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本体:主旋律歌曲创作的时代走向
2019-09-10轩小杨
轩小杨:
文学博士,沈阳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艺术学理论。
由辽宁省委宣传部联合选送的歌曲《和祖国在一起》(陈涛词、王备曲,2019)在第十五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评选中获得“优秀作品奖”,这是我省选送的歌曲继第七、八、十二、十三、十四届之后又一次获此奖项。这首歌在2019年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春节联欢晚会上一经唱响便让人耳目一新,那温馨而舒朗的格调,平易中透着深意,既入耳又入心。若细加品味,其动人的魅力或许在于以现代人的价值观念、思想情怀、审美趣向,真实表达对祖国的情感,在歌颂祖国这一重大题材上表现出有关主体定位、抒情本质与艺术特征这些根本问题上的本体回归。
一、人本位:“交流结构”中的独立个体
歌曲艺术与其他艺术门类、艺术形式最大的不同,在于“歌词本身就暗含一个‘我对你说’的交流结构。歌词的情感动力正来自这种交流的力量。”这种交流之所以格外动人,还在于它在音乐的促动与烘托下,“调动了交流双方的情感,激发出一种与个体经验相结合的情境,在‘我’与‘你’之间,形成双向互动式的情感动力。”这种内蕴的交流特性及情感力量,使得歌曲能够实现其他艺术门类无法企及的“入人也深,化人也速”的艺术感染力。
在新中国70年的岁月里,《歌唱祖国》《我的祖国》《我和我的祖国》等以“祖国”为名的经典歌曲,承载一段段光辉岁月,传诵一曲曲人民群众的爱国心声。歌曲中作为言说主体的“我”与言说对象的“你”,以及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由此展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歌曲中这种“交流结构”更多表现为“我”对“我们”说,或“我们”对“我们”说,内容自然是“祖国”。首先,从抒情主体看,像《歌唱祖国》(王莘词曲,1950),“我们”是主体:“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我的祖国》(乔羽词、刘炽曲,1956)则是以“我”为主体:“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一般而言,在歌曲结构关系中实的“说”与虚的“听”原本是互为对待关系,因此“我”与“你”是在互显互立中展开,以达到表意和交流的目的,而在這些歌里,言说主体与倾听主体即言说对象在情感上是同向的,有时又仿佛由一人独白带动集体共鸣,歌曲《我的祖国》的结构最有代表性。概言之,这时期歌曲中无论主体是“我”还是“我们”,其实两者是同一的,根源于言说的内容是一致的。言说对象其实也是“我们”,与言说主体同向,因此也是可以合一的。进而,主体、对象、内容三者难分彼此,换言之,我唱祖国,也就是我们唱祖国,我及我们的新生活就是新的祖国。改革开放后的歌曲中,言说主体开始有了自我定位,这个“我”与“我们”有了区分,“我”是个体性的,“我”或许代表了“我们”,但不是等同于“我们”。这是社会生活中个体逐渐从集体中剥离出来,公与私、个体与集体边界渐趋分明的体现。比如歌曲《我和我的祖国》(张藜词、秦咏诚曲,1984)用海与浪花比喻祖国与我:“我的祖国和我,像海和浪花一朵”,这里有明确的“我”的存在,“我”是千千万万个“我”之一,但不能以“我们”替换;我与祖国的关系是我因祖国而在,与祖国不可分割。《我爱你中国》(瞿琮词、郑秋枫曲,1979)是电影插曲,它以电影故事为背景,从海外游子的言说者立场,完成了“我对你说”的交流结构,在歌颂祖国题材的歌曲中开始将言说主体与言说对象各自确立起来。
而这首《和祖国在一起》,其主体定位有了新变化。歌中唱道:“平凡如我/啊非凡是你/为了你/我要做更好的自己”,这里的“我”是独立的个体,不依附于谁,是“自己”。这一定位是当今时代人们对于公民与祖国关系的认识:祖国是由一个个独立的、平凡的个体汇聚起来的,祖国因“我”而在。在这一认识基础上,歌曲中“我”的意义突显出来,那就是以一个个“更好的自己”来成就一个更美好的祖国。如果说,新中国成立之初歌曲“交流结构”中突出“祖国”,弱化主体,两者关系突显对祖国的“敬仰”;在改革开放后的歌曲中,主体地位开始显露,但更强调对祖国的“依赖”;在这首《和祖国在一起》中,突出的是主体,强调对祖国的“责任”,就像歌中唱道的:“平凡如我/啊非凡是你/为了你/我要做更好的自己”,让平凡的自己,通过勤奋努力来成就祖国的非凡。再者,以往的歌曲中多以山川江河、天辽地阔作为祖国的化身来歌颂,如今的这首歌,是回到人,从日常“平安忙碌”的生活,从人们脸上的“笑容”来赞颂祖国给人民带来的福祉。无疑,回归人本位,是这首歌最为闪亮之处。
二、情本体:家国情怀中的挚朴“亲情”
前文论及的《歌唱祖国》《我的祖国》等一批优秀歌曲,带着时代的印迹,高唱“大我”情怀、“集体性”情感,即使几十年之后时移世易,但其真挚的情感依然打动人心,而今每每唱起,依然令人心潮澎湃。改革开放后诞生的《我爱你中国》《我和我的祖国》等经典歌曲,以新的题材切选角度、新的语言表达方式、新的风格面貌,表达新时期人们的爱国情怀,虽然创作特征有所变化,但真挚的情感不变,所以如今听来依然动心动容。自20世纪80年代末流行歌曲在中国歌坛登场并逐渐流行开来,赞颂祖国的歌曲逐渐走向多元化,日常化情感、口语化表达成为新时尚,像充满地域风情的《祖国赞美诗》(王晓岭词、范哲明曲,1988)、柔婉动人的《今天是你的生日》(韩静霆词、谷建芬曲,1989)、阳刚气十足的《大中国》(高枫词曲,1994)等等。抒情主体回归人本位,必然带来抒写内容回归情本体,而情之中,最原初最根本的是亲情。这首《和祖国在一起》,就是对祖国母亲的深情告白。歌词中没有直接出现“母亲”“儿女”等字眼,但“祖国的怀抱温暖如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母亲的形象。不仅如此,这首歌在对祖国母亲抒怀的内容上有新的突破。其一是对“我”这个个体之“平凡”的指认,其二是以“做更好的自己”为承诺,把儿女们“过得幸福”作为奉献给祖国母亲的“礼物”。这是现代人的意识,现代人的亲情伦理观念,将其带入到公民与祖国的关系之中,真实贴切,入情入理。比之于《歌唱祖国》“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的气宇轩昂,《我的祖国》“这是伟大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春光”的高声礼赞,《我爱你中国》“我要把最美的青春献给你”的深情赞美,《大中国》“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的直白呼喊,以及《今天是你的生日》“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的仪式款款,这首《和祖国在一起》体现一颗平常心,如同家人之间的互道珍重与节日祝福。另有一首《祖国,慈祥的母亲》(张鸿喜词、陆在易曲,1981)虽然也是把祖国比作母亲,但高歌的是对祖国的“赤子心灵”与无限“忠诚”,而这首《和祖国在一起》的情感起点是“祖国(母亲)的怀抱温暖如初”的血脉亲情。说到底,这首歌回到了朴素真实的人本身、情本身。
三、艺术本色:“诗乐合一”的音乐美
一般来说,艺术是指“诉诸人们五官感觉的包含想象、情感及思想的媒介与符号形式”,是“有关人类生活图景及其意义的感性传播方式”,越是贴近生活,越能呈现真实的生活,越能实现艺术的感染力。歌曲是音乐与文学相结合的产物,古人讲“诗乐合一”,又讲“诗为乐心,声为乐体”,这首《和祖国在一起》其“乐心”本然、粹然,其“乐体”以同样的特点,表现出曲作者对世界、对艺术的根本性理解。
以这首歌曲的第一段为例:
这首歌的音乐是用西方理论作曲动机发展式的手法写成。谱例的前4小节是这首歌的音乐主题,由两个音乐元素构成。前2小节是动机,是一个七度上行大跳后接下行二度的旋律线条,整首歌曲所有乐句都是由这个动机或其变体开始,音乐素材精炼统一。这个动机特性很强,有很大发展空间:七度大跳带来“阔”的联觉,下行二度以较长的时值产生“远”的联觉,营造出从“冰封雪舞”到“春雨秋露”,从“麦浪的金”到“天空的蓝”的开阔视野;旋律的和声内涵很明显,是属七到主(D7-T)的进行,下行二度恰是不稳定音解决到稳定音的声部走向,这一特点在第2乐句中(谱例5、6小节)更明显。而主题的后2小节(谱例3、4小节)音调又是中国民族音乐中的“三音列”元素。第2乐句(谱例5-8小节)是第1乐句的移位变化,旋律具有小调色彩,既是弱化又是点缀歌曲总体上的大调式特性,使得整首歌曲既有向上的力量也有温暖的情绪。第3、4乐句(谱例9-16小节)表面看是由动机展开构成的乐句,实则又暗含了一个隐伏的旋律 (由每小节的第一个音构成),大线条的下行级进旋律,仿佛将那个看不够的“连绵画图”徐徐展开。从这些创作思维可见,作者抛开了所谓地域性、民族性的音乐立场与归属,立基于音乐美的一般规律,实践着“诗乐合一”的基本创作要求。
此外,这首歌的主题动机的节奏安排也很有特点。先是一个由弱到强的抑扬格律动(七度跳进),这个节奏动力性强,在B段时发展为进入高潮的推力:而先现音式的节奏(下一小节的音在小节线前出现),又有意模糊节拍的律动,以其柔性与前面的跳进的刚性形成对比性转换。这种先现节奏在歌中又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是:这样的长音处理使旋律开阔舒展,另一种与之相反:较短音符的先现节奏使得音乐语言更亲切,贴合日常生活里平静祥和的交流语气。这种先现音式的节奏通常在流行音乐中较为常见,用在这里,为人们审美习惯中主旋律歌曲的庄严气氛透进自然而温馨的色彩。综上,曲作者在这首歌的创作中既不刻意追求旋律的民族风格,也不受西方作曲理论的制约,更不囿于重大题材的历史限定,而是本于“乐心”,以音乐自身的美打动人心。
从抒情个体的主体定位、情感根基的亲情属性、诗乐合一的艺术本色这几个方面来看,这首《和祖国在一起》都显示出新意,由此生成的温馨舒朗的风格、平实真切的格调,让这首主旋律歌曲更有艺术感染力,更走进人心。这反映出,回归本体是时代进步使然,是大众审美要求使然,也应是主旋律歌曲创作的时代走向。
注释:
[1]陆正兰:《歌词艺术十二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
[2]王一川:《藝术学原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
(责任编辑 刘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