以今年才开得异常繁华。”
魏甘的眉毛颤了一颤:“能否向令堂辞别?”
韩香亭:“家母交代过,魏先生以前不辞而别,现在更不用面辞。”
没有人知道,魏甘当年是卢氏的初恋情人。魏甘当年出走前曾向卢氏承诺:“他日功成名就,必回来专场给你唱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