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咨询

陈颖

心理咨询从业者本应替人们驱除“心魔”，而章莹颖案中，伊利诺伊大学咨询中心的两名心理社工却释放“魔鬼”，任其兴风作浪，为害人间。惨案向世人敲响警钟：心理防线一旦失守，“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将成为现实。

冷漠的社工

2019年6月，“章莹颖案”进入审理阶段，案发前曾为嫌犯克里斯滕森做心理咨询、听闻其“谋杀计划”的两名心理社工遭到起诉。

提起诉讼的章莹颖遗产管理人称，伊利诺伊大学咨询中心社工托马斯·米巴赫和詹尼弗·莫平“纵虎归山”，明知克里斯滕森有企图实施谋杀的危险心理，却未采取必要的紧急措施，而是任由他继续担任教职，严重威胁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学生的生命安全。由于心理咨询人员不作为，“心有魔障”的克里斯滕森依然是受尊敬的大学助教。这也让他相信自己不是精神变态或反社会的人，虽有杀人想法，但心理并无大碍，不用寻求及时的和长期的治疗。

起诉方称，正是米巴赫和莫平两人的冷漠和大意，直接导致了章莹颖被绑架和杀害，请求法庭作出公正判决，让他们作出赔偿，承担诉讼费用，得到应有的惩罚。

根据伊利诺伊州相关法律，如果患者对某个人存在暴力威胁，心理咨询师需要向警方提供患者信息。联邦政府则规定，医师不得以任何形式透露患者的医疗信息，但当患者可能对自身或社会造成威胁的时候，医生可以违反保密条例。

致命的错误

克里斯滕森在伊利诺伊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后留校担任助教。2017年3月21日，就在案发前三个月，他到学校咨询中心寻求帮助，在咨询过程中承认自己药物和酒精滥用行为，对连环杀人有强烈兴趣，脑中总盘旋着自杀和谋杀的想法。当时，他因成绩糟糕，攻读博士学位的计划受挫，已持续九年的婚姻也出现危机，妻子开始考虑开放式婚姻并与他人约会。据称，在心理测评中，克里斯滕森的抑郁、焦虑、家庭因素导致的痛苦和药物滥用等指数的得分接近最高值。他还在全程录像的心理咨询过程中谈论了自己的抑郁情绪、婚姻问题以及自杀和谋杀他人的念头。

在首次接受心理咨询一周后，克里斯滕森重返学校咨询中心，先后接受了社工莫平、米巴赫的心理咨询。在与社工莫平谈论他的婚姻问题时，他称自己可能会自杀，但又表示已经感觉好多了。莫平随后将克里斯滕森转给了有临床治疗执照的社工米巴赫。在咨询过程中，他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谋害他人的企图。他称自己一直在琢磨怎么能在杀人后逃脱法律惩罚，还承认购买了可以用来运输和处理尸体的工具，不过又称已经把它们处理掉了。

起诉方称，社工莫平和米巴赫为克里斯滕森设计了治疗方案，但没有针对他的危险心理采取紧急措施就让他离开了。两名社工完全能够预见他对在校学生的潜在威胁，却不管不顾，听之任之。

起诉方强调，莫平和米巴赫蓄意忽视克里斯滕森对他人的威胁，让其脱离他们的看护，像个没事的人一样重返校园，也不采取任何有效措施保护学生，以避免上演羊入虎口的悲剧。这种行为极度不负责任，他们应当为此受到良心的谴责。

魔鬼的自白

心理咨询人员的失职，却成为案发后克里斯滕森渴望抓住的救命稻草。为避免死刑判决，他的律师打算请专家出庭证明，大学咨询中心本应给予克里斯滕森更多关注和护理。

控辩双方围绕是否应该允许这位专家出庭展开激烈争论。法官表示，如果陪审团成员中有人被说服，认为咨询中心确实没有尽到责任，那克里斯滕森很可能因此保住性命。

在辩方律师提交的法庭动议中，这名冷血杀手作案前可怕的内心世界得以披露。在接受校方心理咨询时，克里斯滕森坦承，他曾因精神健康问题几度入院治疗，过去一年内有过自残行为和伤害别人的想法，最近一个月内多次认真地考虑过自杀。

伊利诺伊大学咨询中心接待人员的笔记本上，记录着这名“杀人恶魔”的自白：“克里斯滕森，29岁，在19歲的一次严重事故后开始滥用药物，一直以来他都在服用维柯丁。”

“到2017年3月为止，他已经滥用抗抑郁药和安眠药长达一年。这些药是麦金利健康中心的精神病医生开给他的。”

“他讲了很长时间关于自己酗酒的情况。”

“克里斯滕森认为他十几岁就得了抑郁症，但直到接受这次咨询之前两年，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寻求治疗。”

“克里斯滕森说他每晚的睡眠时间只有四小时左右。”

“克里斯滕森五月将获得物理学硕士学位，却感觉自己是个废物，因为他放弃了博士学位。”

“他说，在妻子提出想要开放式的婚娴后，为了挽留妻子他才勉强同意，为此他一直考虑自杀。”

“克里斯滕森说，他母亲也酗酒，他不怎么和他的兄弟姐妹说话，跟童年的伙伴也失去了联系。”

“他说，在学术梦破灭之后，他开始疯狂迷恋连环杀手。他说他多次产生实施谋杀的想法并表示自己曾将计划付诸行动，购买了一些工具，但后来又给退了同去。”

“他说他那些杀人的想法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他不认为自己是个精神变态或反社会的人。他希望通过说出这些想法，卸掉心头的包袱。”

在心理咨询过程中，尽管克里斯滕森一再流露杀人和自杀的想法，但从未透露自己有正要付诸实施的杀人计划。

“放弃”的辩护

克里斯滕森的律师一直计划辩称被告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以寻求避免死刑。他们表示，并不因克里斯滕森的所作所为而怪罪大学咨询中心，只希望陪审团成员中有人能同情嫌犯：“专家出庭作证将有助于陪审团认清真相，了解章女士去世前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并据此作出正确的判断，决定是否放克里斯滕森一条生路。”

伊利诺伊大学负责公共事务方面的助理校长、校同发言人凯勒称，对于克里斯滕森的心理护理，她不作评论，但表示支持学校咨询中心。“按照联邦和州里的个人健康信息隐私安全法律，我们不能对给予任何学生的诊疗发表评论，但我们对咨询中心职员向学生提供的治疗和服务有信心。他们都接受过良好的从业训练，有全美一流的精神健康护理水准。”

辩方曾在2018年12月向法庭提交文件，要求在量刑阶段援引专家证人就嫌犯的心理健康状况进行作证，作为对嫌犯免于死刑的辩护理由。克里斯腾森的律师多次以被告需要精神鉴定，需要出庭作证的心理健康专家尚未做好准备等为由，要求延迟审判日期。然而，2019年4月，距离审判仅几周之际，在没给出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被告的律师突然提出“撤销心理健康专家出庭作证”的要求，放弃以精神疾病为由进行辩护。原计划即将开始的精神健康检测也随之取消。这种态度的突然转变让章莹颖家人和律师感到震惊和迷惑，猜测这可能是某种策略，或是克里斯滕森不愿和心理医师交谈。在此之前，被告的律师曾提出在精神健康检测中对检方心理专家加以限制，比如不能向克里斯滕森询问其被控罪行的事实真相。而法官拒绝了律师的这一动议。

2019年7月，在该案量刑庭审期间，法官驳回了辩方律师让一名精神病医生出庭作证的请求。这名医生自2016年1月至2017年2月曾九次接诊克里斯滕森，诊断出其患有抑郁症。法官认为，辩方已放弃心理健康辯护，再让心理健康专家出庭作证是不合适的。但法官表示允许辩方证人谈论克里斯滕森和他家人过去有过的精神健康问题。伊利诺伊大学的心理咨询师随后得以出庭。辩方希望借此证明大学咨询师没能给予罪犯及时的心理干预。据大学咨询师称，克里斯滕森在接受咨询后，拒绝了免费住院治疗和向更加专业机构咨询的建议，坚称自己能够好转。而为辩方作证的心理学伦理学专家则称，被告病情严重，存在重大风险，应有更多的重症监护，如果当初得到更好的治疗，或许可以避免这起悲剧。

救赎的可能

精神疾病和心理问题对克里斯滕森作案的影响有多大尚无定论，但可以确定的是，精神和心理异常造就了大批冷血杀手。历年来的几项研究表明，美国每年平均约有1000起杀人案由患严重精神疾病的人实施，据说这一数字还在不断增长。而治疗精神疾病条件较好的州，杀人案的发案率也相对较低。

《美国精神病学与法学学会杂志》上刊发的一份研究报告指出，美国10%的凶杀案由患精神分裂症、双相情感障碍和其他精神疾病的人造成。而且，这项研究只涵盖了那些作案后入狱服刑的人，没有包括因患严重精神疾病无法接受审判，最终被送入医院治疗的凶手。所以，研究中10%的数值仅是保守估计。而在其他国家开展的14项类似研究显示，平均9.3%的凶杀案由严重精神病患者所为。研究还发现，实施谋杀的精神病患者中80%曾接受过治疗，但很多人在作案的时候都停止了治疗。

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去机构化运动”让大量精神病患者离开医院，回到社会。精神病床位少了，犯罪却增加了。在运动之前开展的至少五项研究显示，美国患精神病的杀人凶手仅占总数的1.7%至3.6%。杜克大学精神病学教授艾伦·弗朗西斯与精神治疗医师马克·鲁法罗合著的文章指出，数十年前，当大型州立精神病医院纷纷关闭后，节省出来的经费本应用于社区治疗和住房保障，但政府却把这些钱用在了减税和修建监狱上。结果导致有精神疾病的人当中，35万获刑入狱，25万无家可归。保障精神疾病治疗经费不能彻底消除凶杀犯罪，但可以预防很多悲剧发生。而这也是最划算、最人性化的办法。

美国著名精神病学家富勒·托里说：“统计数字令人震惊，尤其是当我们意识到，如果这些杀人凶手能得到妥善的治疗，大多数悲剧都能得以避免。人们往往认为凶杀案跟滥用药物关系最大，却没意识到10%的凶杀案都是那些没得到及时治疗的精神病患者干的。如果我们的精神病治疗体系足够健全，能为患者提供必要的治疗，很多惨案本来不会发生。救赎之道不是把那些精神病患者重新关进医院长期监禁，而是想办法确保他们在社区得到必要的治疗。”

（责任编辑：张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