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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文字建构崇高审美境界

2019-09-10周思明

南风·中旬 2019年7期
关键词:崇高散文新疆

周思明

偶然间翻阅近期一本文学杂志,眼前倏地一亮!亮者何也?乃因发现了我曾经的同事、朋友,如今在文联履职的张忠亮先生的散文。是的,用“发现”形容我的感受,我以为并非夸张。此又何也?辄因我所熟悉的忠亮,以前可从未让我读到过他的散文,读过的只是时评——在他从报社采编人员转任市文联公职人员之前,他一直都在为报纸写时评类的文章,而且,十多年以前他就曾出版过一本时评类的书,记得我还为其写过一篇书评发在报纸上。此番,忠亮以波澜不兴状发表了他的散文,着实让我高兴和诧异。平心而论,这篇《倾听大地的回响》写得不错,岂止不错,简直可以说很好,可谓是情深深、意浓浓。我想,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审美对象有着深刻的体察、深厚的情感、深长的品味,是决然写不出这样的文本来的。用忠亮的话说,人生有时的确是不可预料,转眼间他去新疆工作已过三载。新疆对于忠亮,原本是其人生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岂料却谱成了一段雄壮嘹亮的命运鸣响曲,注定会成为他一生中一段重要的记忆,当然值得他用文学的形式记录下来、传播开去。忠亮坦言:新疆是其长时间生活过的第三个地方。相比于山西和深圳,新疆是迥异而特殊的。忠亮坦陈:山西,就像少时常见的乡村的窗棂,古老的木框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和镶边,一直沿用至今;深圳,就是傍晚时分透着华灯的大厦玻璃,看不见尘埃,一幢幢高高耸立;而新疆呢?满目辽远的土地,使生灵和房屋显得微小。阅读这篇饱蘸作者沸腾之血液的散文,也让我身体内的热血随之沸腾起来。我初步概括的结论是,这是一篇彰显美学意义上的崇高精神、壮美风貌、悲悯情怀的散文佳作。文中,作者将静态与动态、植物与动物、人与大自然、叙事与抒怀、描述与议论、感性与理性、文学与哲思、粗犷与细腻等等因素既对立又统一地有机糅合在了一起。

A

散文《倾听大地的回响》所体现的崇高之美,乃是忠亮在文学写作中自觉追求的一种美学风格,其阅读效果是摄人魂魄且酣畅淋漓。何谓“崇高”?所谓崇高,按照西方美学家的定义,它是一个与秀美相对的美学范畴。西方哲人大都是在“美统真善”的意义上讲崇高,赋予其以人格尊严和人的自由的内涵。中国哲人更多的是在“美善合一”的意义上讲崇高,赋予其以道德的人格审美的意蕴。和“崇高”相近的美学范畴是中国美学的“壮美”。康德在《审美判断力的分析论》中,讲了美的分析和崇高的分析两部分。在美的分析论中,康德指出,自然美是通过人们先天具有的“共通感”而具有内在的心灵普遍性。它仅仅关涉判断力。但是人对崇高的分析,不仅仅关涉判断力,而且关涉人的认识能力,关涉人的文化修养,关涉理性修养。康德认为:“对于崇高情感内心情调要求内心对于理念有一种感受性”,在这里康德提出的是一种“理性情感”,是一种修养。只有这样,人面对无限巨大的自然的可怕的对象时,在人的理念世界中,才会产生“理性情感”。人对理念的感受是和一定的教养相关。人的理念,就是在理性世界中,将人的人格升华,使这种人格和“无穷、无限、自由、絕对”的理念结合,将宇宙万物置于这种人格的制约之下,并由这种人格创造和安排。这是人的理性的一种自我保存的肯定,是对宇宙万物的蔑视,是一种永存的人格。关于这点,忠亮在他的散文中有着具体的表现,谓予不信,可读这段文字:拥有9000多条冰川的天山是中国最大的冰川区。在高山极寒之地,经过长距离跋涉才能抵达这些冰川。当我看到那或如瀑布般悬挂的,或如凝固的巨大波涛般的,或潜行于深谷间的,或如苍茫巨石毅然耸立的冰川时,一次次被深深地震撼。这些至少存在百万年以上,为世间带来生命之源泉的高洁之物,俯瞰大地山川,吞纳雪雨风霜,它们真正是无言的圣者。在往冰川攀爬途中,常能见到从低处延伸向冰舌附近的一条长长山脊,如巨龙卧行,两侧的碎石像鳞片一样均匀地披散,中间凸起一条略有弯曲的棱线。这是由于冰川强大冻胀力和寒冻风化形成的岩块碎屑,在床底被冰川挟带流动,挤压堆积而成的冰碛垄。我见到过最大的一条冰碛垄,是在天山博格达峰东侧的一处海拔3500多米的山间,长数公里,厚七八米,它看起来那么光滑、苍劲、健硕。它像一个活生生的标本,把这古老冰岳万年演化的痕迹,展示在苍穹之下。

虽然本文的风格彰显崇高,但作者的笔触是细腻的、充满细节的,这就让读者如我深切感受到了作者对自己笔下的审美对象的观察之细。而能做到如此细致,究其原因,还是作者对于新疆那片神奇土地爱得无比深沉!请看这段描述:雪岭云杉就像是上苍专门为天山量身订制的。它不同于北方其他地方常见的松杉。不管是在草甸还是在灌丛,不管是山脊还是岩石,它沿山而生,连峰连岭,强壮的根系攀崖过坎,每在一处,都如巨伞拔地而起,直刺云天。我在哈密、在伊犁、在昌吉、在乌鲁木齐,在天山东中西各段,都曾置身于坡岭之上的云杉林海。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寒冬,我趟过齐腰深的雪地,在密林中的空地,看眼前无痕的雪面莹光斑斑,看树木浑身挂满积雪。雪盖之下,墨绿的针叶苍翠凝重。“啪!”轻轻一声,一片积雪从叶子上脱落,雪地上留下一块浅浅的印迹。我在夏天拂晓之前,登临某个高空草甸,看浩荡的杉林从雾霭中苏醒,暗绿色的屏幛在初起的阳光下舒朗起来,将长长的树影投射在明艳的草地上。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写景状物时,并不像有的散文那样,一味地客观书写,而是揉进了自我的情感、认知与体会,这就使得作品的意境达致一种“有我之境”。

B

在东方美学体系中,有一种古典美叫对称美。这种对称之美,只有中国人最懂,有人称之为中式对称之美。从古至今,中国人一直追求着造物里的对称美,在许许多多中国的文化国粹中,我们似乎都能看到对称元素的摄入,建筑、绘画、诗歌、瓷器、楹联、图章、书法等,都比较讲究对称,这反映了中国人独有的阴阳平衡概念。所谓对称,是以一个点或一条线为中心,两边的形状和大小,是一致且呈现对称的。事物的色彩、影调、结构,都是统一和谐的。对称的事物能给人一种“安静”的严肃感,蕴含着平衡、稳定之美。对称之美源于自然,是客观存在于宇宙之中,在日常生活中处处都可见。对称之所以为美,是视觉美之天性使然。而中国文人对于自然的崇尚与抒写,也常常反映在行文造句时对于对称美的自觉运用上。忠亮的这篇散文,也体现了一种自觉的对称美的形式建构之上。比如,在静态与动态的结合上,忠亮开宗明义写道:刚到乌鲁木齐时,一位初识的朋友领我到城市的外围,五六十公里外的天山脚下,被称为南山牧场的边缘。那是3月下旬,积雪正在化去,阴凹处还有些残留的雪片。车子在少有弯曲的路面上行驶,辽阔的田野和牧场向四面延伸。远处就是雪山,雪从山脚往上渐渐化开,裸露出山体的本色。几条雪道如斜挎的修长的白练,已经少有人在这个时节滑雪了。路边一种不知名的树丛,细长的枝条伸展开来,在黄褐色的旷野里,泛出淡淡的红晕。这淡淡的红,又拢聚成一团团薄薄的紫雾,扩散开去。我想,它是按捺不住春天的气息吗?置身在这博大无垠的山野之地,我似乎回到了久违的心灵之乡。此乃静态书写,与之相对的是动态书写。比如这一段:我曾在一天黄昏,在塔克拉玛干南缘荒漠,目睹叶尔羌河缓缓流过。沿着自然冲刷的河床,隔着稀疏的红柳,闪着黄白色的波光,发出细碎的、像风中招展的旗帜般的声响,自在远去。塔里木河被称为荒漠中的脱缰野马,它无拘无束,经常变换河道。在下游,几乎无法看到宽大完整的河床,它常常分成几股,忽儿相交,忽儿分开,特立独行又相互照应。也只有这浩瀚的荒漠,能任由它就这般恣意驰骋。

再比如,本文还将植物与动物对比起来书写。他写植物之美:新疆的许多植物就这样因地而生,凭一粒粒自然脱落的种子,在艰难之境倔强地生长、繁衍。在沙漠戈壁,特别在南疆,自然看不到绿波起伏的密林,但如胡杨和红柳这般奇特树种,却能带给人更刻骨的震撼。就说红柳吧,与绿洲高大的白杨比起来,这种灌木毫不起眼。但当进入荒漠深处,它也许就是能见到的唯一像样的植物。它红色繁杂的枝条,很容易让人想到苍劲而密集的血管。在沙漠公路上行驶,常能见到一座座突起的红柳沙堆。一层层枯死老去的红柳桩从沙堆里伸出来,见证岁月沧桑。沙堆顶上,新的红柳又在生长。这种植物极耐干旱和风蚀,在被沙埋或风蚀后,根系会生发很多新枝,使它生生不息,带给这无边风沙一丝生命气息。与此同时,作者也不忘抒写动物之美,这篇散文中,对于羊群、野驴等动物的描述也是令人欣喜,让人感受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那个著名的命题,同时也让我联想到著名现代文学大师巴金先生那篇《鸟的天堂》般的生猛鲜活:生灵和它们生活的大地,浑然一体,不可分离。/草场里低头觅食的羊群,高原上低空盘旋的雄鹰,树林间四处跳荡的松鼠,山坡中张望窜动的旱獭……这都是在新疆常可遇到的情景。动物们为这广袤大地带来生机,就像繁星把夜空点亮。/新疆东南端、昆仑山东部的阿尔金山,是与青海可可西里、西藏羌塘东南相接的青藏高原著名无人区,藏羚、野牦牛、藏野驴和一些珍稀鸟类在此大量栖息。进入这片偏僻、广阔而地貌复杂地区的几日经历让我终生难忘。

对于动物的书写,尤其是对于藏野驴的细致描述,可以看出作者对于新疆大地的挚爱。可以说,在忠亮的心目中,藏野驴就是新疆原生态文化的一个能动的符号。因此,作者对此不惜泼墨,给予更为细致的描述:一路的山梁上、沟坡里,藏野驴安闲地踱步,野牦牛偶尔出没。进入海拔3800米左右的山间盆地——昆仑山支脉的祁曼塔格山、卡尔塔阿拉南山和东昆仑主脉的阿尔喀塔格山之间的库木库勒盆地时,一个真正的野生动物王国出现在眼前。这儿两只羚羊在嬉戏、追逐,那儿几十只野驴驻足。沙山上野牦牛孤独踽行,浅水边黑颈鹤翩然起落。每行一二百米,总能看到远远近近,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的这些高原精灵。/藏野驴是最多的,也是最敢于挑战人类这些不速之客的。几十米外,几十只野驴看到驶来的车辆,远远端详一番,似乎稍稍约定了一声,待车开过去一段,忽然拔腿飞也似的奔来,不消一会儿,便超过去一大截。它们站在前边十几米处,回过头来,打量着急驶的汽车,是讥笑,还是示威?也许心想:在这里,谁能比我跑得快!这些野驴啊,体态何等矫健、优美!黄的身躯,白的肚皮,褐的斑纹,浑身上下一尘不染、光滑透亮。追逐、奔跑,似乎是它们的天性。/最壮阔的是看到成百只藏野驴,呈一字或人字形在荒漠草场上飞奔,头颅高仰,激昂无畏,趾蹄纷飞,留下尘烟浩荡。

C

康德在他的《审美判断力的分析论》中认为,对自然崇高的判断并完全又由于崇高需要文化修养方面的要求,从而从文化习俗中产生。他指出:“相反,崇高是在人的本性中以及在人的凭借人的健全的知性同时向每个人建议且能够向自己要求的东西有其根基”——它又是健全的“道德情感”根基,有健全的“理性情感”根基。一句话,对自然界崇高的判断源于人先天本性中的道德理念的情感素质。就这一点来说,崇高也具有普遍的“可通达性”。正像心理学家苏珊·格林菲尔德所说:“人类永远敬畏情感的力量。”对崇高的判断,既需要感性情感,也需要理性情感。尤其是理性情感。所以“纯粹鉴赏力”和“情感”都是必要的。康德认为这两者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人必须的。在对崇高的判断中,想象力是和作为理性能力的理念结合的、关联的。而对美的判断力中,想象力是和作为知性能力的形式概念先关联的。对崇高的判断中,理性的道德情感是前提条件,这是审美的必然性所要求的。崇高和善都是理性强制力的结果。在此意义上,不独在散文中拥有“感性情感”,具有许多感性的、具象的、细腻的笔调,忠亮作为一位现实的思考者,我发现在他的散文中,还有着显而易见的“理性情感”,具有不少理性的、哲学的乃至多学科的文字表述。这样的表述,就使得他的散文突破了一般性的文学价值,而上升到了一定的思考性的境界。比如,他在文本中不失时机地引用了一些哲人大师的话语,以及由此引发的思考:正如法国诗人瓦雷里所说:“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一番深思,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斯文·赫定在《罗布泊探秘》一书中写道:“研究波纹就像从自动记录仪器上拷取信息,它们指出了风最后一次吹过沙丘的方向。”/读斯塔夫里阿诺斯写的《全球通史》,我常常回味里面的一句话:人类作为一个族群所面临的问题是,如何使自身不断增长的知识与如何运用这些知识的智慧保持平衡。/在新疆的旷野中行走,我常想起遥远而熟悉的都市生活。喧嚣的街市,轰鸣的车辆,闪耀的灯火……忙碌而紧张的人们,周末到拥挤的公园散步,帮孩子在冰箱里制作冰块,在窗台上修剪盆景,在笼子里饲养心爱的宠物……/我们离开人类早期栖息的土地,是不是太久?/繁华却孤独,自由却傲慢,时尚却荒诞。/我想,那个安泰与赫拉克里斯的古老寓意,也许并非那么简单。如是圣语哲思的引用与生发,我以为决非赘疣之笔,恰恰相反,它的确是给这篇散文点了睛、插了翅,让它瞬间明亮起来、飞翔起来,是理性与感性的标配与熔融,是提纲挈领式的抒写与升华。这么写,避免了那种在文学的海洋里航行而找不到灯塔的盲目与混沌。

写作学昭示我们,好文章是从生活的河流中打捞上来的。忠亮是新闻人出身,他深深懂得,那些“活鱼”“鲜鱼”,都是作者于寻寻觅觅、涉水打捞的艰辛过程中采撷下的甘美果实。他的这篇散文,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有机结晶。这个散文给我的感觉就是,它写出了新疆的美好,其中又夹杂着悲壮,从审美角度看,该作品既有直面人生的现实情感,也有對于崇高美的理想追求与浪漫情愫。忠亮在看似琐碎的大自然风物叙述中,把我们带入一个他所精心建构的美学宫殿里面,他对新疆既不刻意美化,也不妖魔化,只是想真实地告诉读者,他眼中的新疆是怎样的面目。从这个意义上,这个作品还有一种启蒙价值,它激励着人们在生命旅途中更加坚韧不屈,对生命更加热爱和珍重,他有意识地将生命中难能可贵的新疆记忆、西部故事和自我的人生感悟融为一体,凸显了崇高与秀美、纯真与深刻、感性与理性、小我与大我之间的艺术张力,使散文的审美性、思想性、趣味性融为一体,读之可以感受到人与自然既冲突又融洽的“心灵的辩证法”力量,为散文的写作提供了一个新的文本。情趣、现实感、永恒价值是优秀散文的三大要素。情趣在我看来就是情感和趣味的总和,现实感就是我们说的当下状态,永恒价值则是文本的普遍价值、普世价值。目前来看,作者这篇散文虽不能说已然炉火纯青、至善至美,但已具备了这三者的基本特征和追求诚意。忠亮的文字,可以说处处都呈现着作者对于新疆各种具崇高感的大自然风物的热爱与打量、体察与描绘,以及打造散文精品的自觉意识,这是他这篇散文让我看中和看重的最根本的原因。作者发自内心地感言:在沙漠里观察河流和风的痕迹,是件新鲜而快意的事。从昆仑山流向塔里木盆地的河流,不下几十条,最终都消散于沙漠之中。可见这条环绕新疆南部巨大沙漠的河流是多么不易。我曾在一天黄昏,在塔克拉玛干南缘荒漠,目睹叶尔羌河缓缓流过。沿着自然冲刷的河床,隔着稀疏的红柳,闪着黄白色的波光,发出细碎的、像风中招展的旗帜般的声响,自在远去。塔里木河被称为荒漠中的脱缰野马,它无拘无束,经常变换河道。在下游,几乎无法看到宽大完整的河床,它常常分成几股,忽儿相交,忽儿分开,特立独行又相互照应。也只有这浩瀚的荒漠,能任由它就这般恣意驰骋。

不光是对于自然风物的观察,对于万物之灵的人的观察,更是忠亮所青睐和关注的审美对象。忠亮在散文中告诉我们,他曾与几位朋友在伊犁喀拉峻草原深处,在一位哈萨克牧民家中住过一夜。牧民们在县城有自己的房子,但一到夏天还是回到草原居住。那一带能见到的就三五户人家。他们所住的木屋就地取材,用一根根杉木咬合而成,隔成三五间屋子,他们住在其中一间。旁边的木栅栏围出另一个很大的院落,棚厩中住着晚归的牛羊。晚餐,大家盘膝而坐。女主人当场调制奶茶。奶油、盐、热茶,手艺那么娴熟,奶茶清香醉人。入夜,万籁俱寂,漆黑一片。然而客人和主人都没有一丝惊惧,恍若几只小小叶片,安静地躺在这巨大草原母体之中。至今,忠亮对于一位74岁老艺人吟唱的镜头念念不忘。他说,每次演出时都由那位老艺人担任领唱。鸦雀无声时,平地响起一声悠长、高亢而苍迈的呼吼。老人紧闭双目,肌肉抽搐,牙齿仿佛都要从嘴里迸裂出来。周围十几位老伙计不时和着他的声音,汇入激昂的旋律当中。乐器在他们手中翻飞,身体伴随音乐激烈地摇晃、俯仰。老人们视外界为无物,那一刻,他们的躯体和心灵都完全沉入了崇高美的世界——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民间原生态图画啊。

D

平心而论,由于忠亮的散文写作此前并不声名显赫,也许只算是锋芒初露,至少我本人没有读过他的其他散文。读忠亮的散文,让我陷入思考,回味他这篇散文带来的精神体验,当这种思考与回味在脑海里产生出对他的新认识的时候,我不由发出这样的感慨:原来搞新闻评论出身的忠亮可以写出这样情真意挚且不输文采的散文来!显然,忠亮是位有文学准备和素养的写作者。他似乎并不属于那种有意选材的写作者,一切都是热爱与激情使然,他笔下的新疆风物、新疆故事绝对富有激情,但却像水下的暗流一样不动声色地流淌。可以这样说,忠亮的文字可以化惊雷为鸟语,他的散文写作是一个滴水汇成河的过程。坦白地说,多年以前看忠亮的时评文章甚至他的评论集,都并没有让我获得特别的惊喜。时隔多年以后,让我没想到的是,忠亮以散文写作的面目出现在我的面前,着实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阅读他的散文后发现,正是那种宁静而又略显深沉的笔调,促成了他的散文那种粗中有细、崇高中不乏秀美的感情抒发,这就好比在竞技场上多数人都在咋呼着冲刺,而他却以另一种“闲庭信步”姿态示人。他的节制、他的真挚和他的隐藏很深的激情,使他的散文具有隐忍之美、克制之美和简约之美。“忠”于现实与内心,所以才“亮”点频闪,这也是他的散文引起我的关注的原因。与其说散文《倾听大地的回响》讲的是一个“新疆”故事,倒不如说它是一个“激情”故事,因为这篇散文从始至终描述的是忠亮对“崇高美”的心理反应,虽然描述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炫美”,不是为了获得文学上的名利满足。这种对内心激情的抒写与告白只有在有了真情实感之后才得到充分的体现。忠亮笔下的新疆故事中少有不同凡响的事件或者惊天动地的壮举,支撑他的文本写作的不是惊世骇俗,而是有感而发。从这一点出发,忠亮的散文带着强烈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杂糅特征。

美国作家德莱塞说过:“真实是人生的命脉,是一切价值的根基。”人生往往是最真实的阶段才最值得记忆和怀念,特别是像新疆生活这样一段对内地人来说颇具陌生化效应的阅历和奋斗经历,往往最能体现美学的价值,也最能为散文写作赋形。忠亮这个散文,篇幅并不长,看似一蹴而就,其实是他数年新疆经历的积累与汇聚,乃属厚积薄发。他以饱蘸激情的文字呈现自我的人生经历、思想感情,并提炼出人生哲理,烘托出人生况味,发掘人性中的真善美,彰显崇高的人文精神,并以之影响和启迪读者。文字中呈现出浓厚的文化品位和人文关怀,尤其是从具体的风物、人物出发,生动描述了新疆大地的百态雄姿,既有文学性,也有哲理性,传递真善美的社会价值,探索人文精神的文化价值。《倾听大地的回响》对浩茫西部新疆大地粗犷、粗粝、庞大、生猛的自然风物的描述与讴歌,强烈而鲜明地凸显了美学范畴上的崇高,同时也不乏秀美。而且我以为,其中对于崇高道德人格的隐喻与象征、描述与张扬,已然超越了一般对大自然风物抒写的直观表象。这篇散文是忠亮与新疆大地、新疆人民之间关于人生、关于人性、关于人格的一次心灵的交流,是他对于崇高美的一次敞开心扉的审美传递。文中,作者与那些令他魂牵梦萦的新疆风物、西部人物的深度对话,凸显了关于人生、关于艺术、关于价值的主题,即“思”的特征;通过作者的深情抒写与历史再现,即“史”的特征,达到用艺术点亮生命,用审美温暖人心,探讨人生真谛,感悟西部文化的效果,即“诗”的特征。作品呈现一种真情、哲思、美感的执着诉求,烙印着一位融叙事与评论于一体的别样写作特色。饱满的诗情和真实的笔触,时代的精神与人物内心的互文,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作者的理想信念、人格魅力和人生执念,文章所折射出的时代风云和个体投影,给读者如我留下深刻印象与珍贵启示。难能可贵的西部经历,为作者的这篇散文写作奠定了坚实基础,催生了一部不可多得的优秀散文作品。

值得指出的是,忠亮散文写作的突出特征是情感充沛。情感,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艺术的本体,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不容低估。别林斯基说过:“情感是诗的天性中一个主要的活动因素;没有情感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但也并不是不可能有这样一种人:他有情感,甚至写出了浸润着情感的不算坏的诗 —— 却一点也不是诗人。”由此不难看出,别林斯基划分了两种情感:一种是艺术情感即审美情感,一种是非艺术情感即非审美情感。只有表达艺术情感才是真正的艺术品,否则,就是非艺术品。鲁迅先生曾说:“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正烈”的情感,是指自然状态的未经过必要的过滤和沉淀的情感。而在托尔斯泰看来,艺术起源于一个人要把自己体验过的情感传达于别人,于是在自己心里重新唤起这种感情(即“情感再體验”),并用某种外在的标志表达出来,在我看来,忠亮的情感就是如此,是经过时间过滤、沉淀之后的“情感再体验”,这也是他的散文之所以能感动我的原因。

20世纪以来蜚声世界的诺贝尔文学奖,是以作品是否具有“观念和生活哲学的真正崇高”,是否体现着“高尚的、健全的理想主义旨趣”,是否能“让人性能比从前更好、更高尚”作为其评选标准。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悲剧主人公普罗米修斯,之所以被马克思主义称为“哲学日历中的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就在于他是知识的播火者,敢于反抗宙斯的神权并宣称痛恨一切的天神地。古罗马哲人朗吉弩斯赞美崇高是“伟大心灵的回声”:对于崇高的欣赏乃是以审美的方式对人的尊严的确证,意味着人能够通过欣赏不平凡的事物“体会到人是为什么生在世间的”,意味着人能够从对象的崇高中看到自身的真正崇高。所以他说,尽管我们也欣赏山间小溪的清浅和明媚,但我们更欣赏气魄宏大的尼罗河、多瑙河、莱茵河,尤其是海洋。中国古代哲人虽然对于自然和社会秩序较少有追问“为什么”的知性精神,但对于宇宙人生的直觉的智慧洞观,却使他们能从“天行健”引出“君子以自强不息”、从“地势坤”引出“君子以厚德载物”,能够内养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外显不畏强权的“威武不屈”,由此产生“充实而有光辉是谓大”的崇高人格美。纵然是有点玩世不恭意味的庄子,其讴歌鲲鹏而嘲讽蓬间之雀,慨叹“百川灌河”“泾流之大”终不及大海之浩瀚无涯,以及其蔑视权势的“鸱枭腐鼠之喻”,也使人依稀可见其人格理想中有几分崇高、几分傲骨。至于屈原的《离骚》、司马迁的《史记》,更无不体现着对于崇高人格美的执著追求。正是在此意义上,我真心欣赏忠亮的散文《倾听大地的回响》,希望他在从事文联日常工作之余,写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佳作,向世人呈现另一个不一样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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