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师的法宝
2019-09-10甫跃辉
甫跃辉
新书的气味也是新的,凑近闻一闻,似乎时间即将重新开始。抚摸着挺括的覆了一层膜的封面,心情真是好到无以复加;然后,翻开书的第一页,一本一本写上自己的名字;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报纸,一本一本包好;最后,压一压报纸,报纸伏贴了封面,这才放下心。
这么多课本,要说我最喜欢的,自然是语文。我总是迫不及待地翻开语文书,看看有哪些插图。我仍记得那些插图:低飞的燕子,江中的竹筏,小狮子爱尔莎,河里捞起的金斧头,一座椰林摇曳的海滨小城……语文书是彩色的,古代的世界、外面的世界都是彩色的。
语文老师是班主任余庚兴老师。教语文,余老师是很有几样法宝的。
第一样法宝,背诵大法。
本来嘛,有些课文后面已经有背诵要求,只有古诗才会写着“背诵全文”。余老师不管这一套,他要求我们,所有课文都得背下来。我曾得过极严重的脑炎——严重到被医生断言活不过三天,我的记忆力一直不大好。每天放学回家,从田地干活回来,我得花大量时间背课文。我自然不会安安稳稳地坐在屋里,有时爬上枇杷树,有时爬到耳房顶。
无论在屋顶,还是在树上,只要不下雨,我总会一边大声背诵课文,一边呆看落日。落日慢坠,逼近青山,真是好看。落日陷下山坳,如戳破的溏心鸡蛋,散开满天霞光。大地上,一条黑线由西朝东涌来,爬过田塍,越过房屋,跨过河流,什么也阻挡不住它。大地昏晦,沉静,风吹过世上所有的生命,世界包藏了比光明之时更磅礴的力量。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一阵子,我的记忆力发了疯,头晚读一遍课文,第二天到余老师跟前,便能全部背出来。这让我既惊且怕,生怕这样的光景不能持久。果然,不到一学期,过目不忘的神迹再没降临到我身上。
余老师的第二样法宝,是抄写大法。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余老师如是说。不管课本上什么要求,一律全文抄写。
我们叫嚷一阵,也便接受这样的安排,而且加倍接受——我们总会提前抄写。当然了,这是不能让余老师知道的。得准备两三本抄写本,刚上第三课,我们已经用不同的抄写本抄完第四课、第五课了。
那时,作业本不是容易得到的。如果只有一本作业本,我们便会在抄好的第三课后空出七八页,这才抄第四课,第四课后又空出几页,这才抄第五课,然后再把第六课抄在三四课之间……如此,翻开(切记切记)的抄写作业交上去,余老师只会在第三课后打个红勾,再写上大大的“阅”字。可凡事总有个例外,有同学的作业本发下来,所有提前抄好的课文,红勾大“阅”赫然在目。同学捧着惨遭提前临幸的作业本,比窦娥还冤比黄连还苦。再布置抄写作业,他只能重抄一遍。余老师呢?微微一笑。
余老师第三样法宝,乃作文大法。
不,或许应该叫数数大法。写景状物写人记事,余老师这么教写作文,对作文的评判却不管这一套。余老师说,考试时,作文满分三十分,一行一分,写满三十行,便得三十分。平日练习也是这样。班里刚组织野炊回来,题目自然是“野炊”。我说,我写到搭锅做饭,已经十五行了!同学说,我才写到上山,快二十行了!另一位同学大声说,那算什么!我还在写准备锅碗瓢盆呢,快写够了!教室里你攀我比,互相伤害,公正公平。
后来,直到我们像普鲁斯特那样,能够把一块甜点心写得像一片土地那样广袤,写得它开出满地的大红花,余老师才开始品评点心里的芝麻绿豆。
印象最深的,一是他说我写的池塘里“金鱼像太阳那样红”不准确;二是他给我画了一条波浪线——那是命题作文,要求写妈妈。
妈妈怎么写?我想从外貌开始写。外貌怎么写?无非是眼睛鼻子耳朵嘴。可眼睛鼻子耳朵嘴怎么写啊?我想不出特别的,就想着,不如写手吧。真就老老实实写手。其中有一句:“妈妈手臂上有一层绒毛”。作文写完了,读给我妈聽。读到这句,我妈白我一眼,说我又不是猴子。我不服气,觉得确实能看到一层绒毛嘛,谁的手不是这样呢?
作文批改下来,余老师恰巧在这句底下狠狠地画了一条红红的波浪线。这大波浪是什么意思?并没一句批注。我不好意思问,余老师也不说。但我一直琢磨啊琢磨,大概还是写得不够准确,也不够“美”吧,准确,本应该是美的。
细细回想,余老师的法宝还不止这老三样。
四年级以后,我常帮着余老师刻印蜡纸。再后来,我们班竟然没一个人没刻过蜡纸。余老师要求我们,每人出一套语文试卷,考一考别人,也考一考自己。那真是盛大的狂欢,大家想尽办法找难题,掀起了刁难别人、愉悦自己的学习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