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少年

许仙

我到离家二十多公里外的木渎中学读高中那两年，暗恋过班上的一个男生。他叫颜文，比韩国“东方神起”组合里的金在中还英俊，高高瘦瘦的，自带阳光地坐在最后一排，尚未开口就甜笑，说话声脆得像刚上市的水萝卜。他学习不错，体育又是强项，是班里的活跃分子，到哪儿都生龙活虎的，身边总是拥着一帮男生。除了上课时间，只要他在班里，所有女生都习惯侧身聊天，不敢正眼瞅他，只拿眼梢瞟。晚自习前，他总在打篮球，球场边女生比男生还多。

我最初猜他是镇上的富家子弟，衣服挺括又清爽，名字也取得不俗，父母肯定有文化。开学个把月，有天午后，我们上第一节英语课，教室前门被风莫名地刮开一条缝，忽然从门缝里挤进来个脑袋——她头发花白，面容干瘪，但双目炯炯有神，目光闪电般从我们惊讶的脸上划过，忽然又从门缝里抽了出去，将前门轻轻合上。

劉老师追出去，半身在教室，半身探出到走廊上，问：“你找谁？”

中年妇女不吭声，只管自己慢慢地走过教室的第一个窗户，侧脸，两眼乌溜溜的，扫视着我们。她又慢慢地走过教室的第二个窗户，目光锁住教室后几排。最后，她就候在教室后门口，搞得我们上课都没心思。刘老师生气地冲到后门口，再次问她找谁。她依旧不吭声，也不走。刘老师气鼓鼓地用力关上后门。同学们悄悄地议论，嘀咕声就像春天的杂草，在教室里疯长。刘老师火了：“不想上课的，出去！”

下课后，有人喊颜文玩儿，但他不在教室，走廊上也没有，应该去上厕所了吧。

同学们团团围住中年妇女，七嘴八舌的，想搞明白她找谁，或者她是谁，但最终还是没能搞清楚。她可能是个哑巴，衣着破旧不堪，神情木讷，像个不善于乞讨的叫花子，但仔细瞧她满是汗水的脸，年轻时应该蛮漂亮的，只是现实像只大烤箱，过早地将她烤干瘪了。

她看了看教室，突然丢魂似的跑了。

我在心里给颜文写过无数张纸条，但一张也没写出来；我不敢写，也不敢给。

过了个把月，中年妇女又来了。

她倒没有再莽撞地推开前门，也没有候在后门口，而是到第一个窗口张望，又到第二个窗口张望，换来换去的，似乎都不满意窗户的位置。那节是语文课，素有笑笑书生之称的何老师，并不在意她的存在，课上得有声有色，很快就消除了她存在的消极影响。只有颜文被何老师用粉笔头不动声色地敲了三下课桌，笃笃笃，提醒他上课不许趴睡。

下课后，颜文又不见了。

中年妇女也像上次那样，又匆匆忙忙地跑了。

大家都觉得奇怪。如果第一次她找错了地方，那么这一次呢？她肯定和我们班的某个同学有关系。那天中午，我和沈金珍去木渎镇上一家馄饨店买梅花糕，我们那时候就AA制了。这家店的馄饨好吃得一塌糊涂，但我们吃不起。我们凑了零钱和粮票，只够买一块梅花糕，两人对半分，就着阳光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漫不经心地逛街。沈金珍眼尖，突然抱住我叫：“颜文。”我问在哪儿，她用拿梅花糕的手指给我看。果然是颜文。奇怪，他怎么手拉着那个中年妇女，蹿入小巷子，慌里慌张的？

接近期末时，有个星期天，我吃过中午饭就起程返校，扛着米袋，在光福镇坐上了公交车。车子经过庵前时，窗外的风景里忽然出现了颜文，还有那个中年妇女，和他一起站在路边。颜文在抢中年妇女背上的米袋，中年妇女不让，两人争来争去的，都在说服对方。车子经过他们身边时，颜文看到了车里的我，似乎愣了一下。

从第二个学期开始，我就陷入了伤心的境地。

颜文对谁都有说有笑的，唯独遇见我，那张笑脸就板板的。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为之而失眠。后来，我就断了那份念想，安心地读我的书，我成了那届的尖子生。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年高考，我失利了，只考取了中专。从此，我和高中同学再无来往。直到25年后开同学会，我才坦然回到母校。

同学会，颜文没有来。或许就因为他没来，才成了焦点。酒过三巡，几乎全班女同学都说那时的暗恋对象是他。沈金珍笑我傻，当年怎么会把颜文母亲的事说出去。我好生纳闷儿：“我说什么啦？”沈金珍就笑：“你忘了吗？那个老是来学校的中年妇女，就是颜文的母亲，她是个疯子。她是疯了之后才生下颜文的。她只能记住一个人，就是颜文。颜文没有父亲，家在唐村，从唐村到木渎有30公里路，也不知她是怎么认得路的，徒步来学校看儿子。”听沈金珍这么说，我就傻眼了，我都不知道这回事，我怎么就成了毒舌？

我矢口否认。我问：“是谁这么说的？”

沈金珍说：“大家都这么说来着，你不知道吗？”

同学会后不久，一个黄梅天的午后，天上阳光灿烂，又下着雨，有点儿“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味道。但不是，日出和雨是一起的，没有东边与西边之分，雨珠亮晶晶的，能看到彩虹。我走在有阳光的雨中，或者说有雨的阳光里，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自从同学会后，我习惯了接陌生电话。是他打来的，他开口就笑，尽管我看不到，我就是知道。

他说：“我是颜文……”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