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音背后的精彩
2019-09-10王延青
王延青
单位的人都叫她张老师。
小时候,有次我放学回家路上,经过人民路地下通道时,突然发现她在十多米开外的前方走,当即兴奋地大叫,“妈!妈!”可人多车杂,拥堵不堪,她毫无反应。我急中生智,改口又喊:“张老师!”
真神奇,她瞬间就回过头来。看到是我后,她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半嗔半怪地说:“你这闺女,没大没小!”“怪我?”我也没好气儿,“叫你十来声妈听不见,一声张老师马上回头,你就是好为人师!”
我这话刚出口没两天,家中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成了王老师,“好为人师”的妈妈则变成我的学生。
事情是这样子的:作为河南地矿局职工教育年度先进个人,妈妈要在大会上发言。写交流材料、分享工作经验那是轻车熟路,可要上台把它一字一句念给大家伙儿听,她感到为难。为啥?妈妈带着我几年前从烟台迁来。不到半年,我已经改口能说地道的河南话,跟同学们早就打成了一片。本来嘛,入乡随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可我妈则不能。兴许是眷恋故土,乡音难忘,再或者是人到中年,语言接收和转换能力渐弱,她那辨识度极高的胶东口音从未变过。之前,她在烟台当数学教师,来地质队就做了专业对口的职工教育。那些年,为提高队伍素质,野外分队收工,青年职工要归队进行文化课的补习。妈妈就负责教授代数。我小时候淘气,花花肠子多,上学不爱读书,天天净琢磨在老师和同学身上找乐子。以我的心思揣度妈妈讲课的状态,想想那画面都很搞笑。有次我大着胆子问她,“你讲话那个调调儿,学生在下面笑不笑?”妈妈瞪我一眼,说:“谁要是笑,就叫他站到教室后面听。”停一小会儿,她又补充道,“我的学生都是上班的大人,很有修养。再说地质队天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就光兴你们讲河南话?”
“也是。”我爸说,“到大会上发言,朴素些,本色出演也无妨;平常咱怎么说就怎么念呗。”对呀,我随声附和。可我妈觉得,全局会议,还是得庄重些,正式些。不就几页纸吗?她想用普通话念。
问题是我妈平时也没讲过普通话呀!
妈妈的发言,着急的是我。我担心她出了丑人家笑话。可你再急,该有的程序不能少,否则会欲速不达。胶东话与东北口音有些相似,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卷舌音:油肉不分,三山一样,吃和七相同。于是,我决定先帮她搞定卷舌音。我让她仔细盯着我的嘴型模仿,可她把舌头卷得太过了,发出的语音往往含混不清,仿佛舌头短了一截儿。几句话连在一起通读时,反把“又”念成“柔”,“三次”成了“山
吃”。还不如原来的家乡话!我一边安抚她懊恼的情绪,一边拿她的稿子,把其中卷舌音在字眉上一一做了标注。这三四页纸的发言,要是叫个五六年级的小学生来读,轻轻松松小菜一碟,可放到我妈身上,听着就仿佛是滑稽段子的表演:不仅音调四声被念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好多固定词组也因她频频的语塞卡壳而被迫劳燕分飞,就这样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搞不清整个句子想要表达的原意。
“别念了,别念了!”我笑得揉起了肚子。妈妈瞪着我,绷紧了嘴巴。我赶忙收起笑脸,正襟危坐双眉紧蹙:“这怎么行!”
我抽出一页文稿,慢慢地读。我读一句,她跟一句,两个人把脑袋凑一块儿。遇到她发音吐字困难的地方,我们就重复个五六遍,一点一点帮她纠正。每当她读得稍有进步,我就高调给予肯定。妈妈受到鼓舞,轻松不少,劲头儿也更大了,还点着我的额头说,“嗯,行,小闺女将来能当个好老师!”
其实妈妈的发音并没有太大进步。听她再次念完稿子,我的额头要渗出汗来。还好离开会有几天的时间。我就每晚陪她灯下苦读。她自己白天也一遍一遍地练,一点一点慢慢进步。
转天清晨,听见妈妈在客厅用普通话喊道:“尊敬的领导,各位同志,该起床啦,吃早饭啦!”嗯,音调的四声已经很准,“早”和“志”发音很清晰啦,“尊”跟“吃”还有一点儿生硬和跑风。我想笑又莫名感动。此时的妈妈就像个单纯的小学生,好用功,好认真啊。
妈妈去局里开会了。尽管文稿中每一行都有我在关键字眉上清晰的注音,尽管妈妈的读稿水平已基本顺畅没什么大的问题,那两天我依然忐忑不安。我被自己的想象带得太远了。我生怕妈妈读着读着一时紧张卡了壳念不下去,怕她又出现混淆不清的口误,引得台下人哄堂大笑。那样多尴尬呀!
终于捱到妈妈回来。她一进门,我就撂下作业,冲出书房看她的臉色。妈妈你发言了吗?嗯……她一边规整包里的文件,一边随意应我。这声儿拉得挺长,听起来一切顺利呀。台下人没笑你口音吗?妈妈瞪我一眼,“谁笑话?台下也都是各地质队的老师,老师最理解老师。精彩的部分都在口音背后。”(作者单位:河南省航空物探遥感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