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润生的兼容哲学
2019-09-10宋春丹
宋春丹
2018年12月18日,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杜润生被授予“改革先锋”称号,并获评“农村改革的重要推动者”。
杜润生,原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和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从1982年到1986年参与主持起草五个“中央一号文件”,确立了“包产到户”的合法性,被誉为中国农村改革的“总参谋长”。
1979年2月,刚刚成立的国家农业委员会正式开始办公,王任重为主任,杜润生是三个副主任中排名最后的一个(后又增加了两个)。
杜润生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文史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领导了中南新解放区的土改运动,提出给农民“四大自由”——商品交换的自由、借贷自由、雇工自由和租佃关系的自由。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邓子恢和秘书长杜润生都主张不要冒进,坚持自愿原则,受到毛泽东批评,被指责为“像一个小脚女人”。
杜润生被赶出农村工作部门,调到中国科学院担任党组副书记兼秘书长。对于自己66岁重新出山、回归农口,风向虽变,但矛盾依然尖锐。其中,是否实行“包产到户”是争议的焦点。
1979年3月初国家农委召开的七省三县农口负责人座谈会,是矛盾的一次爆发。会上,安徽农委副主任周曰礼极力主张包产到户,湖南农委主任等跟他激烈争论,差点拍桌子动手。杜润生除了偶尔插话,基本没讲什么。
为了准备会议纪要,杜润生一天晚上召集刘堪等几名农研室工作人员开会,并着重交代,对包产到户要有个“说法”。
两小时后,初稿拟出。明确规定“不许分田单干”,初稿回避了包产到户的问题,两种意见都讲,请中央定夺。
杜润生对此并不满意。沉默近半小时后,他提到座谈会上有人发言说,贵州山区一些住在大山顶上的苗族农民、西北山区住在远离生产队的“吊山庄”上的一些村民从不参加集体劳动,自种自收,每年向生产队交些玉米即可,提议在“孤门独户”上做文章。
向中央汇报时,这一表述顺利获得了通过,并被写进入会议《纪要》。1979年4月,中央批转该会议《纪要》,这是中央文件中第一次允许在特殊地区实行包产到户。
受党中央、国务院委托,杜润生每年主持召开一次全国农村工作会议,就农村工作起草一份战略性的“一号文件”。
杜润生喜欢组织各种座谈会。会上交锋激烈,有时甚至像在吵架。杜润生自己很少讲话,尤其不做结论性发言,通常是听完赞成一方意见后会说出几条“担忧”来,听完反对一方意见后又会讲出几条“问题”来。
他主张“道并行而不悖”,见仁见智,相互容纳。他说,千万不要固化对事物最初的认识,那往往是错误的,一定要在听取不同意见中进行修正。
翁永曦回忆,杜润生强调“反方向推敲”。一位农业部副部长坚决反对包产到户,但每次开会讨论中央文件代拟稿时,杜润生一定会请他参与讨论。翁永曦感到疑惑,杜润生告诉他,任何赞同意见都一定会有瑕疵,任何反对意见也一定会有某种合理成分,要最大限度地集思广益,才能形成合力。
杜润生极为敏锐,善于接受新鲜事物,对改革中出现的新词汇新说法都能运用自如。翁永曦说,他善于提出中性词汇,来凝聚党内外共识,是化繁为简的高手。
杜润生认为,农村改革最大的阻力是意识形态,实际上只要熟悉农村的人都知道包产到户是有用的,关键是要说服各级领导干部。
1986年冬,正在施工的京西宾馆新楼搭着脚手架。杜润生指着脚手架对刘堪说,虽然新的农村经济体制还没有完善,也不能说运行机制已经完备,但已经有了新的框架。他们都觉得,用“一号文件”来专门针对农村工作发文这个形式可以告一段落了,因為政策性、号召性的语言在这个阶段已起不到思想解放初期那么大的作用了,今后需要的是专业性、操作性的文件,甚至专门的法律法令。
这五个中央一号文件下发后,杜润生做了20多场辅导报告。万里说,农村改革中的理论问题,找杜润生可以讲明白。
杜润生讲话只说大白话,从来不念稿子,只有个提纲。如果是重要报告,会自己写草稿,从不让人代笔。
他的讲话极具说服力,根据录音整理出来,不用删改就是一篇好文章。
杜润生用人可谓不拘一格。翁永曦说,他对年轻人的重用程度在当时所有中央部委里都绝无仅有。
1979年10月的一天,刚分配到《中国农民报》做见习记者的翁永曦奉命将社论清样送到国家农委,请杜润生审稿。正在看文件的杜润生说:“小伙子,我没见过你啊。”翁永曦说,自己刚来报社工作。“原来干嘛的?”“农村插队,八年整,十年头。”
杜润生让他说说体会。他说:“农村太穷,农民太苦,我觉得国家农业政策应该建立在务农有利可图的基础上。”杜润生问他还有没有第二条,他说:“有,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大河有水小河满’。到农村后才发现,其实只能是‘小河有水大河满’。”
这次对话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一周后,翁永曦收到调令,去国家农委工作。32岁的他,与39岁的段应碧,都成了农委里的“小字辈”。
1980年春季的一天,杜润生把翁永曦叫到办公室说:“上午到(姚)依林同志那里开会,中央决定今后十年对农业投资1500亿,让农委拿个方案,你去考虑一下。”翁永曦当时是一个月工资只有46元的普通科员,刚到农委工作几个月,对杜润生的重用感到十分意外。
1982年,国家农业委员会撤销,成立了中共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1988年改称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和中国农村发展研究中心(1985年改称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两个机构、一套人马,杜润生担任主任。因为办公地点在北京市西黄城根南街9号,“九号院”就成了农研室的代称。
翁永曦说,九号院的一个“怪现象”是允许大胆议论。当时,九号院有“三允许”的不成文规矩:允许研究课题与当前中央政策研究的重心不一致、允许研究的结论与中央的口径不一致、允许在研究成果未被中央采纳时保留个人意见。杜润生要求大家把工作做活,还为机关调研工作定了一条:除经中央正面定了的问题外,可以自由发表意见,说错了也不要紧,思想要自由点、解放点。
杜润生对自己70年的工作经历做了总结:“第一条,苦劳多,功劳少;第二条,右倾的时候多,‘左倾’的时候少。”他说,自己还有两个愿望:一是再转移两亿农村劳动力到城镇去,二是要让农民组织起来。也许自己来不及看到了,有些任务要交给下一代。
在他的倡议下,设立了农村发展研究专项基金,评审并颁发“中国农村发展研究奖”,对在农村政策研究、理论研究、调查研究、方法研究等方面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作品进行奖励。2004年12月,首届“中国农村发展研究奖”颁奖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杜润生出席并颁奖。这是他晚年最感欣慰的事。
2015年10月9日,102岁的杜润生在北京逝世。翁永曦送上挽联:兼收并蓄,有办法使歧见趋一致;德高望重,无山头却门生遍九州。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