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水记
2019-09-10杨干华
乾坤始奠之时,造物主赐中国四大河,其一落在广东,名珠江。也许上天情有独钟,让其发轫于滇黔,曲折于湘桂,流域地处温带亚热带,多锦山绣谷,雨水又足,因此珠江显得分外妩媚,钟灵毓秀。连名也惹人爱怜:珠江,珠子的河!
人类离不开水,广东更然。据说广州古称番禺,番禺始作舟;又说番禺者,盘古也,可见粤人跟水交道之久。广州渐成繁华商埠,世称绿色的丝绸之路。近人研究人文,发现岭南风土民俗,宗教文化,衣食住行,花鸟男女……跟水都是大有干系。某文人说及文艺风格,南方不像北方的“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而是“梨花春带雨,路过青衫湿”。某一评者概而言之,广东文化者,水文化也。
姑勿论中肯与否,粵人名字多是与水连构,却是事实:水生,水来,水兴,水旺;水莲,水兰,水英,水芳……把大量的水引进词汇,怕也是粵人创举。比方帅气说作“威水”,亮说作“水”。“灵水”为之聪敏,“静水”为之文静。财源广进说“猪笼入水”,能辨是非谓“心水很清”。还有“水货”“水蟹”“下水”“食水”……或褒或贬,有形有神,都是耐人寻味的水句子水词儿,写到书里要湿透纸背的。至于粤语方言,也是水分甚足,男的浑厚,女的娇憨,俨然洗过濯过。搓过捏过,滴溜溜,清泠泠,要干涩也难。所以岭南多名伶:薛觉先,红线女,新马仔,任姐……都是唱得旱天起云色,枯井泛春潮的大老倌。马师曾经因失声而创“乞儿腔”,一曲关汉卿的《铜豌豆》,丁丁锵锵,绕梁揭瓦,人说那铜豆儿用水淬过的。
北人初来甫到,车过五岭,小北江山明水碧,黄河两岸的滚滚黄尘不复见,长江上下的寥廓江天也不复见。满眼的青绿翠黛拂不去,满耳的岭南软语堵不住。“先生早晨”,“同志唔该”,“小姐您好”……地或城乡,时或晨昏,每能遇一把二胡,半根短笛,赏心怡神的广东音乐响起,就无论《平湖秋月》《赛龙夺锦》《鱼游春水》。皆随如丝如缕的水气荡漾开去,飘逸空中,让人吸进鼻子,融入茶杯,啜下肚去。
粤人爱茶。跟学生早读早操一样,清早必是上茶楼。不分男女老幼、士农工商,贫富尊卑,一壶又一壶沏,一杯接一杯饮,也不担心浸没五脏六腑。潮汕地区更为讲究,茶壶拳头般大,茶杯指头般小。三五知己围坐一茶桌,一人一杯浅呷、轻尝、慢咽,连续不断。那茶红得发紫,浓如胶汁。主人两手相互交替不停,挥洒自如地“高冲”“低斟”,什么“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程序分明,不能乱套的。这就是“功夫茶”。有了茶的经典,茶的歌册。茶君子,茶博士,茶仙茶圣茶鬼茶妖,也应运而生。
喝了大半天,任牛饮也够了吧?否。到午晚两顿,要先来碗芥菜汤、莲藕汤之类,均水汪汪一片。差不多将寝,还忘不了再上绿豆糖水。或到街上铺子,买碗牛骨汤,茅根竹蔗水。
从前还有水上一族,称疍家,更是托命于水。把水面当作土地,以舟舶为家园。浮家泛宅,萍踪浪迹。父精流于江之头,母血淌于水之湄兮。生孩子时,翻江倒海,惊涛裂岸,小精灵仿佛弄潮而来。唱着咸水歌,男必唱“妹呀喂”,女必答“哥呀咧”,爱情就要踏浪而去。四月清明,洲渚鸥飞,船上摆了牺牲,低的香,高的烛,男人面浪而跪——这就是疍家在拜祭祖坟。既然水中生,也就水中死,质本水来还水去。浪头既是摇篮,也是坟头。亘古不废的江和海,永远流动的生和死。
珠江平原更值得大書一笔。河网地带,被切成一块块小绿洲,绿洲为河涌萦绕,像镶上青罗带。稻田、菜畦、蕉丛、蔗林,绿也无涯。农舍前后,阡陌左右,总有大鱼塘,数亩,十数亩,数十亩不等,塘基遍植桑树,叶大而透明。桑叶喂蚕,蚕屎喂鱼,鱼屎肥塘。待到秋冬,蚕结茧,鱼卖去,桑砍了,农人把塘泥覆盖桑茬,新一轮循环又告开始。这就是顺德、中山一带的桑基鱼塘,人类稼穑史上无与伦比的杰作。
一切都诗意盎然。常常,在鱼塘河涌,猛扎起一个青皮后生仔。另一头有女子款款过来,都是细皮白肉好眉好貌,典型的威仔靓女。男的狡黠一笑,开口就是“妹妹你大胆朝前走哇——”他想模仿大西北歌王,也唱个飞沙走石,摧树折草,可惜任他捏扁鼻子扯直喉咙,也吼不出那份黄尘呛成的嘶哑。那女觉得滑稽,一阵大笑,回唱道:“请跟我来——”“来”个长长的拖腔,不想休止,欲断还续。刹那间人不见了歌声远去,甘蔗林的小路,被唱得湿漉漉的……
没有办法,上帝宠爱珠江,珠江滋润广东,注定这样的柔情如水。是不是太轻浅,也太甜腻?不呢!据说上帝对人既仁爱,又残酷,送你一河欢乐,也送你一河血泪。林黛玉转世投胎,也是还泪来的。本世纪(指20世纪,编者注)初,1915年,岁称乙卯,广东就大难临头。四月间,广东连场大雨,三江暴涨,冲决堤围。到五月端阳,地坍山崩,大野流浆,珠江三角洲成泽国。作为省城广州,一时间通衢流柴、间巷撑船,被浸七日七夜……
这还不算。谁也想不到,会有火灾从浊浪中冲霄而起。数千杂货铺一齐被焚,又烧着了珠江上的连环船。火乘水势,水助火威,竟从河北烧到河南。人道水火均无牙老虎,两虎肆虐,无遮无拦,浩劫中的广州人,下面水浸,上面火烧,烧不完浸完,浸不死烧死。不知道什么是水深火热,这就是水深火热。不晓得什么是世界末日,这就是世界末日!
老百姓明白,这并非珠江的罪过。历代统治者只识掠地夺城,哪顾人民死活?根本没有水利设施。是解放了,珠江才有一份安宁的日子。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奋斗,啣石结草,又经开放改革,引进现代化,高科技,珠江终于迎来了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据我所知,三角洲的堤围可以抗衡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广州则三百年内固若金汤。
不错,天地有道,珠江才有道;时代识宝,珠江才献宝。广东人历来就信奉“水为财”,现在可以面对源源不绝的珠江水,一泓一泓,一寸一寸,一滴一滴地打扮、装点和创造了,在其上游的山区,山民视水如知己,怎也要留水多住些日子,多走些地方,于是就给她安排了宽敞的水库、山塘,笔直的引水渠,奇丽的反虹吸。还自上而下盖了不少别致的小水电站,像长藤结瓜一般。到夜晚华灯万盏,自下而上,分不清哪是电灯,哪是星星。
有单家独屋者,住山腰岭上,索性自建电站。别看溪小水浅,垒几石筑坝,傍晚把闸板一拉,电灯就由黄转白,厅里房里,厨里厕里,猪舍鸡埘,明晃晃的一齐亮着了。老婆子接上电饭锅的电源老头子按下电视机的开关。路灯高挂禾草棚的顶梢,为的是送客柴扉外,好上青石径。也不必关起闸,蓄水流完,电尽灯熄,也该睡觉了,趁明儿谁去浣衣洗菜,顺手把闸带上就是,轻松得跟堵田缺一样。
这自然是怡情的一幅小品。整个珠江流域才是一幅长卷的《清明上河图》。广深珠沿线,一河两岸,别说回肠荡气的大水网大电网,就说那些新建筑,有些作宾馆,有些开酒店,有些是乡镇企业,半揽青山半抱水,实在是逗人流连。有的把艘废船,涂红抹绿,张灯结彩,霓虹灯打上什么“天天渔港”“海上明珠”“水晶宫”“龙世界”的招牌,就半船香气半船雾,招来络绎食客。有个叫钟华生的农民企业家,靠水发了大财,建起了农民度假村,建起了农民“好景门”,他有三句名言:“住水边,食水鲜,玩水面”,使海内外投资者慕名而来,生意旺极了。
一个“住”,一个“吃”,一个“玩”,可说尽得水的精义,从中也活画出粤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实际上,水灵人杰,出了多少靠水成功的风流俊彦?打水球可组成几个国家队,赛龙舟力夺数届国际杯。陈肖霞为一代跳水皇后,谭良德是十足跳水明星。榕江少年孙淑伟,比水花大不了点点,一跳而震动巴塞罗那。洛杉矶奥运会上,体育健儿战绩不俗,外国人找出秘密是他们饮用了“健力宝”,惊呼“中国魔水”了不起,一时传为佳话。
还有不少玩水的名堂。水上音乐会,水上明星夜,像应时鲜花,一年四季,姹紫嫣红。那些大大小小的音乐喷泉,拱北的,佛山的,园中院的,华彩灼而涟漪起,银柱跃而乐韵生。说不清水帘顿挫一燕语,珠屏抑扬几莺啼。看客听官早已醉了,兀自还叫珠江啤,麒麟泉,凤凰茶,雾笼珠水月笼纱,谁舍得说个够字?
瞧,这珠江竟翻出五味之甜酸香软滑,五色之红黄青蓝紫,五声之宫商角徵羽——噢,那个钟华生又出妙语:“今日借君一杯水,明日还君一桶油”,杯水桶油,水何价也?竟就集天下之财,又建一座海滨新城,曰“金海岸”。然后“携水”(注意,水者,钱也)北上白洋淀,来个南水济幽燕。珠海市市长梁广大,更是水做的骨肉,龙生的胆识,辟东区统伶仃洋以兴百岛,设西区建高栏港而通五洲。风生水起,一活百活。有词人把酒游珠江,为粵人的以水为财,以水为美,以水为乐,使岭南日也多娇,夜也多娇,不禁诗兴大发,仿前人作“忆江南”一首:“广东好,百业水为魂。日出珠江金镀水,月照珠江水如银。美哉特区人!”引录于此,以结《珠江水记》。
杨干华简介:
广东信宜人。曾為中、小学民办教师、信宜市粤剧团编剧、广东省作家协会文学院专业作家、《作品》杂志主编。为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天堂众生录》、中短篇小说集《社会名流》等。获广东省第四届鲁迅文艺奖、广东省长篇小说大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