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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被谋杀的美好与纯真

2019-09-10牟秋荣

大学·课外阅读 2019年6期
关键词:好闻香水气味

牟秋荣

在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法国巴黎的鱼虾市场里充满臭气,一个卖鱼的女子在臭不可闻、垃圾如山的鱼摊后生下她的第五个私生子,她准备把这个孩子和前面四个孩子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鱼虾垃圾里处理掉,谁知道婴儿忽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这哭声让别人发现并救下了他,也成功把他的母亲送上了断头台。这个婴儿丑陋、多病、身世坎坷,辗转在不同的抚养者(或者说压迫者)之间,最终成长为一个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甚至惹人厌恶的人。他热切地收集世间的一切气味,并渴望让这些气味永恒。但气味本是这世间最不可能永恒的东西。于是他冥思苦想,多方观察,不惜谋害人命,成功研制出世间最吸引人的香水。而他自己,则出于对人世的厌倦,最终走向末路。

《香水》是一个由德国人所写的关于法国巴黎的故事。有个经典论调,法国有三宝:红酒、香水和女人。这说法未必完全准确,但从中多多少少可以感觉到,法国是一个浪漫的国度。另一方面,德国人往往与严谨、细致一类的形容词联系在一起。从严谨的德国人眼中去看浪漫的法国人,是一个有趣的视角,尤其还是通过法国人引以为豪的香水。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学到很多关于香水提炼和萃取的知识,也可以读到很多与味道有关的文字。盛夏里臭鱼烂虾的气味与长街上香水铺子里的香气,河水和树木不为人注意的味道细节......作者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来描绘这一切,因为小说的主人公正是个热衷于味道的人。

之所以用“热衷”而不是“热爱”,是因为直到小说的结尾,我们也无法确定主人公到底有没有产生过“爱”这种情绪。在电影版《香水》里,主人公似乎始终对他谋杀的第一个少女念念不忘,因为对美与纯真的追求让他一错再错。然而,在书里,他只是个贪婪收集人间一切气味的狂热者,他想尽办法让这些气味永恒,甚至不惜为此杀人害命。他并不是迷恋某个少女,而是迷恋鲜活的味道。甚至,到了小说的结尾,我们会发现,他对人世间的恨要远远大于爱。

任何一个故事里,主人公的行为总有动机,不同的动机赋予故事不同的气质。在这部小说里,主人公是个没有气味的人,这大概就是他最大的行为动机。生活在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气味,对此,书中有过一次详细的说明:

乳母犹豫不决。她当然知道婴儿有什么气味,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已经喂过、抚养过和吻过数十个婴儿,摇着他们入睡......她在夜里用鼻子就能找到他们,甚至现在她的鼻子里也清楚地带有婴儿们的气味。但是她从来未用语言表达过。

这种乳母从来未用语言表达过的气味,就是主人公所没有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味,人们其实是靠着气味去爱和恨的。但主人公什么都没有,如同一个黑洞,安静而深沉,让接触过他的人,对他既恐惧又厌恶。如果我们把这一特质当作一种隐喻,那么我们会发现,主人公真正没有的不是气味,而是人类本该拥有的喜怒爱憎。他在出生那一刻就面临着“生存”与“爱”这个二选一的难题。选择生存,他的母亲就会死;选择爱,他自己就会丢掉性命。他是一个年轻女子不負责任的产物,这个女子对于刚出生的婴儿没有丝毫怜爱之心,她像虫彘一般凭着自私的本能去生活。主人公在侥幸活下来以后,又被多次抛弃,最后成了别人牟利的工具。总之,他的生命里没有爱,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厌恶与嫌憎。处于社会底层的生命经历让他没有任何关于爱与温暖的体验,也让他失去了成为一个正常人的机会。他成为这个“正常”世界的旁观者,亲眼见证被誉为“香水之都”的巴黎是多么肮脏和臭气熏天,亲身体会商人们对于工人和学徒无孔不入的剥削。这种剥削是超越人类情感的:尽管几乎每一个人都对他充满恐惧和厌恶,但当商人发现他制香的天赋后,这种恐惧和厌恶就被压抑了,取而代之的是贪婪和狂热。这是资本的狂热。资本不挑剔人的美丑,不挑剔出身,甚至不挑剔你是不是正常的人类,资本的嗅觉只为利润而生。而在《香水》中,这个出生底层、不断被漠视、被抛弃的主人公,就是利润的代名词。

通常,在一部小说中是不可能不出现爱情的。人类在不同时代对于男女关系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很多时候折射出的是一个时代的面貌。但《香水》却直接放弃了这个元素。主人公的所有热情都放在了气味上面,再美丽的少女在他看来也无非就是一个盛放气味的容器。当他找到能使气味脱离生命而永恒持续的方法之后,少女也就没有了意义。

和一般的小说比起来,这部作品显得过于奇特,但它的叙述方式却是非常传统的:“十八世纪,在法国曾出现过一个人。那时代人才辈出,不乏天才和残暴的人物,他便是最有天才和最残暴的人物之一。这儿要讲的就是这个人的故事。”作者用讲故事的口吻开头,以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顺序娓娓道来,把主人公一生中所经历的抛弃、挣扎、探寻与放弃通通细致地描绘。这是一个有些魔幻的故事,讲述起来却充满现实主义的色彩。以至于读者看完全书会情不自禁地怀疑:历史上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变态谋杀犯?

如果以主人公的愿望是否得偿为标准来衡量,这个故事无疑是一出悲剧。他制造出了世间最宝贵的香水,这香水可以得到全人类的爱,但这种爱却令他如此空虚和厌恶,使他最终走向灭亡。主人公没有明白的是,这种爱并不是爱,只是一种欲望。真正的爱不在气味本身,而在于释放这种气味的人,在于他一开始遇到的那个买李子的少女,在于后来被他谋杀的那些鲜活的生命。当这些生命消失,他得到了令人迷恋的气味时,剩下的那些被他吸引的人,就是一些庸庸碌碌、盲目逐利之徒了,而这正是他最厌恶的那一类人。

如果这样说,还不够明白,我们可以看一看,那些被谋杀的少女在他们的亲人眼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的美貌的名声不是已经传到外界了吗?星期日同她一起进教堂,不是有人在伸长脖子观看吗?议会里不是已经有某些先生在以自己的名义或以他们儿子的名义表示求婚吗......

她们是商品,是包裹在柔情和甜言蜜语里的商品,用来为家族换取地位和利益的商品。在利益至上的环境中,只有涉世未深的少女才能拥有天真而芬芳的气味。因为只有她们还会相信这世上有真挚美好的情感。因此,主人公不惜一切代价所要追逐的那种气味,其实是发自内心的渴望,一种对人世间安逸宁静的爱的渴望,而他自己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一个被资本异化了的社会里,一切事物都被论斤称两地摆上看台:爱情、天赋、地位......就像《小王子》里所说,当大人们听到一所房子有美丽的草坪和花园时,他们无动于衷;但是当他们听说一所房子价值十万法郎时,就会心驰神往地说:“多么漂亮的房子啊!”

这样的社会,本就冷漠无情,让只知逐利的人如鱼得水;渴望美好和追求幸福的人则会感到痛苦和困惑,因为他们在扭曲的价值观所组成的世界里长大,根本体会不到什么是真正的美好和幸福。

所以,主人公追逐的东西不是荣华富贵、名利地位,而是转身即逝、不可捉摸的“气味”。很多人甚至没有意识到气味的可贵,他们不觉得人有气味:

“因为他身体健康,”泰里埃叫道,“因为他身体健康,所以他没有气味!只有生病的小孩才有气味,这是尽人皆知的。众所周知,一个出天花的小孩有马粪臭,一个患猩红热的小孩有烂苹果味,而一个得了肺结核病的小孩则有洋葱味。他这些气味都没有,他的身体健康。你是不是要他有股臭味?你自己的小孩是不是散发出臭气了?”

但是在故事的结尾,他们却统统被主人公所研制出的香水吸引,甚至泯灭了基本的,对善恶的认知:

格雷诺耶站立着,微笑着。更确切地说,看见他的人都觉得,仿佛他在用世界上最无辜、最可爱、最迷人、同时又是最能诱惑人的微笑方式微笑着。但是事实上这不是微笑,而是停留在他嘴唇上的丑恶的、嘲弄式的冷笑,它表现了自己完全的胜利和全部的憎恨。

事实上,真正的“气味”,源自人内心的热情与爱,它应该是一种让人变得智慧和强大的东西。而主人公所研制出来的“气味”却让人变得盲目和愚蠢、丑态百出。他本是出于对美好的好奇心而追寻这一切,但最终得到的却是丑陋。因为在一个资本至上的社会,当所有的美好都能被制造成商品,变成逐利的工具时,美好也就死亡了,只剩下一个欲望的空壳。

这种乳母从来未用语言表达过的气味,就是主人公所没有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味,人们其实是靠着气味去爱和恨的。但主人公什么都没有,如同一个黑洞,安静而深沉,让接触过他的人,对他既恐惧又厌恶。如果我们把这一特质当作一种隐喻,那么我们会发现,主人公真正没有的不是气味,而是人类本该拥有的喜怒爱憎。

事实上,真正的“气味”,源自人内心的热情与爱,它应该是一种让人变得智慧与强大的东西。而主人公所研制出来的“气味”却让人变得盲目和愚蠢、丑态百出。他本是出于对美好的好奇心而追寻这一切,但最终得到的却是丑陋。因为在一个资本至上的社会,当所有的美好都能被制造成商品,变成逐利工具时,美好也就死亡了,只剩下一个欲望的空壳。

《香水》

作者:[德]帕·聚斯金德

译者:李清华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年:2015年3月

定价:32.00

【经典选读】

“你究竟要多少钱?”泰里埃冲着她高声喊道,“五法郎对于喂养一个婴儿这样次要的工作已经够多了!”

“我压根儿不要钱,”乳母说,“我要把这杂种从家里弄走。”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亲爱的太太?”泰里埃说,又把手指伸进篮子里摸摸。“这的确是个可爱的小孩。他脸色红润润的,他不哭闹,乖乖地睡着,而且他已经受过洗礼。”

“他着了魔。”泰里埃迅速把自己的手指从篮子里抽出来。“不可能!一个婴儿着了魔,这绝对不可能。婴儿还不

是个人,而是个猿人,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形成。魔鬼对他不感兴趣。是不是他已经会说话了?是不是他身上在抽搐?他动过房间里的东西吗?他身上散发出恶臭吗?”

“他根本没有气味。”乳母说道。

“果不其然,这是个明显的特征。假如他着了魔,那么他必定会散发出臭气的。”

为了安慰乳母,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泰里埃把提篮举了起来,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

“我没闻到什么怪味,”他嗅了一会儿说道,“确实没有什么怪味。不过我觉得,尿布里似乎有股味。”他把篮子朝她举过去,好让她来证明他的印象。

“我指的不是这个,”乳母没好气地说,一边把篮子推开,“我不是说尿布里的气味。他的大小便的气味都正常。我是说他本人,这个小杂种本人没有什么气味。”

“因为他身体健康,”泰里埃叫道,“因为他身体健康,所以他没有气味!只有生病的小孩才有气味,这是尽人皆知的。众所周知,一个出天花的小孩有马粪臭,一个患猩红热的小孩有烂苹果味,而一个得了肺结核病的小孩则有洋葱味。他这些气味都没有,他的身体健康。你是不是要他有股臭味?你自己的小孩是不是散发出臭气了?”

“不,”乳母说道,“我的孩子散发出人间儿童应该有的气味。”

泰里埃小心翼翼地把提篮放回到地上,因为他觉得,对乳母执拗不从的愤怒已经使他胸中升腾起激昂的情绪。

“你是不是坚持认為,一个普通的小孩,而且他毕竟是个上帝的孩子——我得提醒你注意——他已经受过洗礼,必须有气味?”

“是的。”乳母说。“此外你还坚持认为,假如小孩没有你所认为应该有的

那种气味,那么他就是魔鬼的孩子?你啊,你这个圣德尼大街的乳母让娜·比西埃!”

他把放在背后的左手伸出来,把食指弯曲得像个问号,威胁地举到她的面前。乳母在思索着。她觉得谈话一下子转变为神学上的质问,很不对劲,她在这种质问中必定会输给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乳母支吾地回答,“至于这事情和魔鬼有无关系,泰里埃长老,您自己来判断吧,这事情不属于我管。只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怕这婴儿,因为他没有小孩应该有的气味。”

“啊哈!”泰里埃满意地说,又让手臂像钟摆一样摆回原来的位置,“那么我们就不谈同魔鬼有关的事吧。好的。但是请你告诉我:按照你的想法,如果一个婴儿有了他应该有的气味,这气味究竟是怎样的呢?你说呀?”

“这气味应该好闻。”乳母说道。

“什么叫作好闻?”泰里埃对着她吼叫,“许多东西的气味都好闻。一束薰衣草的气味好闻。肉汤的味儿好闻。阿拉伯人的花园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我想知道,一个婴儿该散发出什么气味?”

乳母犹豫不决。她当然知道婴儿有什么气味,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已经喂过、抚养过和吻过数十个婴儿,摇着他们入睡......她在夜里用鼻子就能找到他们,甚至现在她的鼻子里也清楚地带有婴儿们的气味。但是她从来未用语言表达过。

“说呀!”泰里埃吼叫着,不耐烦地弹着自己的手指甲。

“好吧,”乳母开始说道,“这不是那么好说的,因为......因为虽然他们的气味到处都好闻,可是他们并不到处都是一个味儿。长老,您可明白,就以他们的脚作例子,它们的气味就像一块光溜溜的暖和的石头,不,更确切地说是像奶酪......或者像黄油,像新鲜的黄油,是的,千真万确,他们的气味像新鲜的黄油。他们的躯干的气味就像......像放在牛奶里的千层饼;而在头部,即在头顶上和头的后部,那儿头发卷了起来,长老,您瞧,就在这儿,在您已经不再长头发的这个部位......”她轻轻地拍拍泰里埃的秃头,他对这滔滔不绝的蠢话一时竟无言以对,顺从地把头低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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