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索夫尼斯谈为何而写作
2019-09-10
5月26日,中欧国际文学节在北京中信书店启皓店举办作家访谈。邀请中国作家冯唐,塞浦路斯小说家索夫尼斯·索夫尼欧(Sofronis Sofroniou)围绕“我们为何而写作”的主题展开讨论。
冯唐,1998年,获协和医科大学临床医学博士。2000年,获美国Emory(埃默里)大学MBA学位。前麦肯锡公司全球董事合伙人。华润医疗集团CEO。现从事医疗投资,业余写作。已出版长篇小说《万物生长》《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北京北京》《欢喜》《不二》《女神一号》;散文集《猪和蝴蝶》《活着活着就老了》《如何成为一个怪物》《三十六大》;诗集《冯唐诗百首》;随笔集《冯说霸道》。
索夫尼斯,出生于塞浦路斯的帕莱霍里,在塞浦路斯大学学习哲学,在纽約城市大学学习神经科学,后在西奈山医院(Mount Sinai)神经科做研究员。他第一部小说《祖先》(Oi Protoplastoi)2015年出版,获得了塞浦路斯国家文学奖、希腊作家协会的最佳引进小说家奖。第二部小说《原生铁》(Pig Iron),由Antipodes出版社于2017年12月出版。他的第二部小说《原生铁》讲述了人类的另一重视角,是对科学、技术与艺术的重忆。
写作的愉悦和痛苦
戴维:在你的写作过程当中,什么样的写作方式会带给您愉悦,什么样的写作方式会带给您痛苦?
索夫尼斯: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得不提一下写作过程,如果大家有类似的经验,就都知道。它是个日复一日的过程,有很多的快乐和痛苦。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写作会比较慢,创作一部小说会花三四年的时间,在文字上做挣扎。比如说去图书馆一坐就坐好几个小时,一旦你的故事往前推进了,你会非常地愉悦,完成了这一部分之后,你知道还有两三年的工作在等着你,这个时候你会非常地沮丧。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喜悦的来源,是当图书出版的时候,三四年的努力有了成果,带来了关注,这过程中也是有喜悦的。真正的喜悦和痛苦其实是在两者之间的,这其实就是生活。
冯唐:先讲痛苦,大家欢乐多一点。第一个痛苦,写作很像去锻炼,长跑,或者爬个山,它本身不是一个很正常的过程。不像你饿了想吃,困了想睡,它不是一个能够正常做的事情。写作不是一个正常的自然的过程,它需要努力。努力是要提上一口气,那我现在开始写东西,这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第二个痛苦,就是你写时间长了,大家知道有所谓的“富贵包”——颈椎会高起来,这样时间长了,脑子会缺血,会头晕。现在打字了还好,原来拿笔写,中指是弯的,会对身体有一些伤害。
第三个痛苦,就是你会感觉到表达的痛苦。语言是一个虚伪的东西,一个人创作的东西,充满不确定性和错误。这姑娘说爱那边坐的小伙子,这小伙子说也爱她,他们俩说的爱一定不是一回事儿。不信就让你写一百个字,你爱他什么,你爱她什么。一定对不上。任何一个形容词,任何一个名词,在我们这个屋子里,可能有一百个解释。一个作家如果要把这么多的名词、形容词、动词搁到一本书里,是非常难的一个事,是痛苦的。
简单说说我的快乐。第一个快乐,给自己一段相对慢一点的时间,我跟索夫尼斯想的还不太一样。因为我的生活节奏比较快,在座的大家生活节奏也比较快。但是在快的过程中,好的是,你的烦恼可能少一点,坏的是,你会发现十年如一日会很可怕的。回头一想,又大了十岁,这个感觉特别不好。我觉得,写作很大的一个快乐,是让你有一段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回看一下过去的记忆,相当于你再“活一遍”。
第二个快乐,如果是好的作品,这个好的作品如果能一直卖,你就会有一种温暖感,如果再隔两百年,还有人再看我的书,这个感觉是很好的,这就是所谓“作品说话”。像我这种“变态”,还经常能给大家带来很大的快乐。什么意思呢?我还有本小说,还有个念想,还在写一二百年前花是怎么红的,树是怎么绿的,这个很让我开心。
创作是否会受到读者的影响
戴维:事实上,读者是能够带给你们愉快感受的。想问一下,对于读者的反馈和想法,在你们的创作过程中,会不会有影响呢?在你们把不同的词语组合成一本书的过程中,会不会想读者会怎么想?
索夫尼斯:对于我来说,我写第一本书之前,是2010年,我那时候还在纽约学习和工作,心里面积累了好多年的情感和思想,想要把它都表达出来。最后表达了出来,是关于塞浦路斯政治方面的内容。
当时我也是有这样的内心情绪,想要把这个书的内容回归我的祖国,想要聚焦于我自己的国家。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花了三四年的时间完成了第一本小说。在写的过程中,我的脑子里面并没有想到读者的反馈,我当时觉得没人愿意读我这样的小说。在出版的时候,看到塞浦路斯和希腊的读者给了很好的反馈,这其实给了我鼓励。这是一个非常必要的助力,让我能够继续写作,这也是我要开始想写第二本书的原因。因为第一本书完全是关于我们国家政治情况的,我想表达一个不同的概念,在写第二本书的过程中,让我们的读者有共鸣。第二本书我没有针对塞浦路斯,也没有针对希腊人,我是想让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能够有共鸣。
所以在这个方面,我也希望这本书能够被翻译成很多其他的语言,能够让许多其他国家的读者也读到。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提到不要涉及国家名字,不要涉及个人经历,是要让很多读者有更多的共鸣。这本书也是历经了四年。在写完第二本书以后,我又想回归我自己的国家,想写写自己国家的艺术、金钱等这样的东西。我现在完成第二本书了,也在准备写第三本书,可能是写我自己国家的故事。
简单地补充几句,事实上如果是像我这样一个来自小国的作家,因为我们国家只有不到一百万人口,很多时候特别容易陷入这样的陷阱中,你写小说的时候,创作往往关注的是世界上这一点点角落里发生的事情。但是在我写第二本小说的时候,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改变这样的情况。所以在写作的过程中,我花很多时间来思考不同的技巧,写作的方式,让这本小说的故事和感情并不只是局限在我们生活的区域,而是以一个全球化的视角来创作。
冯唐:如果把我的写作过程分成三个阶段的话,我觉得理想读者起到的作用并不一样。第一个阶段是写作前的构思,我到底想写什么?我跟索夫尼斯比较类似的地方是我花三年到四年的“闲暇时间”写个长篇。到底写一个什么题目,这个时候读者有没有作用呢?有。一到五的话,这个作用可能在三。别人说你写点什么东西,以你的经历和背景,应该会很好看。我会听,但我不会全听,我会考虑到相对多一点留存。比如我现在写一个长篇作品是关于我父亲的,我妈会说为什么不先写我。我说,道理非常简单,我爸已经死了,您还没死,您现在还是给我信息输入的过程。
第二个阶段是写的过程,我拿着电脑,有点时间,我休息充分,开始写。在写的过程中,读者在中间的作用几乎是零。我在写的过程中,反复告诫自己有两点错误一定不要犯,一个就是自我审查,认为什么东西不該写,什么东西会犯什么忌讳。当时起“冯唐”这个名字是因为《史记》里的《张释之冯唐列传》,冯唐对皇帝说的话,就是“鄙人不知忌讳”。我就想,写完了扔给编辑去删,我不要有任何的自我审查。第二个我在写的过程中一直提醒自己,不要迎合。讲实话,读者想什么,我做了20年商业了,我真知道大家想什么,如果太迎合,就不对了。在我的定义里,“迎合”是欺骗这个世界,是欺世的。好的作家是不应该这么做的,哪怕读者长得很好看,你也不应该迎合他们。
第三个阶段是写完了,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是一本长篇写完了,你把电脑一拍就开瓶香槟,喝酒去,太高兴了。在那之后,读者的意见,我是相对跟自己有关,又跟自己没关地去看,但是我也爱莫能助,我已经写完了。有别人夸你是记不住的,一定有一些喷子会骂你的,这些人在骂的过程中体会存在感。还有一类人哪怕你埋的彩蛋再深,你想表达的心思再缜密,还是有读者能看出来,一定能。所以我觉得很开心。
真情实感的三个阶段。如果跳出来,理想读者,我心目中的应该是一个相对从容,安定一点的。这种读者,会把一个作家当成一瓶酒来看。他年轻的时候有可能会张扬一些,年老的时候稍稍收敛一些,但是你不要期望有非自然的改变。你可以读不同的作家,有些人说你的故事性不强,我说那你去读金庸的啊,干吗读我的。如果金庸的还不激烈,你可以看美剧,有太多的选择。
给作家从容表达自己的时间,我觉得这是好的读者,就像刚才我说好的作家写作的过程,他一定是一个人,一定是安安静静的。好的阅读,在现在的环境下,找一个周末,找个半天,养足精神,看四五个小时,两天看完一本书,这是在人间很舒服的一种方式。
对于一个作者更本质的问题
戴维:索夫尼斯刚才提到他的第一本小说是关于他自己国家的政治情况,所以想问一下当时是有什么样的政治情况,驱使你内心一定要写这本小说呢?
索夫尼斯:我是来自塞浦路斯。之前我有机会到美国攻读硕士学位,之后在美国的一家医院工作了一些年。在国外生活的经历,给了我一个更好地来审视自己国家情况的机会。相信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对现实生活情况或者社会情况做出很清晰的表达,所以我们可以回看历史,从历史中找到答案。我的这本小说也是关于上世纪初的情况,通过对我们这个区域情况的讨论得到一些启示,或者对于现在情况的启示。
我回到我们国家之后进行了一年的准备工作。当时做了很多的采访,拍了很多的照片,取了很多的素材。接下来,用三年完成这样的小说,在国外生活、工作的经历让我更加清楚地看见发生的事情。在我创作第二部小说,又是四年。在这个过程中,我又一次有机会更好地认清自己国家的现实。在第三本小说中又要回到国内的情况。
戴维:地理上的距离能够更好地提升他的创作,您有类似的想法吗,比如说您可以写历史的情况,或者写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冯唐: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这有可能是对于一个作者更本质的问题,怎么把握素材,怎么把握角度,怎么把握时间去写东西。
这个其实是我反复想的一个事,我试图表达清楚一点点。它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
第一,作为一个作者,天生的一个重大的特征就是,我总觉得世界是不真实的。到什么程度呢?我去美国很多次,最早应该是21年前,待了两年。去欧洲也有很多次,去很多地方很多次。但是到了四五年前我才发现,我会把纽约、旧金山、芝加哥当成另外一个城市。以前一直觉得跟我有好大的距离,我好像去了另外一个星球,去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是我的特征吧,这个特征还能引到很多别的地方,比如说我见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会觉得这个人是人类吗?他的想法好像有很多和自己不一样的地方等。
第二,基于我自己个人的特点,我发现了一个我适合的写作距离,是时间上的距离。我倾向于晚五年,甚至十年来写那个时候的事情。有时间上的距离,时间上的关照,我就感觉到距离上的陌生感。作为一个人类,这样的好处是我能够相对比较深入地进去、出来。我觉得这种观望的方式,这个写作的过程,它会有足够的真知灼见,有足够的细节。
第三,我反而是在过去两年之后,彻底回到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回到北京,回到垂杨柳。我发现我们有时候会陷入一个误区,我们看太大、太多的东西,但是我们看任何一个局部不够深,没有真地深下去。多问几个问题,有可能就会被问住。当你写的时候你会发现永远最容易的,是讲面上的东西。现在世界面临挑战,又面临机会,这不是废话吗?你问你身边的人爱不爱你,这不是废话吗?应该是看一个很具体的东西,尽量得深,能够看到比别人深的东西。一个人就看这么一点,就表达这么多,至于其他人,让他们去表达,别人去读。
这个反而是一个作家,至少像我这样的作家应该深深思考的问题。比如说,哪怕简单像广渠门,广渠门是原来北京所谓的“外城”,已经被拆了。现在在东南二环还有一个立交桥,看上去很普通的一个立交桥。在明清之际,皇太极带着人打进了广渠门。在不远的地方有祠、庙、陵,当时袁崇焕被判刑,凌迟处死。这件事发生距今没有那么久,只在四百多年前。广渠门的另外一个事件是八国联军,从天津上岸,然后打进北京,进了北京城,也是从广渠门进去的。那时候慈禧已经跑去西安了,所以清朝的兴起和灭亡都是从那里开始的。这是对于一个写作者很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在我身边几百米的地方,你看似简单,大家可以看到还有很多的深义在里面。你看到广渠门的时候,想到袁崇焕的肉一刀刀割下来被围观的人抢着吃了,你觉得人类有救吗?人类值得你写书告诉他们人性是怎么回事儿吗?有可能我要再聚焦,这是我们长大的背景使然。
在美国,我的第一个室友就是一个马其顿人。他说他们国家110万人口,大家知道朝阳区常住人口有多少吗?400万人。现在的人已经很多了,现在想的事可以想得很广,我们应该看一下眼前的东西,看一本好书,喝一杯好咖啡。
作家靠什么生活
冯唐:我2000年从美国回北京之后,也常常在看到人吃饭的时候,脑子里有一个问题,但往往不是问出来的第一个问题。你除了写作之外,请问索夫尼斯靠什么生活?活的还好吗?
索夫尼斯:事实上,在我写书之前,是有其他的全职工作的。之后辞职准备来写我这本书,并不能说就成为了一名作家,要说是一名作家的话,应该有很多部作品才可以。比如像冯唐有这么多不同的作品,是文学方面的大家。这也是和我的国家有点关系,我们国家塞浦路斯特别小,中国这么大,有这么多的人口,我在辞职之后确实遇到了一些生活上的困难,经济上的困难。还是和我们国家的“小”有关系,尽管在我出版书之后,受众反响还不错,但是毕竟人比较少,在经济上遇到了一些问题。我在音乐方面还有一些才能,是一名DJ。在过去的8年里面,我用做DJ挣的钱来养活自己。我回到塞浦路斯和希腊,到更多的城市做音乐,当DJ,同时我也有很多不同音乐上的尝试,能让大家尽情地跳舞,尽情地享受。我觉得在享受生活的过程中可以让我更好地把作品完成。在写第一本小说时,是在比较小的城镇,我的家乡来写的。我会一周两次去到比较大的城市做DJ,在这过程中也会尽情地释放,继续充电,再回到我自己的小城镇里面写几天的书。这个就是我养活自己的一个方式,现在仍然在做DJ。
索夫尼斯:我了解到的是冯唐老师是一位全职的作家。全职有的时候还不是很好理解,在当作家的过程中你有没有让自己有其他的娱乐方式来找到一种平衡?
冯唐: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位全职的作家,现在管理着一些医疗行业的投资项目。这也是每周要工作八十个小时的非常艰苦的工作,事实上只是在周末和度假的时候才会写。
索夫尼斯: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冯唐:过去很多年都是这样,在麦肯锡,在华润。我现在在中信资本做投资。人生总觉得自己要挣点钱,养活自己,养活周围的人。我当时学医的时候,发现两点:第一点是,如果做一个老实的医生在我们国家是不挣钱的;第二点是,我有一些写作的天赋,老老实实写作也很难挣钱的。医生也不挣钱,写作也不挣钱,靠什么挣钱呢?我当时因为在协和,协和在东单旁边,我就发现周围有一些乞丐做的一件事情。我也尝试去弄弄音乐,在地铁口,吉他我有,撩妹在手。发现周围那些其他的用音乐来乞讨的都在离我很远的位置,原因就是我把好多人都嚇跑了,也耽误了他们的生意。另外的一个行当就是算命——你有一个很有运气的脸——我发现干这个好,我能挣好多钱,但是我觉得这是一条邪路,我如果走了这条路,可能今天我不可能坐在这里,要不然吊树上,要不然在监狱里面。
所以,我还得做一个全职工作养活自己,后来就一直做了商业的活动,一直做管理,做咨询,做企业,做投资。直接回答说如果全职写作,那有什么乐趣?
如何保持能有一个全职工作还能写作?我觉得很重要的一个是习惯。习惯是什么意思呢?你拿起放下要干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因为我没时间,所以这种事想的少一点。我干完活,搬完砖,然后打开电脑接着写我的,这是我挺受益的一件事。
(吴凤鸣编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