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紧一个名词,走进黑夜(创作谈)
2019-09-10牛利利
牛利利
2012年,我大学毕业,进入一家企业,开始了车间里的游荡时光。焊接车间嘈杂无比,哪怕戴上静音耳塞,巨大的声响也能让你脑壳生疼神经衰弱。那段时间我最期待的就是每天5点下班打卡,然后走出公司大门,和同事一起去街对面的自动售货机买罐冰镇雪碧。有天快下班时,同事被天车刮到,血从脸颊流下,情景骇人。同事却认为问题不大,不过蹭破了一点头皮,简单包扎即可。我送他去诊所,一路上人们都看着我俩。在经过自动售货机时,他停了下来,要我请他喝雪碧。他喝了一大口,然后感慨地说,真爽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我看着满脸是血的同事,忽然觉得孤单,觉得人生的期待不该只有雪碧,还应该有点别的。过了没多久,我就开始写小说,无所谓成功失败,只是想抵御平庸和漫长,过上一点儿精神生活。这样除了在白天期待冰镇雪碧,在夜里我也有了期待。
这篇《暮色下的小红帽》是在七个夜里写成的。我在夜里写作,在白天疑惑,像小红帽这样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书写:小红帽学历不高,经济窘迫,黑夜里四处漫游;她见解虽有趣,但也谈不上深刻,无非是一个不如意的“民间哲学家”;她企图用走马灯式的感情来遗忘过去,但又每每沉湎于一己的感伤中;她玩世不恭又自怜自艾,将自私深藏,对别人并无真正的爱与同情。但小红帽身上仍有打动我的地方,那就是她渴望一种精神生活,这点让我坚持写了下去。
她在精神生活上的追求让人发笑。她不斷挑拣着一个个名词,企图用这些名词来阐明生活的某种秩序。这是典型的民间哲学家的思维特征,对于“大道至简”的曲解,渴望一劳永逸的思想实验。因此,她用“重写”“上下文”等等这样的词语来解释生活时,不像哲学家的思考,倒更像是小学生造句:只是把一个个词语嵌入句子里。小红帽是善于伪装的,说话真真假假,感情虚虚实实,小说中的人物只有她无名无姓,只留下外号,不愿以真名示人。当她笨拙地将词语嵌入句子里时,才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渴望:她期待某个词语具有点石成金的力量,让生活有序,易于理解,并且有意义;同时她更希望就像在句子里嵌入一个名词一样,她也能嵌入生活中,嵌入黑夜里,从此不再四处游荡。
如此,小红帽身上有一些英雄的意味,正如荒诞的堂·吉诃德。加缪说:“这种人和生活的分离、演员和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诞感。”小红帽与她的布景分离,她的布景应当是烟熏火燎的小日子,是精打细算背后的一地鸡毛,然而她固执地想要表演出精神生活的纯粹和高洁。这是小红帽的分离,也是她的逃离。嫁入豪门或是彩票中奖,这才是她的舞台布景下该做的白日梦,但她不愿白日飞升,不愿鸡犬升天,只想在黑夜里苦苦思索,让自己的心魂在某一瞬间起飞。
小说是在深夜里写作的,小说的大部分情节也都发生在夜里。写作这一职业容易让人联想到黑夜。属于黑夜的职业有限,写作算是较为体面的一种。在夜里,光影声色都从这个世界脱落,只剩内心的潮汐起伏,写作的人用一个个词语为世界重新赋形,让光充盈,让生机勃发。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与小红帽自始至终心意相通,我和她都在努力过一种精神生活,都希望手中紧握着的词语能在黑夜闪闪发亮。
贝克莱和马勒伯朗士都认为,万事万物皆起源于上帝的意识,而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则说:“一切都从制造商的意识而来。”我们如今遭受太多商品的挤压,我们为商品所包围,阳光下它们无处不在,熠熠生辉;它们占据我们的感官,赢得我们的赞美;它们按照我们的需求生产,却最终构成了我们自身的尺度。总会有人指着这些告诉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快乐起来,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但这个世界上也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剥离炫目的色彩,屏蔽嘈杂的声音,他们站在高楼霓虹之下,却怀黍离之情,仿佛满目荒烟蔓草。他们都是小红帽,都是午夜之子,不以孤独为耻。
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重叠,都是小红帽独坐在房间里抽着烟,听一曲肖邦,窗外暮色苍茫。夜之将至,一切辉煌都转身离去,小红帽将再度走进黑夜漫游,如勇士出征,如孩童嬉戏。
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属于黑夜,托尔斯泰、海明威这样通体发光的作家显然属于白天,白昼的作家们是阿波罗的使者,个个孔武有力,棱角分明,辉煌灿烂。黑夜属于卡夫卡、博尔赫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是狄奥尼索斯的信徒。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这样说:“像少女一样欢笑,像殉道士一样思考。”欢笑与思考都是黑夜的气质。小红帽的思考不可能像殉道士深刻,但她在思索中变得庄严。我更希望她除了思考也能发出少女一样的欢笑。笑,是不及物动词,是不承诺果实的花朵,但我仍希望她在夜里笑,她的微笑一定鲜艳如花朵,醒目如白骨。
我或许可以给出另一个结局:小红帽坐在沙发上抽烟,窗外暮色苍茫,夜晚猝然降临,仿佛幼鸟坠地而死。小红帽熄灭了烟头,走出海拉尔的那家小宾馆,走进了黑夜。在深夜的旷野上,寒冷的风从远处的草原吹来。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真名,于是微笑着跑了起来。正如雨露只要呼喊出种子的名字,种子便会从地下冒出头来,有人喊了她的真名,她也从黑夜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