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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良心

2019-09-10刘兆远

参花·青春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李德科室病人

作者简介:刘兆远,本名刘国昌,郑州人,电子工程师。热爱文学,擅长短篇小说创作,曾在《鄂尔多斯》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代表作《疯和死》《长寿记事》等。

【引子】

这是省城里的一家市级医院,里面有一百零八名医生,在年终总结会上,院长自豪地对他们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讲话:

“今年,通过我们全院职工同志们的辛苦努力,相比去年我们院的门诊病人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五,住院病人增加了百分之二十,营业收入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一,达到了历史上的最高水平——七个亿。我们的一百零八位医生就是水泊梁山上的一百零八位好汉。在新的一年里各路英雄要各展神通,把我们的医疗产业做大做强。这样,我们才能够大碗吃肉,大把分钱……”

方冲是这家医院里新来的一位年轻医生,他听着院长的讲话,偷偷地想:在这一百零八位好汉里,不知道自己能够坐上第几把交椅。

方冲所在的消化科里也有几位好汉。

消化科由四个小科室组成。消化一科坐诊的是科室主任,博士生导师,四十八岁的主任医师王钧。消化二科坐诊的是主任医师,医学博士,四十岁的顾大荣。大家背地里都戏称她顾大嫂。消化三科是主治医师、医学硕士,三十六岁的史进。消化四科由方冲坐诊,他医学硕士毕业,三十岁。因为和水浒传里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重一个“冲”字,史进常开他玩笑,称他方教头。

这家医院和其他多数的医院一样,都是通过收治病人将获得的收益,以奖金的形式按比例返还给各科室的医生,多劳多得。科室主任王钧又给每个小科室医生下达了经济指标。

四个科室里门诊病号最多的是顾大荣,每天候诊大厅一开门,挂她号的病人就早早地等候在那里,紧盯着叫号机的电子屏。她一上班,消化二科门口立刻就会围得水泄不通。这个顾大荣就这样一天天忙下来,几乎天天都累得要死。她的奖金收入也是全院里最高的几位之一。这让三科室的史进很是羡慕嫉妒。史进一天最多只能看十个八个病人。那收入自然是没法和顾大荣比。史进不忙的时候经常会跑到方冲的四室聊天,并带着妒忌的口气对方冲说:“方教头,你看那个‘顾大嫂’,这个月恐怕又要破五(五万)了。真是邪了门了,灑家的医术不比她差到哪里去。就是收入的银子没法和人家比。唉!”方冲笑着回他:“史兄,你的也不错,比起我的强多了。”史进说:“你一个新来的小屁孩哪能和我们比。”方冲回道:“那是。不过我认为,你和顾大嫂差的不是在医术上。”史进急切地问:“那是差在哪?”方冲像是很认真地说:“在你的名字上。你想想,你的名字史进和‘死尽’同音,人家来看病大都图个吉利,但凡忌讳你名字的,一般都不会挂你的号。”史进说:“有些道理。”方冲继续说:“我看你应该把名字改一下,叫个‘史治活’,咋样?”史进说:“行是行,不过现在我就想揍你。”说完上前一手扯着方冲的胳膊,一手照他屁股上啪啪拍了两巴掌。方冲急忙躲着身子笑着辩解:“洒家说的可是大实话。”

方冲坐诊已经有小半年了,作为新来的年轻医生,他的底薪是每月一千五百元,然后就是靠提成了。由于每天挂他号的病人寥寥无几。他的底薪加提成还拿不到三千元。他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年终经济指标完不成,不但科室主任王钧不愿意,就是连自己的生活开支也难以维持。

他和史进一样对顾大荣有些嫉妒。整天思量着怎样才能够多看些病人,多增加些收入。有一天他无事可做,浏览上网,看到有位医学院教授说的一段话,才使他彻底改变了自己原有的想法。

医生要有钱,更要有尊严,医生是贵族,但绝不是土豪。一个人找你看病,把所有隐私告诉你,把衣服脱光了让你检查,把所有痛苦告诉你,把生命都交给你,这种人是仅次于神的人,而不是一般人。如果医生不好好看病,而是只看患者的口袋,患者会恨死你……

应该从患者的角度出发,多替病人考虑些才是。方冲这样想。此后,凡是他接诊的病人,他都会很认真地给他们诊治,尽量让其少花钱。用五块钱的药能治好的病,他就绝不开五块五的;拿听诊器就能确诊的病,就不再要求病人做什么B超,胃镜,CT等等。总之是让病人尽量花钱少,又能够把病看好。就这样,慢慢的,他的门诊病人不知不觉地开始多了起来。四科室门口有时候也会像顾大荣的二科室一样,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由于他开出的药大都是行之有效的廉价药。虽说病号是增多了,然而他的营业收入却并没有提高多少。但方冲的内心还是对工作充满了激情——医生是不能用金钱的多少来衡量他工作的价值。

进入初秋的一天下午,临到快要下班的时候,一位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方冲的诊室里,面无表情地在他诊桌旁边慢慢地坐下。方冲忙问老人家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老人双手抖个不停,结结巴巴地对他讲:“医生,我没有挂号。”方冲说,没事你讲吧。“我有高血压,心脏不好,两只手发抖,两条腿有关节炎,都是肿的,非常痛,走路移不开步,只能拄着拐杖,医生你给我想想办法,我真是受不了了,只要帮我止止痛就好了,我死都不怕,怕的就是遭罪。”

方冲听老人的口音有些熟悉,就问他:“老人家,您家是啥地方的?您的家人呢?”

老人很是无奈地说:“我住在泓河镇上,七十三岁了,无儿无女,老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年轻时,有一个侄子过继给了我,今年都四十多岁了,但他从来都不管我。我有病,也没人管我,我就自个儿问村里要了低保款,跑到这城里来看病。”老人说完,一双无神的眼睛流露出无奈和无助,仿佛在乞求着什么。

方冲的鼻子酸酸的,眼睛湿漉漉地对老人说:“老人家,我也是泓河镇的,泓河镇方家村的。”

老人听后像是遇到了救星,两眼立即放光:“那就麻烦老乡你给我好好看看。”

方冲帮他测了血压并认真地给他做了相关的检查,又给他开了些药。他拿到处方如获至宝,接着慢腾腾地从腰间摸出一个缠得很紧的塑料袋,打开了一层又一层,然后从里面拿出几十元钱,抖动着手对方冲说:“老乡麻烦你帮我拿一下药,我实在动不了。”方冲帮他拿了药,在药盒上写上服药的方法,仔仔细细地交代一番,没有半点怠慢。老人拿到了药千恩万谢地说了许多。

怜悯之情此时油然而生,方冲掏出一百元钱塞给了老人,让他回去买点好吃的补一补,老人硬是不要,嘴里还不停地唠叨,麻烦你给我看了病,又没有挂号,还要你的钱,我这孤老头子就真不像话了。老乡你真是好人啊。我回头就找人做一面锦旗给你送来。老人说完一步一回头地道着谢,慢慢地出了诊室。

方冲在开药方的时候问过老人,得知他的名字叫李德银。

过了几日,李德银提着一卷东西拄着棍子一步一挪地又来到了方冲的診室里,他看上去精神明显比上次来时好了许多。方冲让人给他让个座,吩咐他坐下稍等一会儿。待忙完后,询问他身体恢复的咋样。李德银十分感激地说:“吃过你给开的药后好多了。”说完双手捧着那卷东西小心地递给方冲说道:“本来要送你一面锦旗,可店里的老板说,现在不时兴那东西了。写一幅字送给那大夫吧。那老板也是好人啊,这幅字他愣没要我一分钱。”

方冲急忙接过那幅字,当即把它展开,只见上面横写着“天使的良心”五个楷书黑体大字,字写得大方得体。

方冲趁着休息天,到街上找了一家装裱店,把“天使的良心”精美地装裱了一下,然后端端正正地挂在了他靠背的墙上,美美地看了好半天。

二科室的顾大荣近些天来很是窝火,方冲这个刚刚出道的毛头小子,不知道掌握了什么高明的医术。竟然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抢走了她大半“客户”。这还不是主要的,这只是让她的收入少了些,她现在对钱不是很在乎。更主要的是方冲这样一弄,把她的名声一下子给损了。背地里有不少患者都骂她黑,好多在消化科几个科室里都看过病的患者这样反映:从方大夫那里七八十块钱就能看好的病,到了她顾大荣那里就得四五百元。这让她觉得十分的冤。她看过的病人,钱大多数都是花在了医疗设备检查上,病看得更加仔细详透。但就是有好多病人不理解她。

史进的三诊室还是原模原样,不温不火的。他倒是有些幸灾乐祸,见了方冲,伸出大拇指说道:“方教头,真乃好样的!”

主任王钧这段时间对科室里的工作是越来越不满意,近来虽说门诊人数增加不少,但营业收入反而一直在下降。这一切都是方冲这小子惹下的祸根,他使出的这招廉价医疗,很快在消化科形成了羊群效应。连顾大荣这样深受患者敬重的知名专家,也不得不跟着他学。照这样子下去,院里规定的经济考核目标恐怕很难完成。他在半个月前就准备约谈方冲。但一直思量着怎样和方冲谈论这个问题。这件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谁都不好明说出来。如果反对方冲的廉价医疗,就会使自己背上过度医疗的坏名声。不过,王钧终于逮着了说服方冲改变这种愚蠢做法的机会和理由。

在方冲看过的病人中,由于简化了部分医疗仪器的使用检查。使得一部分病人有些病症没能及时地给查出来,从而延误了救治的最佳时期,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王钧一下班就来到方冲的办公室里。准备给他做一次长谈,让他彻底放弃这种不正当的做法。

然而方冲对王钧的指责并不认可。他说:消化科不是体检科,不能什么设备都得给病人用上,不能把病人身体的每项指标都做检查。有疑问的病症,我也介绍病人到其它科里做体检了。

王钧说:“病人进到咱们医院,就是来花钱治病的,你把一些该做的设备检查都省去了,还治什么病?现在还是靠摸脉、望闻问切就能查出病因的时代吗?”

“你是不知道老百姓挣个钱有多难吗?能替他们省下点就得省。这是咱们做医生的良心。”方冲回身瞅着后背墙上的那幅“天使的良心”回复王钧道。

王钧不好再和他争辩,只好说:“好,咱这医院里就你有良心,我们都成了黑心医生。不过我警告你,马上又到年底了,考核目标完不成,我受处分事小,恐怕你就得卷铺盖滚蛋!”

方冲听后,顿时火了:“不用你们赶,我还就辞职不干了!”

王钧也火了:“不干就立马给我滚蛋!”说完,摔门而去。

史进闻声跑过来关切地问:“方教头,怎么啦?王主任又逼你交投名状了?”

方冲背对着史进,没有搭话,泪水悄然爬满了脸。

方冲辞职了。他离开的主要原因并不全是和主任王钧赌气,只是这种完全把治病救人当生意做的工作使他无法忍受。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完全失去了做医生的尊严。当他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这坐诊跟坐台一样,在这丢人!”

他离职那天,打了一辆顺风车,直接带着铺盖行李回到了泓河镇方家村的家里。他爸妈看到他没打个电话突然就回来了,忙问他是咋回事,当他说出在省城医院里的工作辞职不干的时候。家里面犹如遭受了一次晴天霹雳。他妈妈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他爸方桂望着这个从小就被一家人惯养出来的独生儿子,一声不吭就自作主张做出这么大的事儿。顿时气得暴跳如雷,吃惊得大瞪两眼问道:“为啥?”方冲很是平静地冷冷地回了一句:“良心!”

方冲从一所普通的医学院硕士毕业后,能够进入这家医院工作,作为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已经是非常的不易了。

十年前,方冲考出了五百八十九分的高考成绩,在填报志愿时,父亲方桂和他可是犯了难。那天父子俩在方家村后坡上的玉米地里施肥,方桂愁苦地望着从坡下砖窑、石灰窑的烟囱里冒出来的滚滚黑烟,心里忽然灵机一闪,他笑了,他狡黠地笑了。他转身郑重地对儿子方冲说:“冲,咱决定报医学,学医!”方冲说:“我想报电子计算机专业。”方桂很是坚决地否定道:“不中,就学医!”

方冲爸方桂可不是一般的农民,他年轻时就走过南闯过北,见多识广,人精明得很。按方桂对当时的形势分析,找出了一大堆必报医学专业的理由。

“医生可是个好职业。”方桂对方冲说。

当医生既能挣钱工作又体面,又受人尊敬。都称医生叫个啥——白衣天使嘛。开过药铺打过铁啥事情也干不热。老百姓吃药不搞价钱,你去看病,医生要你一块你就得掏俩五毛。

你看看现在但凡多少有点权的,或者是有点钱的人,哪个不是天天大鱼大肉吃着,好烟好酒抽着喝着,明里暗里,二奶三奶的包着。天长日久,肾亏虚、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脂肪肝肯定个个都会有。这些人将来都是你们医院里的优质客户。你再看现在有多少年轻人好吃懒做,整天不是泡在网吧里,就是低着个头握着手机不停打游戏。这样长时间下去,这群人不又都是你们医院里眼科的客户?

你说咱这里遍地林立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有多毒?那烟灰落在满坡的青草上,草很快就枯死了;落到地里的庄稼上,庄稼也就枯死了。牛一吃上这枯草,牛腿就瘸了,牛腿瘸了,牛也就瘫了;羊一吃上这草,羊腿也就瘸了,羊腿一瘸,羊也就瘫了。听听咱村里小学生造的“不是……就是”连词造句——我们方家村的牛羊不是死就是有病。咱方家村现在你还能看到有一头牛没?有一只羊没?健壮的牛,皮实的山羊都受不了这等污染,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长时间下去能好的了?不过,有人咋说——以环境换发展吗。发展倒是发展了,人们腰包里还倒真是都多了俩钱,只是现在弄这俩钱,以后恐怕都得送到医院去。过不了几年,这医院里就得人山人海,往后花钱看病都得排着队求人哩!医生们到那时怕是数钱都会数到手发麻。这医术好的医生们到时恐怕都得累个半死。

冲你要是学了医,再逑不咋样,将来即使进不了大医院当医生,回咱方家村开个诊所也会饿不着。

方冲听完他爸方桂的一番粗鲁话,觉得话虽糙但理不糙,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他被省内的一家医学院录取后,先是本科五年,硕士三年,然后通过两年的实习期。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最后应聘到了省城的这家医院里,也算是遂了他爸方桂的一片心愿。

方桂这些年来,为了供方冲读书,起早贪黑,租下了几个塑料大棚种蔬菜。西红柿,韭菜,黄瓜,样样都种。方桂种菜采用的都是新方法。他种的韭菜,那化肥上得足足的,头一天晚上,用泵上来清凉的井水拌入农药透透地浇上一遍。到第二天看那韭菜叶子绿油油、壮实实的。菜贩子早早地过来,等他收割完装上车拉到城里的菜市场上,不消多大一会儿就被抢光了。他种的西红柿、黄瓜都用一种新型的药水往上面一喷,看上去既新鲜又好看,放上月儿四十天都不会坏。只不过这些菜,方桂自己家人是不吃的,他为此单独留下了一块菜地,用的是农家肥,不上化肥不打农药,专供自家人食用。

常年的劳累使方桂变得衰老了许多,现在一干点活他就腰酸背疼,总也力不从心。他急切地盼望着方冲能够快些就业,也好减轻一些他的经济负担。好在冲儿也很给他争气,能够留在省城的公家医院里工作,这给他的老脸上平添了几分骄傲。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拿儿子方冲在省城医院里的工作炫耀一番。

“唉!”方桂深叹了口气。现在,自己這个不争气的儿子放着省城大医院里的工作不好好干,要辞职回农村老家开诊所哩。这以后叫他的老脸在乡亲们面前往哪搁呀!

两个月后,方冲的诊所开业了。地址选在泓河镇街西头南端比较偏僻的一间两层门面房里,他请人在门头上做了一个带灯箱的门牌。上面写着“方冲诊所”四个蓝色大字,大字下面留着他的手机号码。

一进入诊所,便看到一张坐诊的实木长桌放在屋子的左侧,诊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他从省城医院里特地带回的那幅“天使的良心”。诊桌对面放着一排简易铁制排椅,以方便在此候诊的病人。往里面是用玻璃隔断做成的一间透明的药房。

走过药房前面通向二楼的拐角楼梯,来到二楼大厅内,中间摆放着五六张病床,在大厅靠墙四周排立着十多把简易的靠椅沙发。每张病床和每个沙发的两边都矗立着输液架。环视整个诊所,显得干净整洁,一切设施都摆放有序。两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女孩,是方冲聘请的助手,专门负责给病人施药、输液等工作。

诊所一楼和二楼大厅的墙上都贴着一张醒目的对医护人员的警示语——今天你微笑了吗?

方冲微笑着坐在诊桌后面,那是医者所特有的一种仁爱和自信的微笑,每当患者看到这种微笑,心里面就会安静和放心许多。

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方冲就要实现他伟大的梦想。他要在这里开辟他全新的医疗事业。此刻,他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禁不住有些欣喜若狂。

方冲的诊所一开张,就不同凡响。没过多少时日,人们传出在泓河镇上有个叫方冲的医生,他医德如何高尚,医术何等精湛,而收取的费用低到只是其他诊所的几分之一。这消息越传越远,致使与泓河镇毗邻的几个乡镇的病人也慕名远道而来。就连泓河镇卫生院都受到了他诊所的影响,门诊病号由此大减。他的诊所里马上便人满为患。这促使他仿照大医院里的叫号系统,采用了一套简易的叫号方法,以消解患者们争先诊治的纷争。

方冲给人看病,实行优先救危救急的原则。因为他极好的名声,从而使一些贫困的危急重症患者也前来找他诊治。他无论有多么繁忙,只要有危重病人来到,都马上作出诊断。在他诊所里治不了的,他都耐心细致地给病人提出建议——这个病在哪家医院里治的专业,治下来大概费用是多少等等。对于一般病症的患者,他严格按照排号次序,无论你是镇长、所长、土豪,还是平民百姓,都一视同仁,按先来后到就诊。

方冲诊所的收费标准是按照药品进价加上百分之几的利润,其它一些没有药物成本的小治疗项目他都分文不取。对于一时困难拿不出钱治病的村民,他也照样细心地给抓药治疗。他的诊所里看起来整天都是忙忙碌碌,但这种完全无视经济效益的做法,实际上是很难赚到多少钱。然而方冲觉得只要诊所能够维持下来,正常运转,就心满意足了。他得到了乡亲们很高的赞誉。这在他心里比挣再多的钱都快乐。

李德银老人是方冲诊所里的常客。还是在诊所装修之时,方冲在泓河街上遇见了他。他一认出是方冲,激动地抓住方冲的手抖动着不放。并非要请方冲到他家里吃饭。方冲给他说明了以后要在这泓河街上开诊所,不回城里了。老头激动得一连说了一大串好。他逢人就讲在省城医院里方冲对他的帮助;他见人就夸方冲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好大夫。方冲的诊所开业后,他几乎是每天都蹲在诊所外面的墙根下和一群老人们聊天晒太阳。每到吃饭之时,方冲都会让人或者亲自给李德银端碗饭吃。有时太忙顾不上他的时候,就安排隔壁方记烩面馆里的老板方石头给他做碗羊肉烩面,并一再嘱咐:老人啥时间来吃饭都给他做,随后账他来打发。方冲闲下来的时候,有时会把李德银叫到跟前,把他的身体仔细地检查一遍,并免费给他开些药吃。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进入腊月里的泓河镇,天气陡然变得异常的寒冷,阴郁的天空被雾霾的气息所笼罩着,街道上从两旁的商店里倒出的污水,东一片西一片地在路面上结成了冰。前来就诊的感冒发烧患者忽然多了起来,一群妇女各自抱着自家哇哇乱哭乱叫的患儿,不停地哄唆着,晃悠着。还有一些年老的病人也挤在诊所里。使原本不大的地方显得拥挤不堪。方冲十分忙碌地给每个患者开药,然后又小心地给那些发烧的患儿打上一支退烧针,整个人紧张而有序地工作着。

这时,李德银突然捂着胸口,急得满头跌跌撞撞地进门刚喊了一声:“方大夫,我胸闷得厉害!”话还没有说完,就倒在门口不省人事。

方冲赶紧跑过去,抱起他平放在病床上,并吩咐人:“赶快打120!。”方冲知道李德银患有心脏病,根据症状判断,老人很可能是由于天气极速转冷从而导致的心肌梗塞,以现在病情来看随时都可能夺走他的生命。方冲一边给他静脉注射了一支硝酸甘油(心肌梗塞的急救药)。一边紧张地摸着他的脉搏,等待县医院救护车的到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方冲的额头上也急得渗出了汗珠。他突然感觉老人的脉搏慢慢地弱了下来,最后竟感觉不到有任何跳动了。救护车终于在三十分钟后赶到了现场,从车上跳下两个穿天蓝色急救服的大夫,过来测了他的血压和脉搏,最后扔下了一句冰冷的话:人已经不行了。然后,他们跳上救护车,急忙离开了。

这个突然的变故,使方冲顿时呆若木鸡。他怔怔地望着老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暗自震惊道:完了。他明白,这在大医院经常发生的医疗纠纷事件,很快会以一场始料未及的灾难降临在他的头上。原本诊所里满屋子拥挤的人们,呼啦一下子也都疾走得精光。只剩下了他和李德银已经渐渐僵硬了的尸体。他的人生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方冲的诊所停业了。

那天,他呆愣在李德银的尸体旁边,直到110的警察们过来,对现场拍照完毕,做完询问笔录。等李德银的侄子来到后,方冲欲上前给他说明情况。不料李德银的侄子一来就揪着方冲的衣领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方冲被打得满脸是血,但他没有做任何反抗和辩驳。警察们立即制止了李德银侄子的鲁莽行为,并劝解他们说:经过我们对120医生的调查了解,老人是因心肌梗塞意外死亡,方大夫在他发病时采取了紧急救治措施,并让人打了120急救电话,但还是没能挽回老人家的生命。李德银的侄子说:“俺伯平时身体强健得很,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大病,是他方冲把俺伯给治死的。”警察说:“你们要是有什么异议,让法医过来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李德银的侄子回道:“俺不要解剖,那样俺伯连个囫囵尸首也落不着。我就要他方冲赔偿我们损失。”警察说:“有什么问题,你们先自行协商解决。也可以到法院起诉判决。但是,千万不能够再打人闹事。”警察们说完先行离开了。留下了方冲木然地呆在那里。

尸体在诊所里停放了五天,李德银的侄子领着家属们堵住诊所的门,把花圈摆在了诊所门口,每天都在门口燃烧着纸钱,他们还把诊所的玻璃药房给砸了。从诊所里还时不时地传出家属们不依不饶的哭嚎声。

方冲爸方桂十分气不过。他和方冲妈一块气冲冲地往派出所去找所长。老两口一推开所长的门,扑通跪下哭倒在地:“所长,俺方冲冤枉呀,您可要替俺做主啊!”

所长赶紧拉起他们,让他们坐下。方桂眼泪吧嗒地问所长:“所长,这事咱派出所就不管了?就让他们这样无法无天地讹诈我们?”

所长说:“老方,你先听我给你讲讲咱们派出所遇到的一件事。去年夏天,我们民警在河边抓捕一个盗窃犯时,眼看就要逮住了,这时这个小偷一下子跳到河里向对岸游去,我们民警水性不好,没有下河继续追捕。当这个小偷游到河中间时,体力不支溺水死了。随后,小偷的家属们上访到市里,说我们逼死人命,不依不饶地让我们赔偿,说偷个东西也罪不至死呀。上面的领导为了稳定局面,不让再闹事了就让单位赔偿了小偷家属十万元,最后了事。”

方桂說:“这叫‘死’不说理呀!”

所长说:“老方你说到点子上了,这就叫以‘死’为大,借机敲诈。老方你可得沉得住气,你知道为啥不立即给你解决这事?那李德银侄子一家正在闹事头上,咱们太急切他们肯定会狮子大张口,要你个十万二十万,你真能赔得起?”

方冲妈哭着脸说:“所长,这都五天了,俺们一家子都崩溃了。再这样耗下去,俺冲儿非被逼疯不可!”

所长说:“既然你们想了结此事,那我就安排指导员给你们协调去,你们先过去,我给指导员说下,让他随后赶到,反正也四五天了,他们一家磨耗得也差不多了,估计几万块钱就能说成。”

方桂两口子道着谢无奈地垂着头走了。

经过多次协商谈判,最终李德银的侄子在得到了方冲五万元的赔偿后。才将尸体拉走完事。这些钱有方冲在诊所开业以来辛辛苦苦攒下的三万元,还有他爸方桂四处求人借下的两万元。当方桂苦着脸把钱交到方冲的手里时,对他说:“你这样干下去,爸的老命迟早也得给你赔进去。”他接过爸手中的钱,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哭着说:“爸,天地良心,我已尽心救了他。他的死,我没有错呀!”他爸搂住他,已是老泪横流:“别哭了冲,爸知道,爸都知道……你没错!只是这世人的良心都叫狗给吃了。爸不怪你……不怪你!”

方冲一直沉浸在李德银医疗事件的痛苦纠葛之中,他一想起来自己遭受的委屈就泪流满面,痛苦不已。

新年过后,在农历的正月十五这天,人们都在享受着这节日的快乐。而从不抽烟的方冲,开始闷闷不乐地抽起了烟。这时候,还在省城医院工作的史进给他打来电话说:“顾大荣升消化科主任了。”史进这次没有叫她顾大嫂。

方冲不由一惊,忙问:“那王钧呢?”

史进说:“你走后,科室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医疗作风。近一年来随着国家对医疗报销比例的增加,可不知为什么病人看病相比以前花费的钱却更多了,科室里的业务额也成倍地增长。原主任王钧,由于工作突出,成了院长的得力干将,经过院党委研究决定已经提拔为副院长了。”

方冲听后,许久没有吭声,不由自主地把手里夹的烟攥成了一团粉末……

惊蛰过后,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泓河镇的大街上又呈现出一派春日的喧嚣。方冲的诊所又重新开业了,但前去就医的人们看到,方冲原来那种很是自信的微笑消失了。他原本清澈慈善的目光也变得浑浊、忧郁而悲凉。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又忽然发现方冲诊桌后面挂的那幅“天使的良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妙手回春”的白底黑字木匾。同时,在他诊所看病的人们还觉察到,比较以往的药费,现在贵了许多,一例普通的感冒发烧在以前花十几块钱就能看好的,现在得花上百元。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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