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王×成
2019-09-10张港
张港
1973年的冬天,冷得邪乎,兴安岭上龙门农场,田鼠冻得钻进知青宿舍。于是,可怕的鼠疫暴发了。
1月27日夜,狂风打鼓,大雪拍门。一辆马爬犁从三分场驰到卫生院,抬下上海人李志鹏。
李志鹏脸泛了青。高烧的人这个脸色,是真不行了。他要说什么,又发不出声音。他指指我上衣口袋,比画着。我明白了,他是要写字。我的破钢笔其实只是摆设,极少用。
李志鹏哆嗦着接笔,哆嗦着摸出一块挺旧的手绢包。在手绢上,他费力地写出个“王”,笔就不下水了。我接来笔,用舌头洇了洇,又下水了。他接着写,写得太费力,写了老长时间,之后他就闭上了眼睛。送他来的上海人比画:“把这个包——交给这个人——对吗?”
李志鹏点点头,我们几个人连声喊:“一定一定一定。”李志鹏的眼睛睁了一下又合上,就再也没有睁开。
上海小伙子李志鹏就这样走了。最后陪他的,只有三个上海知青加上一个东北的我。处理完后事,我们想起了那手绢包。
脏兮兮的旧手绢,里面是钞票,35元。皱手绢上的字,歪歪扭扭,第一个是“王”;第三个是“成”;中间这个,有人说是“之”,有人说像“云”,有人分析是“立”。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将这手绢包送到王×成手上——我们点头了,我们答应过李志鹏。
龙门农场也就五六千人,找一个人还不难。我们先从三分场开始,先从上海人入手,可是,没有王×成。
我们成立了“专案小组”,分工负责,分片包干,拉开大网。然而,还是找不到。
一转眼,上海知青大返城,专案小组成员最后剩了我一个。每一个人走时,都对我说“一定一定,一定要找到王×成”。
之后,我与上海书信不断,上海与我书信不断。
一晃,我也离开了农场,也娶着了媳妇。我给媳妇讲手绢包的事。媳妇手指在舌上抹湿,一张一张数过那35元钱。她将手指头塞进我的秋衣破洞里,一转一搅:“真的不少哩!够织件毛衣哩!”她枕在我的手臂上,日子穷而甜。
儿子降生,特能吃,而他娘没奶。因为钱断了,所以奶粉断了。媳妇先是骂我无能,然后又是骂我无能,最后,她摸出手绢包摔在炕上。我狠狠地瞪她,说:“不行!”
我与上海书信不断,上海与我书信不断。可是,那个王×成,就是找不到。
寻找王×成的队伍渐渐发展壮大,我们这些最穷的人家却最先安装上电话,打着长途电话研究王×成,研究手绢包。
那一年,上海来了兴致勃勃的电话:“找到了,在上海,原来的龙门知青。”电话要我带上东西,赶赴沪上。“邮不行吗?”“不行,面当面,物对人,得确认。”
想想那个大风雪之夜的李志鹏,我带上干粮,买了车票。
那人叫王子成,手绢不对,钱的数额也不对。虽然路费是上海人出的,可我欠了债,债是大田的野草,锄了又长。
一晃,我发现自己老了。这个手绢包,让我长出许多皱纹。可是,怎么办呢?那个大风雪之夜,李志鹏最后那样子,总在梦里,总在醒时。我与上海人通话,决定发起一次大规模的总攻——不管不顾地不分时间地点人物地大讲这个手绢包的故事,发动群众,搜寻王×成。
这天,我接到个电话,那人自称龙门农场的,在城里治病。事情重要,电话说不行,要我到医院会面。
路上,我忽然想到,这自称叫于诚的人,莫不就是找了20年的王×成?
比我还老的于诚,果然就是“王×成”。
于诚摸着手绢包:“是不是35块?是不是两张10块,一张5块,剩下1元的,还有两张5角?”
“是是是,对对对!”
“两张10块的,卖榛子钱;一张5块的,土豆钱……”于诚老泪纵横。
“找了20年呀!原来是你。”
在农场时,我是知青,他是山东移民,我们相隔二十多公里。
于誠翻来覆去地看手绢,翻来覆去摩挲那些市面上已难见的旧纸币。突然,他将钱拍我手上,说:“原来张眼镜就是你呀!这些钱是你的呀!”
我傻了,我不能不傻。
于诚缓缓气,说:“去过六分场吧。”我没去过。
“去六分场的路,总走过吧!”
我记不得。
“一辆胶轮拖拉机着火,你们知青救火。这还不记得?”
好像——这事有。
“有个人,救火烧了毛衣。后来我打听了,他叫张眼镜。我就攒了钱,托人买上海毛线,我得赔人家毛衣呀!托来转去,没了下落。想不到,钱钱钱……钱在这儿,你你你……你在这儿。”
泪如水泼,我不会说话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