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对我说，对不起

Chris

今年春节，爸爸和阿姨是提前了半个月就来深圳的。我们在机场接他们，航班正点，我们在外面翘首踮脚半天却迟迟不见他们出来。

航班降落大约半小时后，我看到了二老的身影。70岁的阿姨拖着行李，步伐轻快；81岁的爸爸手里抱着他自己的防寒服，步履蹒跚。

看到他的瞬间，我突然心里一酸。也就一年未见，这位踏遍祖国千山万水，几年前一起爬山的时候还可以拉着我走的老地质工程师，怎么一下子老成这样了？

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的行李很简洁，只有一只深蓝色的旅行箱。他们行前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带太多行李，要给我们带吃的东西就寄快递。他们做到了。现在，他们寄来的香肠腊肉等若干食物已然在冰箱里列队整齐，完美。

我们坐地铁11号线的商务车厢回家。一路上，他们对蓝天白云的车厢十分惊叹。我忍了半天还是发了一问：“爸爸您怎么现在走路像个老人家了？”

阿姨说：“坐了两个多小时飞机，有点累了。”

爸爸说：“你以为我不是老人家吗？”

确实，我一向没怎么把他当老人家看。我的叔公98岁，叔婆也90岁了，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老人家。在老家，爸爸和阿姨居住的小区跟叔公家的小区只隔两条街，而我的爸爸，在听说叔公生病的时候，他会心急火燎地飞奔过去探望，他瘦，步速快，跑起来简直是风一样的小伙子。

而且，也许，有长辈健在的人，无论自己多大年纪了，都还不算是真正的老人家。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步履蹒跚老态龙钟地走出机场。

确如阿姨所说，爸爸在机场时的步履蹒跚，是坐飞机太累的缘故。因为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已经重新变成了一个风一样的小伙子。他们早起去小区周边散步，等我们去上班后，他们就去梅林农批买菜，拎着满满一购物袋的青菜、肉类、橘子回来。

他们的朋友王阿姨夫妇也来了深圳，王阿姨的儿子在龙华那边上班。有一天，他们从外面回来，很高兴地跟我说：“今天我们坐地铁是免费的！”原来是王阿姨告诉他们，70岁以上的老人在深圳坐地铁不用买票，每一个地铁站都有专门的老人专用出入口。

我很惭愧，在深圳生活多年，竟然不知道这个。

得知这个秘密后，他们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坐着地铁到处去玩。他们去了红树林，去了南山，去了罗湖的东门购物城，阿姨在那里买了一个枣红色的小包包，样式和皮质都不错；他们还约了王阿姨夫妇在购物公园站碰头，一起逛街，但啥也没买，只是在那里吃了一碗面，阿姨说：“味道一般。”在我们带他们去深圳潮人最多的大冲万象天地逛了一趟，还看了一个小型画展之后，他们自己又跑去逛了两次，还在附近一家茶餐厅喝了咖啡。

那天晚上，在咖啡因的作用下，老爸和阿姨双双失眠了。

有一个周末，我们请几位朋友来家里吃饭。爸爸特别高兴，跟朋友们聊得很是投机，有一位朋友带来一瓶酒，爸爸跟他们也喝得十分陶醉。朋友走后，他还意犹未尽地说，有一个问题，下次要跟他们好好聊聊。

朋友留下的那瓶酒，爸爸每晚吃饭的时候会喝一点。我其实不喜欢看到人喝酒，所以每次看到他在餐前摆碗筷端菜的时候偷偷地给自己倒一小杯酒，我总会念他。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因为在家里养成了每晚喝一点点红酒的习惯，阿姨也说随他去吧，反正只有一点点，于是我也不硬性阻止他，只是在他喝完“一点点”想要再添的时候，及时喝止，“咦，又要喝一点点？”他就面带羞愧地住了手。

他还喜欢吃花生，说科普文章里讲，花生是长寿果，吃了对身体有益。

我也喜欢吃花生，可是稍吃多一点就会过敏，不仅花生，所有坚果都一样。这一点其实是遗传，因为爸爸跟我一样吃多了花生坚果也会有过敏反应。

那一天，正好朋友带来一大袋老家自己种自己制作的咸干花生，口感非常好。我把花生装在一只空的曲奇罐子里，老爸很欢喜，隔一会儿就去抓一把出来吃。

我批评他：“明知吃多了会过敏，为什么还要吃这么多？”

他坚称花生是长寿果，吃花生没有问题。

朋友在一旁说：“叔叔，花生是长寿果没错，但吃多了就有问题啦。”朋友的话显然比我管用，他立马深明大义地收了手。后来，直到过完春节，他们离开深圳的时候，我打开曲奇罐子，发现里面几乎是满的，这些诱人的花生他真的没怎么动。他还真忍住了。

對于这个巨大的进步，我当然给予了及时的表扬。

趁着春节前游客少，我们带着二老到珠海、澳门和香港走了一圈。

在珠海情人路上的渔女雕塑景点，阿姨戴着墨镜，挥舞纱巾，要我们给她在渔女雕塑下拍照。我一向不适应这种中老年妇女的拍照姿势，无奈阿姨根本不在乎，坚持要拍，于是我和老公一人在她身后帮忙托起纱巾做出在风中飞舞的样子，一人充当摄影师，照片拍出来后，女主角相当满意。

出发之前，我给二老大致设计了一下造型，阿姨自不必说，又带着老爸到家旁边的一间服装店买了两件外套，一件深蓝色的拉链衫，一件墨绿色的毛衣开衫。前者他更喜欢一些，就每天穿。

到香港那天，天气有点凉，老爸因为瘦，原本比常人穿得多些，但为了拍照好看，他坚持要穿那件深蓝色的外套。我们只好劝他说，穿着防寒服去，拍照的时候换上蓝色外套，也是可以的呀。他无奈，从了。

在澳门，我们一路闲逛，中午逛到官也街的时候，大家都饿了，正好抬头看见“小飞象”的牌子，想起这是我在网上看到过的一家网红葡国菜餐厅，于是就进去吃葡国菜。

我们点了套餐，每人有一杯红酒。

阿姨使用刀叉倒是十分灵活，老爸就有点紧张笨拙。但是看到有红酒，他又很高兴。我们不厌其烦地指导他，直到他慢慢放松，开始享受食物。

“葡国菜好吃吗？”我问他们。

阿姨说：“好吃。”

老爸说：“可以。”比较矜持。

回家后，趁着他们对西餐兴趣高涨，我赶在春节快递停运前买了一整套西餐餐具，还好快递给力，让我们在春节期间吃了几次自制的西餐。

春节期间，我们一起去看了贺岁片《流浪地球》。回家的路上，我和老爸展开了脸红脖子粗的探讨，我的论点主要围绕着情节和人物，他就从一名地质工作者的角度，使用了很多诸如“冰河纪”这样的专业名词，明显有欺负我不懂的意思。最后相持不下，我们只好转移话题，开始聊家长里短。

我跟阿姨聊她的儿子儿媳，还有她的姐妹邻里。说到她的大儿子和大儿媳之间的一些家长里短，我非常客观地给了一些建议。阿姨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应该少掺和他们的生活？”

“没错。”我说。

阿姨想了想说：“我也觉得应该这样。以前就是介入太多，效果适得其反。检讨一下。”

又有一次聊闲天的时候，我让二老给自己的生活打分。

阿姨打了9分。她的大儿子生着一种慢性病，她很操心。这个扣掉一分，其他的，她和老爸生活平静，身体也还好，大孙子大学毕业了，小儿子一家三口也都挺好。

老爸给自己的生活打了7分。这个分数跟阿姨的分数相差两分之巨，我有点诧异，问他是对哪里不满意。

老爸认真地说：“我是对自己不满意。我的字，其实还可以写得更好一些的。我要更加努力。”他退休后，一直在從事书法活动。

如果不是他就坐在我的面前，我不会相信，这是一位81岁老人的心声。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爸爸就是一座宝库，每次打开，总有惊喜。

有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吃饭，我和老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从前。

我回顾我的被体罚史，说，小时候第一次挨打，是大约五岁的时候。那时爸爸还在西安工作，春节回来探亲，有一天，他突然让我扫地。我从来没扫过地，怎么会？他又不教我怎么扫，直接就叫我扫地，还说，小孩子娇生惯养被宠坏了，不像话。我坚持不扫，他坚持要我扫，二人相持半天，他拿出父亲的威严，找来了一根竹条……

我说溜了嘴，从第一次挨打到高中时候最后一次挨打，逐个历数，相当失控地把聊天变成了一场控诉会。我还说，小时候，我和弟弟都盼望老爸多多出差，这样我们就更开心……

他越听越难过，说：“这些……确实没想到，这还是第一次听你说……”

我背起包包，说了声“你们吃完饭就睡一会儿吧”，上班去了。

晚上回家，阿姨告诉我，那天中午，老爸完全没心思午睡，睡不着。他们到外面去散步了很久，一路上老爸跟阿姨说，以前只知道“黄金棍下出好人”，没想到给两个孩子留下这么大的阴影，自己的教育方法确实该检讨……

那天晚上，在餐桌上，我81岁的老爸对我说：“真的对不起你和弟弟，委屈你们了。”

我有点慌乱，赶紧说：“您老人家说什么呢，我们不就是讨论一下教育方法吗。不是控诉哈，不是控诉，您千万别想多了。”

老爸坚持说：“是我以前不懂教育方法。是我的错。”

有人说，所有的父母都期望着听到子女说声“谢谢”，所有的孩子都期望着听到父母说声“对不起”，但是他们都失望了。

我没有失望。

记得我们在澳门的时候，我发了几张照片给一位朋友看。朋友看了马上反馈说：“叔叔很帅啊。”我很惊异，老爸年轻时也不过中人之姿，老了更说不上帅。朋友说：“你不觉得很多人老了之后变得很油腻吗？可是叔叔不油腻，他很清爽，这就是帅。”

我也觉得，我的爸爸很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