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黑牛毛帐房(散文)
2019-09-10才登
我記事的时候,我们家住在一顶黑牛毛帐房里,当时因为年纪小也没有感觉到有多么不堪、多么冷,相反,在一生中每一次搬家,我都会想起那顶难忘的帐房,它是我们一家人最为完整、最为美好的记忆,单纯的年代,我们满足于它的简单遮护,沉浸在家全人全的快乐中。
帐房有好几种,一种叫“若阿”,就是藏区典型的黑牛毛帐房,大气的外表像一只巨型乌龟,两米多长的天窗,送出的是牧家的奶香酒醇以及一缕缕长长的炊烟。另一种叫“锐采”,汉语也叫“一颗印”,呈正方体,三面和顶棚一样大小,一面留着门,它和“若阿”都是用手工的黑牛毛单子缝制而成,牛毛,有经晒和不褪色的优点。寒冬季节,在帐房内侧的四周加上一米高的围墙,夏天天热的时候帐房四周可以搭起来,便于纳凉和观望四散的牲口。
我们家起初和外婆、舅舅们一起住在“若阿”里,后来因为人口太多,作为长女的母亲就另立锅灶,住在外婆和舅舅们特意为她缝制的“锐采”里了。
有时候,回忆是一首绵长的歌,歌里写满过去的故事,心里总是洋溢着暖暖的情谊。
在我从小到大的岁月里,汉藏文化相互交融、相互弥补着显现在我们家的每一个角落。因此,我们家和其他的牧民家庭不大一样。无论是冬季草场还是夏季草场,父亲都会在我们家的帐房里打上地坪、盘上炕,等炕面半干时,拔来一种叫茴条的植物,让我们在炕面上蹭擦,不一会儿墨绿色的炕面就会变得油光发亮,暖和不说还显得干净。帐房外面用黑刺(一种灌木)打上方圆五十多米的篱笆墙,很有一些帐房别墅的感觉,而母亲却认为这是在破坏植被,不乐意参加这样的改革,但终抵不过父亲和我们的坚持。
无论多忙,父亲都会在搬到新草场搭起帐房的第一时间,把那个年代久远的“上海”牌收音机挂在帐房枝干上,边干活边听,而我们几个懵懵懂懂的小孩总会听岔。一句《打靶归来》中的歌词,我上初中时才弄明白。“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我们听成“战士巴巴马永贵”。还有青海天气预报中的“小唐古拉山”,我们听成“肖吞果力萨”(肖吞,藏语,吃酸奶;果力萨,藏语,吃馍馍),还以为是藏语呢,我老是感觉很纳闷,早上6点就吃酸奶,那晚上吃什么呢。还有“白求恩大夫是加拿大人”,我们听成“白求恩大夫是加拉大的个人(加拉:青海方言,山羊)”,百思不得其解,白求恩那么大的医生、英雄,怎么只有加拉大小呢。还有更可笑的,比如:“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后一句我们理解成“王母娘娘烤太阳”。我老想,王母娘娘是天上的神仙,冷了自然要烤太阳。这都是父亲的收音机给闹的,回想起来,忍俊不禁。
有一次,弟弟骗我说收音机里面全是蚂蚁大小的人,有唱歌跳舞的,还有好多好吃好喝的。我信以为真,结果我和弟弟乘父亲不在,把收音机拆开了,毋庸置疑,里面非但没有人,连一点儿能玩的东西都没有,还被父亲为这事打了一顿。后来我想,弟弟肯定是好奇收音机里传出的美妙声音,才拉我给他垫背的。
冬天的夜晚,山风压下来,寒冷就会从帐房上万千个针眼般的空隙中吹进来,呼出来的气会在被头上结成一层厚厚的霜,每当遇到下雪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弹帐房上的雪,一旦消融就会漏水,到了晚上又会重新结冰,第二天会更冷。所以,相比冰雪,我最喜欢下雨天,雨滴落在帐房上的声音很美妙,风调试着它的节奏忽高忽低,像一首催眠的曲子,听着听着就会入睡。无雨的时候,天窗总是张开着,睁开眼就是漫天星星,几声犬吠总是让幽静的夜空充满神秘,世界静到崩溃。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牧民的居住条件总算向前挪了一步,我们也和其他牧民一样住进了地窝子,这个搭建在自家营盘上的地窝子虽然外观没有帐房大气好看,但总算遮住了风霜。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草场沙化从地窝子四周开始。
父母亲喜欢干净,炕围和顶棚都用花布围住,四周的墙面粉刷一新,还挂上了喜庆的年画。美中不足的是窗户很小,使得屋子里十分阴暗,房屋中间架上了烤箱,不随时把门帘撩起来,就会有窒息的感觉。就这样,一个不怎么规则的地窝子,经他俩的手一捯饬,很像那么回事了,一台日本三洋录音机,放送着我们那个年代最流行的龙飘飘的歌曲:
梨山有位姑娘叫呀叫娜答
她的两颗眼睛水呀水汪汪
乌溜溜的头发披肩膀
一把热情像太阳……
太阳那个下山又一天
冬天那个春到又一年
梨山上痴情花受折磨… …
我们家住地窝子的第二年,我和大弟都工作了,住在自己的宿舍。小弟和小妹都在西宁读大学,这在当时的托勒牧区真可谓凤毛麟角,没有第二个。我们渴望假期,渴望相聚。每当寒暑假我们尽可能地帮助父母亲干活,每天早上都有分工。男孩捡牛粪、放羊、搓毛绳,女孩做饭、拆洗被褥、整理房间,重活累活抢着干,为的是能让父母亲享几天清福。
住地窝子的时候,我们家买了一台14英寸的长虹彩电和一台雅马哈牌汽油发电机。由于当时汽油很贵,所以,看电视不能随心所欲,谁想看就看,而是有统一安排的。一天的劳动结束后,还要写假期作业,父亲还要将劳动结果和作业一并检查验收,只要有一人在验收中不合格,那么,这晚的电视剧就泡汤了,求也没用。如果表现不错,就会在吃了晚饭后,准许看两到三个小时的电视,卫星接收不上,只好放碟片,四大名著改编的电视剧就是在地窝子里看完的。虽然是地窝子,但母亲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有条不紊,烤箱和茶壶擦得油光锃亮,没有一点儿污渍,整个屋子充满了居家过日子的温馨气氛。
那时候,我们正值青春年少,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让我们好奇不已。就连住着地窝子、喝着消冰水的日子也是那么欢畅和难忘。那时候,爷爷奶奶、外婆和父母双亲都健在,虽然条件简陋,但我们一点儿都不觉得苦,我们在成长中学习,在学习中懂得感恩,我们热爱国家和家庭,没有一句对这个社会和父母的怨言,我们用实际行动报答着社会给我们的一切,用成绩报答着父母,欢快地感受着亲情以及地窝子给我们的温暖。
80年代末,我們的冬季草场在一个叫黑刺沟的地方,那里有两间别人住过的土坯房子,墙是草皮筏子垒起来的,墙面凸凹不平,顶棚是黑乎乎的麻柳,整个房子坐东朝西,遇到刮风天气,风从早到晚直灌进来,弄得满屋子都是尘土。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很满足,毕竟是有门有窗的房子,比地窝子强多了。
我对这个营盘和房子的记忆不是太好,只有突如其来的一些小灾和霉运,牛羊的体质和成活率也是有史以来最差的几年,老家以及我们所有的不顺好像都堆在了这个时期。也有算命先生说:这是房门的朝向不对,阴风直入,宅不留阳,长此以往变成了凶宅。但房子是公家的,只能住不能改修,再说,父亲从来不相信牛鬼蛇神,没有理会。但你无论相信与否,有些事情就是那么诡异地存在着,在这里居住的几年几乎没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发生,就是好事到最后也会变坏,也许是巧合,也许真的是风水问题。好在,1989年包产到户时,我们搬到了对面曲库村的大白石头滩,无论如何,生活总是朝着我们期望的方向发展。
这时候,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家,起初是两间上了石灰墙面的土坯房,后来换到洋气的三间瓦房里,地面铺有红砖,院子里有水井。至此,告别了裸露着地面的房屋。
从90年代初开始,我们家在相对稳定的白石头冬季草场,住上了公家修建的两间大瓦房,房门是很重的铁门,进来出去都会发出乒乓的响声。因为包产到户、自负盈亏,牧民的生活也富裕起来了,那时候我们家买了一辆半旧的绿色皮卡车和同样半旧的北京吉普车,还有两辆我认为很笨重的二代幸福摩托车。
让人倍感矛盾的是,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房子越来越好了,生活越来越富裕了,父母亲却越来越老了,鬓边生出了白发,就在他们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兄妹们也陆续参加工作了,就像孵化后的小鸟,你前我后地飞走了,开始了聚少离多的生活。儿大不由娘,这样的分离注定我们再也不能经常聚在老家的屋檐下,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了。那时候,有一种无奈的失落笼罩在我的心头,人为什么要长大呢?难道长大就是为了更加长久地离开吗!
90年代中叶,我随老公来到门源,住在医院分配的两间平房里。不久,住房改革开始了,所有公家的房子都作价归户,在那个一房难求的年代,这个消息使很多人兴高采烈,也使很多人成为“房奴”。房产归户以后,好多人按捺不住重新翻修、上瓦,挖地下室,装玻璃封闭,修建火炕,有些人甚至推倒重建,还建起了两层小洋楼。那时候工资不高,我们也和许多人一样,为这两间半房子折腾得一穷二白,但还是心甘情愿,以为一辈子要住在这里,甚至退休后养老。那时候的房子几乎全是一排排平房,每户独门独院,显得整整齐齐,错落有致。每当空闲时,大家便会情不自禁地东家串西家游,特别是晚饭过后,大家总会搬着自家的凳子出来,三三两两地围着坐着,谈天说地,颇为热闹。
那时的孩子们吃过饭后就会在巷道里疯玩,房前屋后,追逐嬉戏,这样的吵闹有时会持续到晚上10点左右。然后就是大人吆喝孩子回家的声音和关房门的声音,这些声音南腔北调,此起彼伏,随着夜的深入渐渐消停下来,再过一阵子,就会看到人影在窗帘后面晃来晃去,灯也随着熄灭了。
我们的思想总是落后于时代快马加鞭般的发展,正当我们沉浸在“有房一族”的喜悦中时,楼房像雨后春笋般悄然间拔地而起,起初我们处于观望态势,暗中思忖:也不知谁们是这些高楼大厦的主人,反正不是自己,因为我们有房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失去了外婆和父亲、爷爷和奶奶四位亲人,让我在悲痛失落的同时恍然大悟,人的一生,吃、住、行不是最重要的,比这更重要的还有亲人的健在,但我已经追不回他们了,我们以后的每一步,无论好还是坏他们也看不到了,更没有人欣赏我们以后的每一处新家和每一点成绩了。
说实在的,我们这代人的思维总是慢半拍。当我们反应过来时,很多年轻人已经卖掉平房,住进了楼房。迂腐的观念害得人们闹出了很多笑话,有些单位为了鼓励职工搬进楼房进行了补助,甚至有些单位组织员工抓阄,中阄的由大家集资住进,也有给率先搬进楼房的人奖励一台彩电的,现在回想起来既可笑又滑稽。究其原因,除了在房改后的平房上投入资金和气力太多外,就是观念的愚昧落后。
就这样,我们也随着进楼大军,2005年搬进了楼房,这才感受到楼房的实用、便捷、卫生。再后来,我们这些当年从黑牛毛帐房走出来的孩子,都在西宁和外地买了房子。
与此同时,我的老母亲在故乡像变戏法似的,把老家原有的两间房换成了五间大红瓦房,客厅足足占了两间,搞了玻璃封闭和客厅地暖,地暖为整间房屋地下掏空的那种,和煨炕差不多,将羊粪和散煤混在一起煨进去,一次可以维持一个多月,既省事又暖和。精心粉刷了墙壁还铺上了瓷砖,PVC板做的挂顶,清爽干净。现代化的家具摆放得错落有致,大气得体。电视、电脑、太阳能、洗衣机一应俱全,和城市没有什么两样。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一步到位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照片悬挂在客厅正中的墙上,母亲说:“这富裕的生活是他们给予的,他们当然要挂在中堂。”
不久,母亲也在县城买了楼房,就像攀爬台阶一样,不经意间一步一步爬到都市的高楼里。这也使得母亲这样一辈子在牧区生活的人,就像进入了一所新的学校,从插电,用电灶、热水器、电饭锅学起,母亲总是不能适应,从小练就的一套做饭本领不能很好地施展,总被这些陌生的电器束缚着手脚,大家越是叮嘱用电器的注意事项,母亲就越不能自如地应用,以至于好些时候把冰箱、冰柜的电源也给关了,弄得血水横流,也因此变得神经敏感。
如今,老家的房子安静地躺在草原的怀抱,烟雾缭绕中,氤氲着泥土的芳香,朝露晨辉中,展示着牧村的清净。你来或不来,它都会在那里安静地等候,虔诚如我草原的妹妹们。
去年,我们又搬进了高层,再也不用爬楼梯了。每个房间的四壁都是缎面墙布,仿红木家具和各类电器摆放有序,最可喜的是我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书房,每个间隙里都放上花卉盆景,尽管后来的新家一个比一个敞亮,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没有了往日的激情和热闹,很多时候自己坐在书房宽敞的书桌前,而灵感却游离于大脑之外,电脑桌面上一个标题可以沉默好几个月。
风干的往事,一切都来不及包装,岁月就像搭上了磁悬浮列车,一下子过去四十多年。这四十年,改革开放的好政策让我们衣食无忧、安居乐业,我们只管心怀感恩埋头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但是,优越的生活使有些人浮躁起来、膨胀起来,连自己的根都拔了起来,他们出租了营盘,卖掉了牛羊,享受似乎成为一种新的生活习惯。也因此,使本应该以游牧为生的他们离熟悉的劳动越来越远、离土地越来越远、离黑牛毛帐房越来越远、离健康的饮食越来越远、离本民族的语言和习俗越来越远,殊不知,他们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挥霍大把时间的同时,离天堂越来越近了。
四十年的历程,回望间才发现,让我时常魂牵梦绕的,不是多么富丽堂皇的住所,不是框定好的生活模式,而是那个生我养我的黑牛毛帐房,那个在寒冷的夜晚给过我无限温暖的地窝子,那个永远也回不去的家全人全。
作者简介:才登,女,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协会员,省第十三届、十四届政协委员。现供职于海北州门源县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