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呼啸而去先生依旧年轻
2019-09-10张昌华
我“认识”杨苡先生较早,是在南京市文联恢复活动后的会议上。那时我还在中学教书,是个尚未摸到文学门槛的大龄文学青年。先生坐在主席台上,并不认识我。十年后我到出版社当编辑,《东方纪事》创刊号发表巴金先生致杨苡的书简,我是责编。同事周琳曾是赵瑞蕻教授(杨苡丈夫)的学生,他说杨先生为保存巴金的信,曾遭红卫兵打过一记耳光,那些信后来被迫交给专案组。1972年这批信才物归原主。
2000年后,黄裳先生作金陵故地游,主人请杨苡、马得作陪,我有幸叨陪末座,那是第一次与杨先生近距离接触。席间的来客们都是故旧,他们谈笑风生,我不敢置喙,只与杨苡先生点头示敬而已。2004年我退休后,致力于民国文化人小传的写作。卓尔不群的翻译家杨宪益自是我追慕采写的对象。杨宪益居京华,我又不熟识,想要搜罗获取一手资料的最佳捷径便是通过他的胞妹杨苡了。
杨苡先生的寓所,是南京大学上世纪60年代的建筑,一共三层。她居一楼,浅灰色的围墙很典雅,有点民国遗风。铁栅栏门里是个清静小院,有石榴树和零星花草,多为自然状态。最早的一次拜访,我是电话预约,一按门铃,阿姨便来开院门。杨先生在屋门口,一脸灿烂的笑容,说:“来啦!”有一次阿姨不在家,先生颤巍巍地下台阶,边开院门边说:“我家的门是不上锁的。”她又指着门铃摇摇手,示意来不必按铃,把手伸进来一拔插销就可以了。自那以后,我就“倚小卖小”起来,拜谒都是自己动手开院门。再以后,有时路过,匆匆拜访来不及电话预约,径直敲门,就像回家看老母似的任性。
在小院的花坛上,我不止一次翻拍过杨宪益先生的资料、图片,翻拍丁聪为杨宪益绘的祝寿图。记得那图嵌在镜框里,拍照时反光,我让同事捧着,翻来覆去老拍不好。先生用手比划:“你干脆把镜框拆开。”我说怕弄坏。先生说:“没关系。”
一次拜访,我用金粉将《心经》抄在大红的写经专用笺纸上送先生,为她祈福。先生高兴极了,把它置在书案上,连声说谢。我起身告辞时,步入小院中央,忽听先生大喊:“张昌华,慢点走!”我停下脚步,回望客厅,室内无人。我折回身,只见先生从卧室里蹒跚而出,手中拿着卷筒状物件:“送你的。”我问是什么,她说:“你看。”我展开方知,那是端木蕻良绘的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猫,题赠杨宪益的。我有点懵,这么贵重的礼品我怎敢收呢。先生说:“这是我哥杨宪益给我的,我送你。”我很感动,说:“留给赵蘅(杨苡女儿)吧?”先生却说:“东西总要落在在行的人手里才有意义。”恭敬不如从命,我拜领了。
杨苡先生时年九十有六,老伴赵瑞蕻二十年前已化云鹤到温州“梅雨潭”寻梦去了,儿女们离枝在各自的天空打拼。先生一人独居,有一老阿姨照顾起居,生活较闲适。近年有《雪泥集——巴金致杨苡书简劫余重编》《青青者忆》出版。时有零星忆往昔文字见诸报端。先生的书房兼客厅约十二平方米,几只老式书柜占据一半,一只沙发堵门而置,一张小写字台贴近南窗。因老式建筑,采光本就不好,加之凉台上一小块堆放旧书报等杂物,室内光线更暗,有时白天仍需开灯。那小书桌本是赵瑞蕻的园地,现在孤灯下只显杨苡先生伏案的身影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言确哉。这间小书屋常常高朋满座,“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杨苡书房的书不是很多,不少被赵瑞蕻捐给了他的家乡温州图书馆了。留存的只是外文原著珍本和工具书。但书卷气浓得化不开,有沈从文、丁聪等名人字画,有上世纪50年代从捷克带回的油画。先生有雅趣,所悬字画常更换。最惹眼的是老照片,从她豆蔻年华到暮年的,以及家人不同时期的都有;最多的是兄长杨宪益的,先生向是以“我哥”为骄傲。那些挂在墙上,嵌在玻璃书柜里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好像是她人生的时光隧道。我觉得先生是90后“老少女”,书房像闺房。她特别喜欢小摆设,千奇百态的玩偶放在沙发靠垫上,琳琅满目。
杨苡先生眼不怎么花,戴眼镜看书报很从容;耳不怎么背,听电话绝无问題。尤其思维敏捷,记忆力惊人,描摹八十多年前的往事,仍绘声绘色。因我们共同的熟人多,“侃大山”起来,她是主讲,我们爱倾听。谈巴金、冰心、沈从文、萧乾、“小五哥”张寰和以及罗家伦等
杨苡先生谦逊、低调,更有大慈悲。近年,我被友人打发到民刊《百家湖》当编辑,常到杨府“逼债”。蒙先生看得起常赐佳作,不过每给一篇作品,她都要叮嘱一句:“你看有什么犯忌的,删掉。不能让你添麻烦。”2014年清明后,我送她新茶时便请她看《送罗孚兄远行》录入稿,那天她精神特好,我随手用手机为她留了张影。令我愧疚不已的是,《百家湖》刊了篇写赵瑞蕻教授上世纪60年代辅导中文系诗社往事的稿子。配图时,编辑错把屠岸的照片当作赵瑞蕻了,闹了个大笑话。事后我登门谢罪。本以为先生会生气,没料到,她仍一脸阳光笑容可掬地待我,只淡淡地说:“没关系。也难怪,你也没见过赵瑞蕻。下期发个更正就行了。”“没关系”,成了她的口头禅。
2019年5月,杨苡100岁,获得第七届南京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文坛前辈时有凋零,我喜欢写点追忆之类小文章,以示心香一瓣。友人告诉我,说杨苡先生曾当她面说过,她“将来”,肯定会有两个人写文章纪念她,第一个说的就是你。我愕然,惊异先生的潇洒,笑谈身后事。我更高兴,先生如此厚看我。
杨苡:翻译家,主要译著有《呼啸山庄》《永远不会落的太阳》《伟大的时刻》等。
张昌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资深文学编辑,致力于文化名人随笔创作,出版了《曾经风雅》《民国风景》等十部作品。其作品曾获第三届、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奖”。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