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突围与困境
2019-09-10姜丽清
姜丽清:
文学博士,吉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黄金时代》与《萧红》两部影片均以民国四大才女之一的萧红为表现对象,集中展现了那个特殊年代里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突围及其面临的困境。
一、突围——对传统女性定位的反抗
萧红的第一种突围选择是逃离,这是对传统女性角色的反抗。影片《黄金时代》中,童年的萧红生长于缺乏关爱的传统家庭,等待她的是未知的包办婚姻与一眼望得到头的余生。所以,当镜头中年少的萧红看到“窗”外的广阔天地时,她毅然决然地逃离了家庭。待到被未婚夫所弃而困于旅馆中时,萧红再一次通过“窗”成功逃离。“逃离”成了萧红对传统女性角色定位进行突围的一种方式,也是向力量强大的男权社会的一次次微弱但决绝的反抗。
影片《萧红》中,这种“逃离”是以萧红的一次次情感选择的方式表现的。这部影片以萧红的四段情感经历为线索讲述了萧红的人生。第一次逃离传统家庭的禁锢,她是借由私奔实现的;不得已选择曾经逃离过的未婚夫,是为了能够继续求学,以逃离“笼中鸟”的命运;选择萧军,是为了自主的爱;选择端木蕻良,是为了自主地把握自己的人生……影片中萧红的每一次对传统女性角色的逃离与突围,都是借由情感的选择实现的。
萧红的第二种突围选择是弃子,这是对传统女性天职的颠覆。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最佳角色定位就是“贤妻良母”,所以“生育”被定义为女性的天职,闪耀着神圣的光辉。“‘生育’一直是男性鼓吹的女性的天职与天赋,是男性传宗接代的必要条件,却也成为了最为有效的将女性束缚在家庭之中的武器,因而一直被男性神圣化以求女性甘心臣服。”但是,在萧红的认知中,这种天职却变成了造物主对于女性的刑罚与压迫,不仅生育过程极为痛苦,还有可能让女性付出生命的代价。因此萧红对于这种传统女性的天职是抗拒的。影片《黄金时代》中,萧红在医院生下与未婚夫的孩子后,护士喜气盈盈地将孩子带到她面前时,萧红的反应是恐惧并排斥的,这是她对于传统女性天职的颠覆,也是她对困守于家庭之中的女性生活的又一种突围。
萧红的第三种突围选择是舍爱,这是对传统夫妻关系的一种摆脱。影片《萧红》中,萧红离开萧军时还爱着他。两人不仅是文学上的同路人,还是相知相守的爱人。影片中萧红在萧军的帮助下正式走上了创作之路,二人对外交往的朋友圈基本都是萧军的朋友。某种程度上,萧红的创作和生活都与萧军紧密联系在一起。但是对于离开的原因,萧红对聂绀弩的解释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你们男子为什么那样大的脾气……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放弃对萧军的爱,其实是萧红对于传统的夫妻关系的一种摆脱。从影片的细节中可以看出,萧军是一个大男子主义思想非常严重的人,尽管他提倡新思想,内心深处盘踞的仍然是旧道德,推崇的是男主女次的传统夫妻关系,将萧红视为理应依附于自己的所有物。所以他可以酒后殴打萧红,可以婚内出轨,却还理所当然地指责萧红“没有妻性”。萧红对萧军的放弃,其实是女性在传统夫妻关系困境中的又一次突围,她选择了崇拜自己的端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找寻自己在爱情生活中的主导权。
对于萧红与萧军分手的原因,影片《黄金时代》诠释为“理念的分歧”。影片中有一段两人的对话为分手埋下了伏笔。当萧军想要上战场时,萧红却认为这种想法是“盲目”“忘了各尽所能”的道理。从影片的总体人设来看,萧军是紧紧跟随时代潮流的,萧红却显得与时局格格不入,对于生活的理想只是希望“能够安安静静地写作”。这种理念的分歧导致了二萧的分手,事实上也是萧红试图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遵从自己的主观意愿,不想再依附萧军的人生价值而存在的一种选择,依旧是在当时女性生活困境中的一种突围。
萧红的第四种突围方式是追寻,这是对传统女性命运的抗争。影片《黄金时代》的片名来自于萧红写给萧军的一封信:“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黄金时代!”萧红辗转一生,滇沛流离,缘何被萧红定义为“黄金时代”?在影片的开始部分,萧红为未婚夫所弃,身怀六甲留在旅馆中被扣为人质,等待产后被卖。在这样一片灰暗的生命前景中,萧红却扣桶为桌坚持写作。此时的写作不为发表成名,仅仅是为生命本能的倾述与表达,是萧红为生存困境寻找的理想之光。这种对于梦想的追寻,是萧红对于传统女性命运的本能抗争。片中的萧红无论遇到何种困难,从未放弃过写作,乃至后来为了坚持写作理想与萧军分手,更是对这种抗争的坚持。到了生命的最后,年仅31岁的萧红饮恨离世,心中最大的遗憾仍是未竟的写作理想,对于创作的追寻,是萧红与传统女性命运抗争的最有力的武器。
与《黄金时代》对于萧红坚持追寻创作理想不同,影片《萧红》中萧红对于传统女性命运的抗争表现为对情感的追寻。萧红对于爱是用尽全力的,甚至是虔诚与卑微的。“勇于追求爱情是女性解放的开始,是女性自我意识的最初形态。对爱情的不断追逐,就是对自身女性意识的反复验证。”萧红的每个重要的人生转折都与她的情感经历有关,对于爱情的追寻,蕴藏着她对传统女性命运的不屈抗争。
二、困境——人性与时代的局限
尽管萧红做了各种突围的尝试,然而因为男性与女性自身的局限,加上社会的局限,她的所有努力最终仍然陷入困境之中。
影片《萧红》中,萧红以回忆的方式讲述了她委身于未婚夫的原因——对方不计較萧红逃婚带来的伤害,放下自己的一切前来寻她,还支持她继续学业。但是,即便如此,这个未婚夫也是不懂萧红的,做为封建婚姻制度的支持者,他对萧红看似有爱,却绝不是站在两性平等基础上的平等与爱,对于萧红学业的支持也绝不是出于对萧红才华的欣赏与认可,所以最后他遗弃了萧红让萧红陷入更大的生活困境,并不令人意外。
在《黄金时代》与《萧红》两部影片中,萧军与端木爱上萧红都是为萧红的才华所吸引。然而,由于男性固有的局限,萧红这种过人的才华却也灼伤了相伴她身边的男人。《七月》杂志同仁聚餐,当胡风对萧红写作才华的评价明显高于萧军时,萧军辗转难眠;尤其当鲁迅评价萧红为“当代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时,萧军对萧红才华的阴影便成为了二人日后分手的重要隐患。即便是仰慕、崇拜萧红的端木,也会在萧红追忆鲁迅成文时轻蔑地说上一句:“连这都值得写?”男权社会中的女性一直作为男性的附属物而存在,独立价值被掩盖与抹杀,所以,男性内心深处并不愿面对女性同样可以富有才华这一事实。这种所谓的男性自尊,也是那个特定时代男性固有的局限,是造成女性生存困境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外,两部影片都没有回避萧军在与萧红共同生活过程中对于萧红情感的背叛,而这样屡次出轨的萧军却在看到萧红与端木接触较多时对萧红大加指责。这恰是萧军潜意识中固有的男权意识的真实体现,被研究者认为是“将英雄主义与个人价值视为对立,在贬斥小资产阶级温情同时为大男子主义找到更堂而皇之的根据,以及其他种种萧军未必想承袭但却实际承袭下来的封建男性集体记忆”。不论是萧红身边的旧男性还是新男性,都没有摆脱旧的封建道德的局限,所以每当女性试图对这样的处境突围之时,往往因为男性的伤害而陷入新的困境。
在萧红所处的时代,由于女性对于自身认知的局限,在试图走出生存困境争取自身解放的过程中,一直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对男性力量的依赖。“逃离”封建家庭是借助于与表哥私奔的方式,表哥因家庭压力退缩后,萧红的生活陷入困境,而后委身于未婚夫解决了暂时的生活困难;被未婚夫所弃之后,又将生活与理想的希望寄托于萧军,经历了萧军的背叛与信念的分歧后,萧红想要走出生活困境的方式依旧是借助男性——与端木结婚。然而,这样的一次又一次的依赖男性、借助男性走出困境的努力,其实是一种悖论。某种程度上而言,造成萧红的生存困境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男性,就像影片中萧红自己所说:“和萧军是一个问题的结束,和端木是另一个问题的开始。”所以,影片中的萧红为了从困境中突围选择了一个又一个的男性,却从未走出过男权社会的困局,这不能不说是萧红思想上的局限所致。
萧红在给萧军的信中曾说:“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而我的黄金时代是在笼子里过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部分女性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感召走出家门,接受新式教育,成为具有新思想的新女性。然而,由于社会的局限,這些新女性的经济是不独立的,因此就会出现鲁迅先生所质疑的“娜拉走后怎么办”的问题。当时的社会未能给女性提供足够的生存与发展空间,女性解放不彻底,因此诸多新女性最后的结局不是重新回归家庭,就是将生存的希望寄托于男性,无法从根本上摆脱生存的困境。
综上,《黄金时代》与《萧红》两部影片中,萧红都对自身所处的困境进行了突围,却终因人性与社会的局限未能真正彻底实现。值得关注的是,影片《萧红》的主要视角都在萧红一生的情感经历上,对于萧红的“作家”身份与形象却少有展示。某种程度上而言,男性导演霍建起所执的是男性视角,“以男性欲念建立叙事,赋予男性以掌控的权力”,将萧红视为“被凝视”的对象,展现的是男性观众最想窥探的女性情感世界。而在女性导演许鞍华的《黄金时代》中,萧红的形象塑造更具有女性主义的形象色彩,带有女导演独特的女性视角,更为真实而全面地展现萧红的一生,尽力还原人物本真。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女性的一种突围——还原女性的真实形象,突显女性的真正价值。
本文系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启蒙烛照下的现代东北女作家”(2016BS5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姜丽清:《启蒙烛照下的现代东北女作家》,《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1期。
[2]王璐:《女性主义视角下的〈黄金时代〉》,《山东女子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
[3]季红真:《萧红全传——呼兰河的女儿》,现代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页。
[4]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2页。
[5]萧军:《为了爱的缘故》,金城出版社,2011年版,第98页。
[6]〔英〕休·索海姆:《激情的疏离———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导论》,艾晓明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
(责任编辑 刘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