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你去看世界尽头

明前茶

在日本著名的温泉之乡下吕，我遇见了老郑夫妇。温泉坐落在半山腰，老郑在坡道上满头大汗地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的老郑妻子一头灰白的卷发，神采奕奕地向每个路过的人微笑颔首。

正值樱花季的尾声，八重樱与垂枝樱筛下一阵又一阵的粉白花雨。轮椅不时停下来，轮椅上的老郑妻子像少女一样张开双手，欣喜地接住那些落花。她雀跃的神情感染了我。我上前搭话，帮助老郑推车，由此知道了这对9年来依靠轮椅行走了数万公里的老夫妇的故事。

老郑夫妇均已年过七旬，这是他们第二次来日本。老郑的妻子10多年前膝盖出现问题，从2009年起，就不得不长期依赖轮椅。刚坐上轮椅那一年，老郑的妻子就像笼子里的困兽，时不时发脾气，得罪了所有亲友以及照料她的保姆。第二年，63岁的老郑向自己任职的大学提交了退休申请。系主任挽留他，许以更高的项目津贴，并“威胁”他说：“你回去可就要日夜面对你妻子的那张臭脸了。”老郑胸有成竹地说：“她现在心情郁结，完全是因为眼界不够开阔。我回去就带她做背包客。趁着我体力还可以，北极南极都要去。”

此后的一段时间，老郑去健身房举重、跑步，储备体能。他也鼓励妻子举哑铃锻炼，以便在上坡道时有力气扳动轮椅的轮子。他学习如何节省行李空间，以便把大箱子换成方便行动的小箱子；他还买了修车工具，向修自行车的师傅学习如何保养和维修轮椅；他甚至学会了足底按摩，以便帮妻子减轻长时间坐在轮椅上颠簸带来的麻木感。

大部分时候，两人都选择自助游的方式。老郑的妻子特别喜欢邮轮游。一开始，老郑以为她是喜欢吹海风、看日落的浪漫，喜欢邮轮的轩敞、气派以及应有尽有的游乐设施，后来妻子才跟他说：选择邮轮游，可以把大部分行李寄存在船上，下船游玩时，老郑可以带着她轻车简行，每晚回到船上还可以睡个好觉。老郑很感动，认为这说明在几趟出游之后，妻子的注意力已经从自己疼痛僵硬的膝盖转移到了别处。她能体贴别人的辛苦与操劳，说明她的人生正从压抑的黑白影像，变成活泼的彩色影像。

他们一走就是9年。12次每次超过一个月的长途旅行，为他们创造了这一生前所未有的扶持与陪伴模式。为了让妻子“在精神上充分强健起来”，老郑鼓励并推动她去做各种看似不可能的事：泡温泉、坐雪橇、剪羊毛、拉弓射箭，甚至加入当地人跳圆圈舞的行列。他还鼓励她用简单的英语与人对话。

在本应受到重重限制的年纪，老郑夫妇却感受到了身体障碍和年龄障碍的消失。旅行成了他们突破生活障碍的“破壁机”，他们每天都在学习新的技能，彼此也有了说不完的话。

2015年，两人乘游轮去了南极，见到了企鹅和瑰丽的蓝冰；2017年，两人去了北极与挪威最美的峡湾，见到了打滚嬉戏的海狮和鲸鱼甩尾造成的巨大水浪，看到了瞬息万变的极光在天空中舞动。老郑说，两人携手去看世界尽头的风景，就是这一生最好的酬报。

我与老郑夫妇告别时，他们已經在享受温泉浴足的快意：水汽氤氲的一池绿水上，粉色的花瓣如梦境一样荡漾。他们像孩童一样脱去鞋袜，卷起裤腿，头靠头依偎着，分享着一小瓶清酒。在漫长的旅途之后，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时刻了：我在这儿看惊世美景，恰好，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