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年军的诗
2019-09-10王年军
王年军
一个诗人的画像
In my beginning is my end.
——Four Quartets : East Coker
在历史的钟乳洞深处,
在层叠着灰烬的黄昏中,我们看,
透过时间的碳酸岩镜片,
何处是黄昏星的真实。在我们可以触及的暮色里,
一缕灰扑扑的云,混合着汽车散发的黑烟,
在行人身上揩足了油,悄悄往西山隐去。
此时,一位衣裳被蛀烂了的女巫,
在原野的远处现身,
以词语的栅栏收拢着羊群……
在羊羔的咩叫声中,是她念念有词的嘴
发出一些无法辨认的咒语——
它们很快会沉淀下来,
和昼温下降后的霜花一起
降落在牧草上。
隔着二氧化硫和被腐蚀的臭氧层,
我们再次看到的星星,
会闪着原来的光吗?
妈妈在门口等待牧童回家,
但他已不再是头胎。
你要少说些话呀,避免像米达斯
戴着金手套,却没有可以填肚子的面包。
一九三七年夏,我曾凭吊东科克的墓地,
在一束病弱的紫丁香里,
人们种下了繁多的死亡,
气味和蜜蜂的嗡声已隐匿。
委顿于我们黏液质的历史,
我们经历了转基因的诗人,
在多少个世纪里悔青了肠子,
一个更不像另一个。
黑夜趴在一只刺猬上,肚腹被扎穿,
冒着浑浊的沼气,熏黄了占星图,
也使我们的命运之树动摇。
这树床是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
然而三千年的神木已被雷电劈裂,
顶端放上鸟巢和新胚的芽,
却无法伪造出春天。
你的卧室不是我的卧室,
简陋的,隔着当代和英格兰,
我们邂逅在五月的花香和倒伏的小麦里。
我们住一起,在城堡的内部,
吸地下室的霉味,趁弗洛拉外出采花。
划船,在银河下的窗户外读书,
往花瓣被蛀穿的玫瑰里注入生气,
在一丛蒲草里进入迟到的青春期,
正如阴影深处青春的雪線
缠绕着我们,使我们彼此融化,
身上落满雪。
我们忘记父母,不把十三岁的淤泥
看得多么重。我们年轻的裤脚
挽起在时间周期的第一圈,
季节的树篱尚未把自己的缺口封闭,
到处充满了突围的可能。
‘汤姆,我可怜的汤姆。他始终是一个小孩。
笨手笨脚地待在阁楼上。
他的触角仍新鲜,如刚发芽的笋。
自从我们第一次不在同一块大陆,
中间隔着多少个亚特兰蒂斯!
有一天我梦见他被一个疯女人打制成石膏,
安安稳稳地沉睡在维多利亚时代的画室里,
下巴上还带着水泥地面特有的潮湿。’
在我的账单里我誊清了生命。也许并不是老顽固。
我有我的算计,在数学上我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蠢。
住进新事物的神经,
在它的心脏里体会到外星般的紊乱
不同于外科医生从听诊器里所获得的。
在闪光的齿轮上,我把自己的周身涂满油,
以此获得完整,如试管婴儿,顺服地滑过撒旦的
臀部。加班,每天不超过三小时写写诗,
地铁口是我的炼狱入口,有效地输送着渴望获救者,
像一枚拧紧的螺丝钉,旋转的噪音未经氧化。
不同于与风车过招的堂吉诃德,
我对我的对手了如指掌,
正如捻花的语言,被佛所了解。
最终我把我的溃败刻写在我的指纹上。
经过反复操演,我获得自己的熟悉,
胜过幽灵的熟悉。
我的过时在写字楼里赢得了很高的贴现率,
这是一种金融游击,亲爱的芬妮,
藏在马里亚纳海沟深处,
尽管我已停止了捉迷藏,
单方面地,她雕刻着我的眼睛,
往我的鼻孔里吹一口气。而我的父母,
委托了河神传达汛期在我的血管里,
吞一口咸水——密西西比河浑浊的浪花
漫过我的救生衣,如同当时在游泳池,
他们问,“他是否有人陪护?”
可我不带任何器械,
隐居于新登陆的台风眼,
如一粒小小的瞳仁瞪视着毁灭前的瞬间,
……在我的舒适区里是我的死。
我渴望达到的边界,
从工厂的烟囱到墙角的毛发,
在每一粒灰尘里我看到了自己,
漂浮着,行走在空气里,
触摸着不曾用手感知的绣线莲,
说着塑胶嘴唇的不锈钢词语,
从不开化的树中嗅一只朋克苹果——
这公寓是我的内海。
我流放,在我们的中心是我们的郊区,
城市的扩展,如同一只蜗牛
拖动着机械化的肚子,
这铁制的门槛将比磨损它的脚更长久。
参加弗吉尼亚和伦纳德·伍尔芙的沙龙,
并介入他们的病,正如他们介入我的病,
历史就是现在和伍尔芙(患着神经衰弱)。
我把我的薪水背负在高加索山上,如同
苏维埃士兵口袋里的一块铀化了的矿,
秘密地朝后方运输。当那潮汐消退
我就与罗素的悖论,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尽管悖论并不占有空间,但我知道
自身弯腰趴背般的自反性,
像一只花不溜秋的猫
带着脊髓动物碎裂的‘世纪’。
然而英镑本身也有它的好处,像凌晨的水手,
被岸边的锚唤醒,正装也工工整整,
洗掉脖领上的每一盎司油腻,
不同于想象力的中间地带,需要协调蹿味的真理。
我从我的生活里分出三种颜色,
写作,芬妮,和受难,我的红白蓝,
只有艰苦的翻譯才能通行。
讨厌的梅菲斯托住在我的左手,
我放松了方向盘,
在每一个字母间无人驾驶……
绕圈,惨白的太阳,
在天空揉搓着一团形状模糊的云,
而我也没有自己的形迹。
痛啊,痛。
昨天起我戴上一整套假牙,
对友人发出陶瓷般的笑,
(“你的笑带有考古价值,
需要建立一整个档案”)
也不再涂抹青色的膏粉在我的脸颊上。
我的健忘和心力衰竭可不是一种文化——
耗散着,任由虹吸效应把内分泌失调产生的诗
泵出到显微镜前,跟观望的批评家作个了断,
这只是部分的废墟,
神已在我的身上制造应有的修补,不早也不宜迟。
我不会打开全部的抽屉,
在我的空格里,
我留下最后一串烟灰,
等待在未来的岁月里检验其酸碱度。
偷偷地吸一口烟,在欧洲的肺里放入好些片尼古丁,
这样的事情要偷偷地干。
我设想,穿上一双冰鞋,参加国王的舞会,
可是另一个名字不会在我的耳边回荡了。
那声音在我的耳朵里,我听,
仿佛灌了沙的河水在我的耳朵里,
在我的毛细血孔的汛期里。
穿过棕黄的大地,仙女们已经飞走了,
在泰晤士河上,较低的吃水线
显示着几枚被掏空的海螺,
孕妇们的后代
寻找着各自儿时的尿布。
可是要相信河水的净化能力。
漏网的鱼、诗人和环卫工,
都会在这片沼泽里捞起些什么,
就像是某种特殊的引力,朝向与地心相反的方向,
每一天,使地球变得更薄一点,
如一枚贬值的钱币,最终突破重力常数,
掂量着一个新的真相,尽管比前一天更接近未知。
隔着越来越宽阔的岸,——海岭在上升——
只有河水的回声在我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