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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

2019-09-10刘勇

散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篮球队刘老师书房

刘勇

就是到现在,村里年纪大些的人还将学校叫书房。

村里的街巷东西笔直,南北通透,唯有一条斜街是后修的,通往北桥河一带。桥上黑乌蛇或菜花蛇呼啸,家里窗户纸哗啦哗啦响动,黑烟打着滚儿从梁顶铁路桥上翻下来,飘散于村里时,我們就努力咳嗽。

书房的大门开在斜街上,为了坐正,东西延伸的墙体取直了,与斜街形成了一个很大的三角地带。墙根夏天草盛,除草时,尿臊味非常严重,狗尿苔常隐瞒在墙脚。冬天衰草稀疏,难掩河道似的尿迹。

总怕迟到,我跑到这里时,突然觉得尿紧,就想到墙根就地解决。不知什么原因,前后左右全是女生,她们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都围住我盯紧看,无声笑,分明等待一个笑话。更严重的是,母亲披着深蓝色的小氅,背手侧立于大门口,风掀动着她空洞的袖筒。校门两侧的八字墙,白地红字,一边是团结紧张,另一边是严肃活泼。我很紧张,严肃地走过母亲的目光。

照壁背后渐次明亮起来。半圆的台子上,母亲喊:世界是你们的!台下七个班主任像横着的省略号多了一个点,每个点拖着两队竖着的学生队列,又像十几根破折号,都齐声呼应: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然后母亲和全场师生合起来大声喊叫: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发达的时候,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冬天太阳出得迟,早已等不及八九点钟的兴旺和蓬勃了。我夹着腿,捂住肚子,团结成一团,滚出了整齐的队伍。大概跑姿难看,全体师生活泼大笑,只有母亲更加严肃,她用肩往上顶了顶小氅,空洞的袖管僵硬如铁。

母亲把我交给班主任,接受严厉的管教。我还似乎能记起班主任叫张大了,名是不是这两个字现在也不知道,他从未将大名书写到黑板上,有姓就够我们惧怕的了。他漫不经心地将七寸长的烟锅插入油黑的烟布袋,不息住地搅动,直到搅出我眼里的泪水才说,你知道你今天所犯的错误?我答:怕尿在裤子里。他终于停止了搅动,怎么能随便脱离革命队伍呢?最后的惩罚是,值周一星期,早上生炉子。

书房原本是村里一位老财的院落,分一场一院。从书房大门进去是一个很大的场院,东面有伙房、库房、炭房。北面据说是农具房和长工下人的住处,一至四年级的教室全在那里。西边的牛马棚和草料棚还是旧日的模样。檐头下的木质马槽,虽老旧点,仍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很适宜睡觉,下课去迟了,早被几个捷足先卧了。向东经过一个青砖铺道的圆门洞,才是真正的四合院。五间北房是教师办公室,母亲在里间,其余教师全在外间。五六七年级分别在东西房和南房。原来的街门开在东北角,从这个方位进来,西房自然变为了正房。高高的台基,粗壮的廊柱,全木落地隔扇。那时我还认不全明暗八仙,只识得扇裙上的蝙蝠。七年级的男生从台级一级一级上下时,步子沉稳得和财主一样,女生则像小姐丫鬟般扭扭捏捏。

周六放学前分炭,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操心。刘金琪老师打开炭房的门环,两扇门板咣咣当当分开,门头和屋顶的煤尘唰唰往下掉。每个年级的生活委员带着一名男生,十几个人哄一声一起往里挤。刘老师四肢奓开,叉在门口,脚一划拉,全体水一般退后。轮小排大,先一年级!到我们四年级,多出了我一个。他指着我“你”了一声,大概想起我是谁的二代了,就网开了一面。我们三个人钻进去,里面黑咕隆咚,煤尘呛人。我和生活委员说,拣轻的,沉的是石头炭。块块炭满筐了,我说再装点面面。他们用手掬,我摇筐,面面炭从大炭缝隙中直往下渗。刘老师在外面喊,快点,磨蹭什么!临走我摸了一块大且轻的,像抱了块明晃晃的黑玉,斜身背过刘老师往外走。他装作看夕阳下山的样子,抬起栏杆似的目光将我放行了。我积极地从生活委员手中夺过箩筐。那块额外的巨大的黑玉让我有点居功自傲,生活委员因此也乐于将送筐的美差作为对我的奖赏,何况还有多出来的面面炭。刘老师叫出我的名字,说你会挑,去,和他们给老师挑一筐好的!我觉得自己像贪谷的麻雀被扣在筛子里了。我二入炭房,一块一块和高年级的同学一起挑,全是油光发亮的好炭。临走,故技重演,又抱了一块大且轻的,尾随在高年级同学抬着的筐后,浩荡去刘老师的宿舍,只是怀里的炭就是一块炭了。刘老师是唯一住校的公办老师,他的宿舍在西正房和教员室夹角处的耳房。他门口的炭其实够多的了,这一筐和我抱着的又堆上去,显得更多。路过西正房廊道,我将手上的黑全抹在了隔扇下面的蝙蝠身上了。

脱离革命队伍之前,我和母亲早晚两不照面。脱离革命队伍受罚,反倒有机会与母亲一起去书房了。我和母亲是这个村庄最早的夜游人。母亲小氅袖管僵硬,灌满了风。晚上没睡实,听到母亲从袖管里掏出十几个玉茭,我悄悄睁了一下眼,认出是书房校办农场的,它们原本码在教员室的沿台上,那天却贼眉鼠眼躲在炕角,正被外祖母剥在了瓷盆里,叮当出尖锐的声响。我不想说话,母亲也无话可说。寒风割耳刺手,我想从抱着的高粱头中寻得一丝温暖。

我把炉子生好了,就缩肩袖手去教员室吃饭。洋铁炉上母亲熬好了小米稀粥,里面还有几根挂面。母亲从罐头瓶里挑出一筷头猪油,在我碗里搅和,大小不一的油花漂在上面,像北桥河里鱼吐出的水泡。脱离革命队伍也有这样的好处,今后我得想办法再脱离几次。这种不健康的私字一闪念,我看见了洋铁炉旁边除了鱼尾巴似的旱烟头,还有许多焦黑的黄豆皮,我猜老师们昨晚肯定在炉盖上烫黄豆吃了。书房的农场里,我们点种过黄豆。

刘老师托着篮球进了教员室,抽抽鼻子,探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铝锅,摸摸我的头走了。他把篮球放在了西墙脚第二个木柜最下面的小门里。我说,妈我想进篮球队。母亲专心洗锅,没接应我的话。

我怕炉火着过了,赶紧回教室。教员室沿台阶码着的玉茭上覆盖着铁色的黄豆苗,豆角全挂在上面。我偷偷摘了一把干豆角,藏在口袋里,它们一直发出金属碎片的巨大响声。揭开炉盖,红黄的火焰头上蓝光闪烁。洋铁炉里面用胶泥套过,肚子不大,吃不下多少炭,却消化得快,幸亏临走时蒙了两铲铲面面炭。我原本想将口袋里的豆子烫了吃,并计划将豆皮也一起吃掉,见有同学已进教室,只好作罢。那天上午口袋里的干豆角扎得肉疼,始终乱响,一下课我就躺马槽里一动不动,我怕同学和我刁猴碰拐拐。

书房门外三角地带篮球场修好了,我加入了小篮球队。小篮球队由五年级以下学生组成,篮球比高年级的小一号。水萝卜红背心,天蓝色短裤,白色浅口胶鞋。每人出十二块钱,其余書房补足。为了省印号的钱,刘金琪老师找来了工程线和钩针,教我们在他用粉笔画好的字体上勾。我是4号,背上的大字好勾点,胸前和短裤上的小字,总勾不出空心的效果。多少年了,还在梦里急得直哭。第一次穿那么白的鞋,心里很不舒服,就有意往土里蹭,好让它尽快接近劳动人民的本色,我受不了同学眼中尖尖的光芒。一场训练下来,鞋帮鞋尖胶皮和帆布胶着的地方出现了土色的曲线,就后悔往土里蹭早了。

据崞县城西街小学传来的消息说,我们村小篮球队5号中锋已升入六年级了,不能算小篮球队员,有人将此事告到了联校,为保证六一篮球赛的公正,联校将派人下来彻查。所有师生都知道5号中锋是和西街生死对决的关键队员,必须想办法留在球队。那几日5号中锋坐在我们班上课,像羊群里的骆驼。刘老师以修理凳子的名义,用制教具的手工锯将凳腿锯了半尺,5号中锋的头才矮了下去。刘老师陪同母亲,一会儿站在讲台上,一会儿行走在过道间,从各个角度观察,才觉得万无一失了。

我们村是中心校,附近白家湾和曹家庄的高年级学生和火车站、纸厂的子弟全在我们村上学。入乡随俗,你问他们哪圪呀,他们会说书房圪呀。工人阶级毕竟比农民兄弟有钱,大篮球队的10号是纸厂的子弟,他的同力牌高腰球鞋很快吸引了全校师生的目光。同力鞋底厚,弹性好,印在篮球场的脚印既深刻又好看,我们趷蹴在球场上能研究一节课时间。后来终于有了研究成果,有人说同力鞋是大同产的,比不上上海产的回力牌好,主要是胶质不白,发黄。再后来,我们就特别重视我们脚上浅腰运动鞋的颜色。县里前来实习的体育老师,教我们用大白粉刷白,而且一定要用草纸包好,这样鞋帮鞋面不会有黄渍,我们以自己绝对的白,终于战胜了同力的黄。

六一前夕,又有不幸的消息传来,说西街小学小篮球队还给队员买了水萝卜红的秋衣秋裤,开幕式和热身时都穿,正式开赛才脱掉,穿天蓝色的背心和白短裤比赛。这在气势上就压人一等。我刚拉开教员室西墙脚第二个木柜下面的小门,就听刘金琪老师和母亲发脾气:队服不解决,今年丢了冠军别怨我。母亲迅速召开校务会,最后研究决定,将上年库房积存的玉茭卖掉,买!

穿上天蓝色秋衣秋裤,我总觉得袖筒里有玉茭毛毛。

升了五年级,化学和物理课都开了,这两门功课都需要实验,没有器材,老师们都得自制教具。张大了老师是民办教员,多年了一直转不了公办。他主课是化学,副课是军训,刘金琪老师主课是物理,副课是体育,兼带小篮球队。为年终评优秀教师,两人较上劲了。张大了老师做实验的烧杯打了,酒精灯里的酒精也没了,一节课一句话也不说,七寸长的烟锅一直在油黑的烟布袋里搅,搅得全班同学都虫虫咬心。

我家躺柜上有一个大肚玻璃瓶,外祖母每年都用它腌腊八蒜,里面绿色的蒜瓣早吃光了,白色玻璃瓶里空无一物,瓶肚上刻的兰草并不丰茂,只能勉强做个摆设。趁中午外祖母歇晌的空当,将它用衣襟包着,举给了张老师。白锡烟锅头装着满当瓷实的旱烟,从烟布袋中探出,嚓一声被火柴点着,教室里顿时青烟缭绕。有同学将大人喝的烧酒也拎来了,只是路上尝得不太多了,但实验总算可以进行了。外祖母擦柜时,慢慢才想起少了个什么东西,与母亲告状,母亲浅笑了一丝,没说二话。我开始原谅母亲,突然不亲外祖母了。有家长来找刘金琪老师,说儿子打扫卫生,铁簸箕落在书房了。刘老师刚将它裁成了内外径卡尺,指着一堆残铁皮,不停地给家长说好话。

张大了老师靠着西正房的廊柱,咬着烟锅咝咝吸溜,好像胜了一局。

我们还是毛主席的红小兵,红小兵的武器只能是红缨枪了。这事只有三舅帮得上手,他找了一块上好的木料,先锯,后推,再打磨,又涂黄色,矛头就做好了。枪杆选了一把木柄光溜的锄,将锄头卸掉,用钉子与矛头钉在一起,我就拉开马步,突刺刺了。母亲看了一眼,翻箱倒柜,找出一团红毛线,剪成尺数长短的一束。三舅用细米丝拧了一圈,火红的红缨一抖擞,惊得鸡狗满院乱窜。

那会儿,我基本上想不起有关玉茭的事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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