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植(组诗)
2019-09-10向武华
向武华
种植
我喜欢种植有藤蔓的植物
丝瓜、瓠子、藤椒,它们生长的样子
像跳长袖舞,像一只巨大的章鱼
浮在乡村海洋的底部,初夏的阳光
一天天丰满、跳跃,小小的乳房
开始鼓胀,这些藤蔓则是蔸系它们
的绿绳子。章鱼缓慢地舒展它的长足
如果它们幸好攀附了一棵大银杏或枫树
它们玉色的、酒红色的、翡翠色的果实
会越结越高,在树杈间晃荡、摇摆
相对于那些埋在土里的果实
它们浮华得像一个个院落的装饰品
同那些果农和菜农相比,我还是有所不同
他们认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栽下的瓠子,它有时会结下丝瓜
一点也不奇怪,这个世界常常出人意外
我们只须种下自己喜欢的,譬如有藤蔓
的植物,它的藤蔓像一种美好的想象
仲夏的农场二分场九大队
被收割一空的麦地
不再拥挤、摇荡、嘈杂
如同一条河流彻底干涸
所有的芒穗不知去向
一台巨大的收割机
闲撂在河床中间,阳光
用火舌不停地舔舐它
它的轮子、铁手把
慢慢变热。这热铁
像荒凉一样烫人
一只苦恶鸟被烫了一般
突然凌厉地叫起来
但是看不到它的身影
沙河
被反复冲洗的石头,会露出彩色的花纹
被反复冲洗的沙子,一粒粒在清水中
清晰可见,干净,剔透,没有任何多余的
连石头身上那种筋骨的花纹都没有,就像
一粒粒阳光堆积在水底,堆积在空气中
在沙河,我看到被冲走的栎树叶和断枝
被流水裹挟着在漩涡中盘转的死鱼、伤鸟
它们被反复冲洗后,也会成为一粒粒沙子
民国27年,在沙河,成百上千的来自广西、
四川十六七岁的娃娃兵,同日军殊死搏斗
倒在水中。他们的肝胆,他们的骨头
被流水反复冲洗后,也会成为一粒粒沙子
成为一粒粒阳光,堆在清水中。在沙河
每一个说出的字都会被反复冲洗
成为一粒粒沙子,坚硬,真实
黑夜降临,我相信每一粒沙子都会飞翔
它们近在眼前,又是那么遥远,在空中闪烁
洄水湾
流水自峭壁而下,流着流着会由窄变宽
由一股变成九股。流水并非一去不复返
它也会选择宽阔的地方徜徉、徘徊
甚至它会回流一段,如同鸟群的盘旋、回望
在广济与黄梅交界的蔡山闸
(蔡山因晋梅之梅开二度而闻名于世)
江水开始变得平缓,安详,亲近它的人们
有的抱着轮胎来游泳,有的在这里行船过渡
老年人在江滩上放牧黄牛,耕种玉米
更多的人觊觎这里的鱼群。一大片洄流湾
无异于鱼的温床,柳叶鳊、胭脂红花鲢、鳡鱼
它们搅起的一个个浪花,让垂钓者兴奋不已
这是江水带来的丰厚礼物,而对于贪婪的人类来说
江水也会受伤,密密麻麻的网箱
似乎要把江水捆绑起来,无休止地掘挖
让河床变得坑坑洼洼,破烂不堪
背着电瓶的村民在水草、芦苇丛中日夜逡巡
那些小鲫鱼、麦穗鱼、鳑鲏,各种各样的鱼苗
都被一扫而尽。在这最平缓的地方,也能看到
江水发怒,昏天蔽日,大雨滂沱。那浑身淋湿的人
不知悔改,不知他大病一场缘于何故
放牧的老年人说,这里的江水曾经是彩色的
有时翠绿,有时靛青,有时鹅黄
江岸更是一马平川,花开蝶飞
他的喃喃自语,那么低沉、缓慢
如同徜徉徘徊的流水,终于一去不回头
灌溉区
一条风梢蛇半夜穿过乡镇的街道
有时它也会通过厨房的窗户溜进农舍
看见蛇的人,被认为看见了祖人
每每谈到某年某月在菜园看到一条玉斑锦蛇
一米多长,在茄子地里孤单地立起头
用圆圆的瞳孔讲话,但没有人听得懂
這种神秘的语言,大家一起回忆
姨祖母就是那年四月去世的,整个灌区
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水,一条蛇它绿褐色的
背纹无处隐藏,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还无法隐藏自己的身体。我们叹息
那些死不暝目的人,在傍晚或暴雨来临之际
借助蛇的力量飞行。当然有一种情况
会改变你的看法,发大水的五四年
一棵太白湖边吹倒的大杨树下,有一个大洞
内面有几十条蛇盘结在一起,它们那么拥挤地
生活在一块,哪里像灵魂的化身?灵魂
更喜欢独来独往。如果还说服不了你
听听灌区那位捕鱼为生的老人,他常常吹嘘
他抓过一条两米多长的风梢蛇,血放了一木桶
肉质鲜嫩,比半斤大的黄颡鱼都好吃
灵魂哪会有血?有丰腴的肉?
吃完蛇肉人的说,有什么好怕的?
世间哪有灵魂。灵魂怎么会变成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