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无形画,画是无声诗
2019-09-10孙静平
孙静平
摘要:诗与画本身就有相通处,宋代绘画得到长足发展,尤其文人画备受推崇,黄庭坚的题画诗创作自有其家学渊源,而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的创作、画论观念也多有受到苏轼的影响。黄庭坚的题画诗创作内容广博,无论是山水花鸟画还是人物画,他都有会意处,在创作中或就画论画,或品评画家,或借此阐发议论,既有情致又有理趣。因而本文从黄庭坚的题画诗入手,对其题画诗创作的内容风格等进行赏析。
关键词:黄庭坚 题画诗 文人画
题画诗是一类缘画而作的诗歌,有些题于画上,与画作相谐;有些则通过描绘画作内容,表达对作画者高超画技的赞赏或借此抒发自我感慨。据刘继才考据,中国的题画诗滥觞于春秋两汉之际[1] ,最初以画赞的形式出现,而后经由魏晋、唐代的发展,到宋朝时达到成熟。这一方面是由于宋代改革科举,大兴理学,使得整个社会形成了崇儒尚文的风气;另一方面宋代绘画水平有了长足发展,伴随着城市经济的繁荣,以往只能高悬于宫廷、寺庙的绘画,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吴自牧在《梦粱录》中有记载:“汴京熟食店,张挂名画,所以勾引观者,留连食客。”[2]再加上宋朝对画院制度的延续,使得作画一时蔚为大观。但是这种作为商品的绘画逐渐陷于粗制滥造,画院之作又趋于僵化,苏轼对此进行了反驳,提倡文人画,主张“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而已”[3],也因此这种强调画家自我意趣的作品与标榜“诗言志”的诗歌达到某种契合。题画诗的创作能够对画面进行某些补充,也能够对画作进行解释和延伸。
黄庭坚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在书画观念上多有受到苏轼的影响,而他也是出色的书法家,与画家又多有交游,因而在他的题画诗作品中既能“入乎其内”,对画作进行描绘和赏析,又能“出乎其外”,对绘画理念进行阐发或是借画作抒发自我意绪。因此,本文将从黄庭坚在题画中表达对画作本身的欣赏、呈现对画家风格与画论的品评以及表达自我之思三个方面进行分析,对黄庭坚题画诗的内容、风格等进行解读。
(一)在题画诗中表达对画作本身的欣赏
在黄庭坚的题画诗中,较少是自题自画,多是题他人画作,这其中有偶然得见的佳作,也有朋友的新作,也因此黄庭坚多是以一个观赏者的角度去品评这些作品,在他的题画诗中也常常展露自我的观赏感受。
在《题郑防画夹》中,作者在一位绘画收藏者的画夹中看到惠崇的一幅小画,于是作一首六言绝句:“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4]在这首诗中,作者并未平铺直叙画中景物,而是有选择地进行摘取和排列。绘画是空间的艺术,在这幅画作中有远处的归雁,还有坐在洞庭湖边的旅人以及湖边的一叶扁舟。黄庭坚在作诗时也同样注重在诗作中展现出绘画的空间感,首联写远景,烟雨渺茫中偶尔显现着几只归雁,颔联转向近景,写有一位旅人独自坐在湖滨,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视角由远及近,展现出开阔渺远的场面。而在颈联和尾联中,作者更多加入了自己的观画感受,画作绝妙让人信以为真,甚至想要遥唤那扁舟,表达一同归去的愿望,最终还是被朋友点醒,才知是画作。通过作者的自我感受,侧面展现出惠崇画艺的高超,也生动地表达着对这幅画作的喜爱。
黄庭坚题惠崇画还有一首《题惠崇画扇》,他写道:“惠崇笔下开江面,万里晴波向落晖。梅影横斜人不见,鸳鸯相对浴红衣。”[5]在这首诗中作者专注于画中景物,从辽阔的江面起笔,最终落脚于画中的一对鸳鸯,画面的转换中有蒙太奇般的镜头感。此外,作者在静止的画作中加入了时间的因素,日暮时分的景色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在发生改变,场景呈现出一种动感,前两联写夕阳始落,落晖洒向平静的江面,而后两联写暮色昏沉,江面疏影横斜,游人归家,夕阳余晖映照在一对鸳鸯上。在这首题画诗中,诗与画的关系是相通相融的,诗通过想象对画面进行补充,使画面有了时间的纵深感,而绘画本身的颜色,也使诗歌带上一抹浓重的色彩感。“鸳鸯相对浴红衣”一句,是对画面本身的实写,而放在全诗中来看,沾染了暮色的鸳鸯仿佛身着红衣,成为全诗的一抹亮色。
黄庭坚在进行题画诗创作时,往往能抓住画作的奇处和妙处,如《题伯时画揩蛘虎》,揩痒的老虎鲜少进入画作,黄庭坚的题诗“猛虎肉醉初醒时,揩摩苛蛘风助威”[6],抓住了画家所画揩痒的老虎的滑稽形态。而在《题郭熙山水扇》中“一段风烟且千里,解如明月逐人行”[7],显然顺应了郭熙画论中的“真山水之岩石,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8]进行解读,且“明月逐人”的想象也给原画增添了几分意趣。
在写题画诗的过程中,作者经由想象对画面进行补充,这其中有对细节的想象,也有对时间层面的延展和空间层面的延伸,诗与画相映成趣,所显现出的无尽之美给人以无穷想象。
(二)在题画中呈现对画家风格与画论的品评
除对画面的品评外,黄庭坚的题画诗作品中也有对画家风格的评论,以及对画论的主张。
在《戏题大年防御芦雁》中他写道:“挥毫不作小池塘,蘆荻江村落雁行。虽有珠帘藏翡翠,不忘烟雨罩鸳鸯。”[9]赵大年即北宋画家赵令穰,北宋山水画盛于前朝,有“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的快意,赵大年尤其擅长山水小景,画风细腻,寒汀烟渚、流云凫雁无不被他纳入画中。在诗的前两联中概括了赵大年的创作特色,他的创作潇洒开阔,不作封闭的小池塘,而总选用开阔的江渚水滨,这幅画中赵大年主要选用了芦荻、江滨村落、飞行的大雁为主要意象,水色烟光,草心云影,一切笼罩在蒙蒙烟雨中。而在后两联中,作者从对画的评论中转向对人的评论,以“珠帘藏翡翠”暗指赵大年出身优裕,随即又以赵大年不忘烟雨鸳鸯,展现赵大年虽出身富贵但能不从流俗,寄心山水丹青的品格。
黄庭坚在进行画家风格评论的时候,也往往采用知人论世的方法,如《摩诘画》中就将其人其画相结合来谈,“丹青王右辖,诗句妙九州。物外常独往,人间无所求。袖手南山雨,辋川桑柘秋。胸中有佳处,泾渭看同流。”[10]苏轼曾用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来评价王维作品,黄庭坚更是将王维日常行迹中的淡然与他作品中的隐逸情调相统一。在《题子瞻枯木》中,“折冲儒墨阵堂堂,书入颜杨鸿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11],意在表明正是因为苏轼胸中拥有广博学识,才能画出饱经风霜的老木这样一个富含韵味的形象,展现人品与画品的相通。
黄庭坚的评论中也多涉及画理、画法。在《次韵黄斌老所画横竹》中的诗句:“酒浇胸次不能平,吐出苍竹岁峥嵘。卧龙偃蹇雷不惊,公与此君俱忘形。”[12]写画家创作冲动的由来,以及绘画时物我两忘的境。而在《和子瞻戏书伯时画好头赤》中的诗句:“李侯画骨不画肉,笔下马生如破竹。”[13]“画骨不画肉”为反用杜甫批评韩干画马“干惟画肉不画骨”之句,表现伯时画马能忽略其形而抓住其神韵。这与苏轼画论有相近处,苏轼曾有言:“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强调“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14],黄庭坚在题苏轼画《次韵子瞻子由题憩寂图二首》中表达了对这种画论的认同,“松含风雨石骨瘦,法窟寂寥僧定时。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出无声诗。”[15]松树的形态似乎饱含风雨,而石头的模样瘦削而有韧骨,这显然是抛却形似而抓住其神韵,而对其“神” 的描画中,又带有作者本人的性情。其次,黄庭坚“无声诗”的说法似乎与西蒙尼德斯“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16]不谋而合,呈现出诗与画的相通相融。
(三)在题画中表达自我之思
黄庭坚在评论山水画时,也常常在其中寄寓自我感情。他从画作本身出发,在叙述画面的过程中,又以春秋笔法暗藏自我意绪。
这其中有对朝政的批评,如《蚁蝶图》中的诗句:“蝴蝶双飞得意,偶然毕命网罗。群蚁争数坠翼,策勋归去南柯。”[17]蝴蝶落入蛛网被蜘蛛餐食,坠落下的蝴蝶翅膀又被群蚁争夺,而这群蚂蚁竟然得到了册封,借自然界的争抢,表达对官场倾轧的暗讽。在《题竹石牧牛》中的诗句:“野次小峥嵘,幽篁相倚绿。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18]写牧童牧牛在石上磨角,只是磨角尚可,千万不要使牛争斗,不然会损坏我的竹子。两牛相斗难免使人想到王安石和司马光的两党相争,新党当政,新法推行,而一旦旧党得势,新法尽数取消,此举无疑劳民伤财,削弱了国家实力,而党争的倾轧也牵连甚广,黄庭坚也因此受到连累,因而“牛斗残我竹”一句暗指党争误国。黄庭坚作诗重视诗歌的社会功用,作诗推崇杜甫,表达对社会现实的反映。
此外,黄庭坚还在题画诗中寄寓了寄情山水、归隐山林之愿。在《题花光画山水》中他写道:“花光寺下对云沙,欲把轻舟小钓车。更看道人烟雨笔,乱峰深处是吾家。”[19]在花光寺感受到远离俗世喧嚣的静谧,而在花光和尚画中的烟雨河山更是让人神往,不禁生发出想要隐于山林深处的愿望。又有《题宗室大年画其一》中的两句:“水色烟光上下寒,忘机鸥鸟恣飞还。年来频作江湖梦,对此身疑在故山。”[20]画中的水色烟光,无忧无虑飞行的鸥鸟,都使作者怀想故乡,只是此时仍在北方任职,不得归去,赵大年的山水画勾起作者的回乡之梦,恍惚间仿佛已经置身于家乡美景中。在题画诗中表达对山水自然的向往,并非只有黄庭坚一人,陈与义《题持约画轴》表达的情感与之有相通处,“日落川更阔,烟生山欲浮。舟中有闲地,载我得同游”[21],希望能登上画中的小舟,摆脱俗世杂务,一同去游览名山秀水。两相比较来看,黄庭坚在表达寄情山水之愿时,总显得有些沉郁,在现实压力下,呈现出想归去而不得的困境,一如《题大年小景 其二》中诗句:“轻鸥白鹭定吾友,翠柏幽篁是可人。海角逢春知几度,卧游到处总伤神。”[22]这绿水青山的美景令人神往,可是返归现实却总令人神伤,党争不断,排挤人才,深感怀才不遇之困。
结 语
北宋初期涌现出一批杰出画家,尤其山水画得到迅速发展。汤垕在《画鉴》中说:“唐画山水,至宋始备。”[23]这是宋代题画诗得以发展的重要缘由。此外北宋初期题画诗创作群体以苏轼为核心,苏轼对题画诗的创作尝试逐渐形成一个范本,他的画论理念也在影响着这个群体。黄庭坚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自然也受了苏轼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他本人对于绘画也自有其家学渊源,他的母亲和姨母都能诗善画,他曾写过《姨母李夫人墨竹二首》《题李夫人偃竹》等诗歌来称赞之。
在这样浓厚氛围的熏陶下,黄庭坚爱画、赏画、评画,他的题画诗创作题材广泛,有题花鸟小景的《题小景扇》,还有题人物画的《题李亮功家周昉画美人琴阮图》,还有题文人画的《题子瞻画竹石》,他的题画诗创作往往与画作本身风格相贴合。《题小景扇》诗句“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零落杏花香”[24],风格柔婉;题“伯时画马”诗句“四蹄雷电去,一顾马群空”[25]风格豪健。尤其在诗与画关系的处理上,他的题画诗创作能够与画作本身相协相融,能够利用想象给画作增添绘画本身所难以表达的时间感、多重的感官体验等等,如《题晁以道雪雁图》中的诗句“飞雪洒芦如银箭,前雁惊飞後回眄”[26],化静为动,整个场景如在眼前。而在题画诗的具体创作中,黄庭坚仍然坚持着“无一字无来处”的诗论主张,他化用或反用前人诗句,使读者读来有互文感。总的来说,黄庭坚的题画诗创作继承了苏轼针砭时弊与寓理于景的创作手法,而在传神出新与富于思辨上又别开一路,更胜一筹,对后代题画诗创作多有影响。
作者单位:浙江工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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