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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图像研究看文化史建构的_禾中可能

2019-09-10卫纯

名作欣赏 2019年1期
关键词:西学东渐文化史艺术史

卫纯

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编陈平原老师的书,也快十年了。陈老师喜欢出小书,我自己也喜欢编小书。但当2017年的夏天,一部四十五万字的《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书稿,连同几百张图片和数本画册的素材,摆在面前时,我知道这必定是他晚清画报研究上的集大成之作。

陈平原写作这本书的二十年,也是中国学术界发生很多变化的时段。李泽厚的名言“思想淡出,学术凸显”,和《学人》丛刊倡导“学术规范”,都是准确体现这一变化的重要论述。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各学科重视方法与边界,精耕细作,越来越多的学者,技术上越发纯熟,也难免存在视野收窄、知性封闭的弊端。但也有少部分优秀学者,一直追求调动多学科资源、参与跨学科对话,并保持“思想”与“学术”的充分互动。作为20世纪80年代“文化热”的见证人,陈平原虽然并未卷入其后任何思想论争之中,其平和温润地提出“学者的人间情怀”,好像也不如其他主张、立场来得声势浩大,但追求“古今中西”的会通、强调“学术”与“思想”的互补,其实是陈平原一以贯之的学养底色和治学方略。

一般而言,体大思精之作都会给读者制造某种阅读上的压力。倘若读者想进入作者的论述,往往会希望找到有新意的节点,来调动好奇心与专注力。可以设想,在《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中,“图像”与“晚清”或许是读者感兴趣的两大关键。它们也正与近三十年来中国学术的变迁有关:一是艺术史(美术史)研究的兴起,二是现代文学研究的变化。

随着各学科和领域的广泛、深度介入,艺术史研究的边界得到了开拓,也在国内外学界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人们或许会关心,研究文学的陈平原,会如何研究图像?其实,陈平原这二十多年来,在不少场合都表达过中文系出身的学者,面对图像时的困难。包括葛兆光在内的思想史学者,在谈到图像研究时,也对仅仅将图像转化为文字叙述,或作为文字资料的辅助说明性资料的方法,表达过遗憾(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课堂讲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38页)。其实就图像在研究中的作用来说,艺术史界自身也存在一个发展的过程。1992年,美术史家洪再辛编选的《海外中国画研究文选(195-1987)》(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导言”中,就对中国艺术史研究中的风格论传统,委婉地表达过不满足:“从整体上讲,我们的工作还无法适应当代人文科学发展的需要。”因此,他希望向海外研究界学习“有机的发展格局”,能在形式分析、社会史方法的拓展上下功夫。甚至追问:“为什么我们国内很少见到对一幅名画进行鸿篇巨制式的个案研究呢?”由此可见,除了重要史实的考订之外,图像本身的研究,在艺术史研究中越来越受到重视。其地位的上升,可以说伴随了艺术史研究整体的兴起,呈共同上行的态势。艺术史自身也逐渐从经典的风格史拓展到文学史、社会史、思想史等领域,落脚点从艺术的形式语言延伸到历史、社会、文化、政治等层面(鲁明军:《艺术史的侧面》导语)。既因为艺术史的勃兴,也因为图像保存了文献不足以取代的原生态信息,使得这一资源开始被人文社会学科广泛使用,甚至有“思想史的美术史”“社会学的美术史”“物质文化史的美术史”等诸多称谓(薛永年:《中国美术史需要反思——从20世纪70年代谈起》)。因此,西方世界流行开来的“以图证史”,开始成为国内史学界一个显要的视角和方法。

但这种方法在跨学科的大量运用中,也暴露出一定的弊病。学者缪哲就曾撰文谈及其中的“陷阱”问题,引起过广泛的关注。这一陷阱,正在于研究者往往对“程式”和“意义”缺乏时间意义上的区分意识。“程式是滞后的,意义是飘忽的”,“我们在形式与意义之间,应有适当的平衡;于形式中的含义,不要一味去深求,否则会失之于穿凿,落于程式的陷阱”。缪哲强调,对待历史、对待图像,“不能见‘程式’就当真,须将之纳回于其所在的传统,并复活他们说话的‘语境’,这样才可搞懂他们真正要说的,到底是哪一路话”(缪哲:《以图证史的陷阱》,《读书》2005年第2期)。

以上是笔者就手边几种现成资料,对艺术史界关于“图像”论述的简单撮述,旨在说明能否进行图像研究,并不构成是否可以进行相关历史研究的限定。而且在历史学与艺术史二者之间的互动中,图/史、图/文之间的分寸感,完全端赖于研究者能否掌握一种全局的视野,以便立论时不脱离历史语境,做到进退有度。關于自家的图像研究,陈平原在《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中就说得很明确:“谈论晚清画报,不仅仅是以图证史;其中蕴含的新闻与美术的合作,图像与文字的活动,西学东渐的步伐,东方情调的新变,以及平民趣味的呈现等,同样值得重视。”(陈平原:《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3页,下引该书只标注页码。)“谈论名画的‘观看之道’,或者‘图像证史’中的‘社会景观’及‘可视的叙事史’,乃至人文研究的‘图像转向’,对于晚清画报来说,都有点过于‘高大上’了。”(第52页)他的这本书,并非单纯的图像研究,直面图像叙事本身的试验也很少。文字和图像,都不是被本质化的研究对象。与其说他关注图像本身的解读,不如说更关注文字与图像之间的关系。就如同书名的两个关键词:“左图右史”“西学东渐”,前者是古代中国的文化传统,后者是近代中国的特定产物。当晚清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刻,这两个元素也在画报这一载体中产生了碰撞,进发出极富意味的张力。图像与文字,也是在关系中,构成了阐释的可能。因此,陈平原的晚清画报研究,跳出艺术史界方法论争论的陷阱,也尽量避免把图片作为文字的辅助,重点关注图文关系的互动或缝隙,这本身就是一种高度动态的研究。过去,师友们私下常常感叹陈平原老师文字中的“速度感”,窃以为,以新闻为基本内核的晚清画报(第266页),因其材料新颖、变动不居、异彩纷呈的性格,使得一般学者很难从整体上进行驾驭。而陈平原视野开阔、论述明快的行文特点,恰好可以把握它的“节奏”。对图文“关系”的关注,看似游移飘逸,甚至有时像是学科训练差异的无奈之举,但实则正因其充分重视历史语境,既避免陷入“以图证史”或“以史证图”的纠葛,避免传统二元论的僵化,更有一种新的历史建构的追求暗含其中。

由此可见,陈平原的图像研究,绝非进入艺术史研究阵地的越界尝试,或许更接近专业内外的学科互动与对话。这正是中国学术整体变迁下,现代文学学科的潜在变化。作为与20世纪中国革命有着深刻联系的学科,现代文学二三十年来的变化,一方面在高度历史化的普遍意识中,通过史料挖掘与清理,在历史“现场”中呈现过程的复杂与丰富;另一方面学科边界不断扩张,打通新旧雅俗,将更多文学形态和现象纳入视野中(姜涛:《“大文学史”与历史分析视野的内在化》,《文学评论》2013年第6期)。历史化的工作,最典型的是报刊研究;学科扩张,也体现在文化研究中的许多方法与模式上,如区域、族群、性别、城市、图像,成为研究课题,大大丰富了学科的面貌。陈平原一直从事着近现代文学的研究,学科的整体变化,也构成了他晚清画报研究时的背景与起点。这可以视为:因关心报刊研究,他注意到被人常常忽略的晚清画报(第1页),包括强调画报图片与文字的互动、图像与新闻的结盟等(第7页、第13页),都有为传统的报刊研究乃至学科历史化的做法,进行裨补拓限,已经构成了陈寅恪意义上的“新材料、新方法、新问题”。

《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可谓“廿载十文”,涉及“宗教、科技、儿童、教育、女性、帝京、胜景、民俗”多个话题(第31页),仿佛也能见到时代风气与学科扩展时的潮流。比如1995年,完成小说叙事与小说史研究不久的陈平原,对画报中的“飞车”(气球)叙事给予了关注(第三章(《从科普读物到科学小说》);比如2002年左右,美术史研究方兴未艾,他在教会读物的图像问题上,也尝试对图像本体进行形式分析(第二章《教会读物的图像叙事》);比如2005-2006年间,他主持都市想象的会议,组织学生阅读城市史经典著作,而在同时也写出了《城阙、街景与风情》(第八章);再比如晚清女性研究,同样是夏晓虹老师的兴趣,《流动的风景与凝视的历史——晚清北京画报中的女学》(第七章),自然可以视为他们二人在学术上互相启发、推动与对话的成果。更不用提《点石斋画报》在海外汉学研究中,一直是一个小小的热点。陈平原进入《点石斋画报》的研究,不但有本书第四章来高屋建瓴地介绍“问题与方法”(《晚清人眼中的西学东渐——以(点石斋画报>为中心》),更有他和夏晓虹合著的《图像晚清》作为专书予以论述。另外,像他关注图像与蒙学启蒙(第五章《转型期中国的“儿童相”——以(启蒙画报)为中心》),关注辛亥革命(第六章《鼓动风潮与书写革命——从(时事画报>到(真相画报>》,2012-2012年),关注胜景民俗(第九章《风景的发现与阐释——晚清画报中的胜景与民俗》),都是时时在回应国内外学术文化界的相关议题。可以说,陈平原的晚清画报研究,像是容纳、观察议题的回声场与反光镜,始终保持着研究的开放和活力,呈现出丰赡舒展的学术面貌。

当然,以上个人研究与时代潮流的对应,只是某种粗浅的归纳,更不意味着这种图像研究,是在蹭热点,赶时髦。如果能认真阅读这本《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你会发现陈平原的这批文章,当然不是借用西方理论来解读晚清画报,反而有着中国自己的历史语境与文化趣味。在《后记》中,陈平原交代它们中的不少是先在国际会议上发表的。如果品味一下这些会议的名称,像Gender、Genre、Modernity、Empire等文化研究“关键词”屡见不鲜(第511-512页),有经验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那种脱离文化研究政治经济学士壤,抽象强调文化现象,将文化理论长袖善舞的时髦氛围。可以想见,陈平原这些文章的风格与方法,一定是这种会议论文中的异类。这种异质性,除了他本人回到历史现场的学术追求外,或许图像研究本身,也是他勾连历史与现代的重要“抓手”。在众多文化研究的元素中,图像似乎与中国传统文化更具亲近感。毕竟“左图右史”本是古代中国的文化想象,虽然在宋代之后,大量图谱佚失,让时人很难窥探真正的样态;但其沟通文字与思想、修辞与表达,确乎构成了某种中国文化意识。陈平原选择这一文化载体,并持之以恒地与诸多议题对话,代表了他的文化选择与旨趣。

这种选择,恐怕也有着鲁迅的深刻影响。书中特别表彰鲁迅对画报的“史家眼光”,以及高于同时代人的见地(第207页),并且梳理出鲁迅提倡连环图画、新兴木刻运动以及“希望借助于图像来了解历史”的线索(第208页)。陈平原图像研究的方法与关怀,其实正和鲁迅这一兴趣与追求,若合符节。陈平原常谓:“读鲁迅的书,走胡适的路。”(陈平原:《鹦鹉救火与铸剑复仇——胡适与鲁迅的济世情怀》)如何走胡适之路,暂且不论;其实持续阅读一个人的书,往往会对阅读者自身的旨趣、意识、立场、价值观念等产生内在而又绵长的影响。除兴趣本身受鲁迅影响外,这本书在结构上的一个细节,或许也能提供另一佐证:

在香港版中,前三章的顺序分别是:((晚清教会读物的图像叙事》《晚清人眼中的西学东渐》《从科普读物到科学小说》;而到了三联版时,除第一章《图像叙事与低调启蒙》(2017年)可视为全书的总论基调外,随后展开的三章顺序与香港版略有不同——《从科普读物到科学小说》排在了《晚清人眼中的西学东渐》之前。如果说香港版强调《晚清人眼中的西学东渐》,突出自家《点石斋画报》的研究,是有打破两岸学术对话隔阂的考虑(见“香港版”前言,第49-491页);那么三联版将“飞车”研究置前,则在全书形成:从具体对象的叙事问题(教会读物、飞车),逐渐转入对社会政治、文化思潮、时代风尚做整体观察的理路(新闻、蒙学、革命、女性)。这种章节组织的变化,很可能是带有“设计感”的。在文学史写作中,以大的社会文化潮流作为论述重点,这正是鲁迅写作《论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汉文学史纲要》的思路,而富有极强的文化史色彩。或许我们猜想,鲁迅这硕果仅存又弥足珍贵的文化论述,其思路也对陈平原的研究意识产生了潜在影响。

十几年前,曾有学者总结陈平原的学术轨迹是“小说史文学史学术史教育史”(夏中义、周兴华:《论陈平原的“学人角色自觉”》,《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1月)。十几年后的今天,或许可以归纳为“学科史学术史文化史”的研究路径。这种学术品质,正是陈平原在学界大环境变化下的特出之处:既不在学科中画地为牢,也不在讨论时轻言政治立场与思想派别,而是以文化的眼光抓取问题,不断在具体的研究中推陈出新,拓展、形成历史叙事的空间和文化氛围。关于何谓文化史,因“文化”本身的边界太过宽泛,其实并不好界定(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商务印书馆1994年修订版,第1页)。葛兆光曾经回忆20世纪80年代在北大中文系念书时,有过一门“中国文化史”的课。讲授者都是“段位很高的”教授,“包括邓广铭、阴法鲁、史树青、刘乃和”等,所讲的“文化史”,“包括绘画、官制、科举制、音乐、天文、地理等,跟王力先生《古代汉语》一书每节后面的‘古代文化常识’意思差不多”(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课堂讲录》,生活·读书·新知2005年版,第200页)。其实,早在1993年,葛兆光为吴方所著《中国文化史图鉴》撰写书评时,就曾提到文化史叙述中“体验”高于“常识”的作用。他强调:“文化史资料只是选择叙述、体验的对象,他要在其中得到的只是一种心灵的感悟。”(葛兆光:Ⅸ文化史:在体验与实证之间》,《读书》1993年第9期)抛开吴方写作中敏感细腻、“善于体验”的个人特点不谈,对于资料的“选择”,本身也是建构的一种表现。文化史的研究,不是面面俱到的“文化史常识”,也不仅仅是器物、制度、风俗的考辨,还应该内在于研究者自身的学术旨趣和思路,在具体研究中呈现出文化史建构的状态。

最近十年来,陈平原研究“声音”(《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研究“饮食”(《长向文人供炒栗——作为文学、文化及政治的“飲食”》),甚至包括作为学术史延伸而出的教育史研究,都超出一般学科的界限,旨在描绘历史和社会的图景,富有鲜明的文化元素与意味。他研究晚清画报,也是如此。正如不能将“学术史”当唯一学术来做,“文化史”恐怕也不必过于有意为之,否则恐失之空疏,流于新的“文化常识”。真正有价值的文化史著作,或许应当是像这本《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一样,是富于高度动态感与新鲜活力的研究。它不但能上下延伸,既体现中国学术变化的诸多面貌,从中可见各种思潮、议题的风起云涌;同时,又超越一般资料汇编,形成独立的历史文化“叙事”,学术上的新材料、新见解、新议题迭出。更进一步说,如果我们认同钱穆“文化可以产出文明来,文明却不一定能产出文化来”的思路(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那么“文化史”研究的积累或许可以推进“文明史”的建设。抛开宏大叙事与激昂口号,单说中国本土未来如能出现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这样的力作,就需要更多类似陈平原这种高质量的文化史研究来形成学术基础。在这个意义上,文化史研究绝非学术路径中的“降格”,陈平原最近二十年来研究中的文化史趋势,或许有着更为深远和重要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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