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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沧桑显温情

2019-09-10刘艳

名作欣赏 2019年2期
关键词:白鹳黑脸迟子建

刘艳

迟子建说:“我写历史题材的作品,只愿意沿循着文学的路。”而无论是写历史题材的小说,还是写现实题材的小说,迟子建都在意图恢复日常生活的审美性和复杂性。有研究者说,迟子建试图建立以“伤怀之美”为核心的文学和日常生活美学。中国现代抒情小说代表人物沈从文曾经自言:“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边城·题记》)沈从文对小说中的人物,即对农民、士兵、手工业者,怀着“不可言说的温爱”——需注意是“温爱”而不是“热爱”,这关系着一种抒情美学主张和追求。对此,汪曾祺多次在文中转述并加入自己的阐发,形成了“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写作理念。汪曾祺有一篇文章,题目就是《道是无情却有情》。从“不可言说的温爱”到“道是无情却有情”,再到迟子建的“伤怀之美”,最是沧桑显温情,可以看到中国现当代小说抒情一脉的薪火传承。

迟子建最为晚近的中篇小說《候鸟的勇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封面上有这样竖排的两句话:“红尘拂面,寒暑来去”“所有的翅膀都渴望着飞翔”。渴望着飞翔的,是候鸟们,是那对最终也没有逃出命运的暴风雪的东方白鹳,更是饱经沧桑的张黑脸和德秀师父。即使熟知迟子建小说素有的抒情性和散文笔调与诗意,还是会被这个小说深深地打动。懂得迟子建,便会懂得作家是怎样用了心、情和生命在写这个小说,温和素朴的文字里,包裹着她最为情怀深在的温情与爱意……以历尽沧桑的温和笔调,写出永恒的温情与爱意。心和生命流淌出的文字,让(《候鸟的勇敢》在迟子建的众多小说当中,仍能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小说字里行间,缓缓流淌出的人情、世情、自然之情,等等,令小说自带一种味道——不矫揉,不造作,如同发酵好的酒,又经陈年的窖藏之后所散发出的醇厚气味。

很容易看到,《候鸟的勇敢》是鸟儿与人的沧桑故事,其所关联物事与人情,也记录和反映着时代与社会生活的面影。这个小说在个人情感的纪念,与开阔深厚的社会问题和时代生活的记录之间,实现了微妙的平衡;是一个在个人生命体验之外,关联社会性和现实性的很好的小说范本。小说中也有迟子建写作中一直持续的她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读者和评论者很容易从中发掘出很多的主题和可阐释的问题,足可以总结出一部“自然启示录”。人、候鸟与自然之间,呈示小说可精神腾跃的空间,展现生活和生活的可能性。小说借对自然的描摹,可以摆脱就事论事的困局,更加扎根于诗性和梦想。

最是沧桑显温情。《候鸟的勇敢》,当然不是当下流行的生态小说。发生在候鸟自然管护站的张黑脸和毗邻的娘娘庙里的德秀师父之间、娘娘庙三圣殿坐窝的那对东方白鹳之间的温情与爱意故事,才是小说真正要讲述的。东方白鹳的故事,其实也是为了映衬人的。苦难中的温情与爱意,一直是迟子建小说自带的温度,苏童说“一只温度适宜的气温表常年挂在迟子建心中”。即使骨子里深藏对世界和人性残缺的洞察,她也总是愿意给悲凉的世界一抹温暖和亮光。从早期的《逝川》《白雪的墓园》(《亲亲土豆》等和处女作长篇《树下》,到晚近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群山之巅》等,她始终愿意给人以希望。毕飞宇曾经讲过,这个世界上最独特的人际是什么?是小说家和他所描绘的人物。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他们处在同一个时空里,他们又没有处在同一个时空里。“这是一种非常独特、非常微妙、近乎诡异的人际。”当然,这种复杂性和诡异性依然和人的情感有关。有理由相信,按照小说自身的逻辑,《候鸟的勇敢》的情节和结局,最应该安排张黑脸与德秀师父被暴风雪吞噬;但迟子建心中的爱,她对人物的感情,让她无法做这样的安排和命意,她内心的不忍与对人的眷顾,让她这样来结局小说:那对白鹳,雄鸟受伤,被救治后,始终不能完全复原,雌鸟在霜降之后,送走了它们的三个孩子,然后回来寻夫,雪就要来了,“它们以河岸为根据地,雌性白鹳一次次领飞,受伤白鹳一遍遍跟进”,却终于没有逃出命运的暴风雪,翅膀贴着翅膀,相拥而死。张黑脸指着它们对德秀师父说:“这只白鹳叫树森,那只叫德秀,我和你,你和俺,就是死了。”他们俩埋了它们

暗寓他和她之间的所犯之罪,也由这对鸟儿代为赎过了。尽管暴风雪中没有北斗星和哪一处人间灯火可做他们的路标,戛然而止的笔触,却给这两个苦命人的爱和人生,留下了绵长的未来和可能性……2002年5月,迟子建经历了丈夫车祸去世。《候鸟的勇敢》“后记”里也写到了爱人去世前一年他们曾经散步偶遇东方白鹳,她在《候鸟的勇敢》中,将它拉入画框。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等,到《候鸟的勇敢》,“与生命等长的伤痛记忆”所带来的沧桑感历经时间的酝酿和窖藏,醇厚到了极致。越是沧桑中的温情与爱意,越能给寂寂人心和悲凉世界一抹亮光与许多的温暖。

小说在个人的情感纪念和生命体验之外,也记录和反映着时代和社会生活的面影。个人性与社会性的有效平衡,令小说厚蕴独具。(《候鸟的勇敢》以候鸟管护站、娘娘庙和瓦城,形成小说的空间叙事。诚如福柯所说:“我们所居住的空间,把我们从自身中抽出,我们生命、时代与历史的融蚀均在其中发生,这个紧抓着我们的空间,本身也是异质的。换句话说,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我们得以安置个体与事物的虚空中,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被光线变幻之阴影渲染的虚空中,而是生活在一组关系中,这些关系描绘了不同的基地,而它们不能彼此化约,更绝对不能相互叠合。”不同的空间叙事关联起的,其实是社会关系和人情世态。张黑脸回城是为剃头,但关联起的是如意蒸饺店、福照大街等种种人情物事。周铁牙进城,是偷偷送礼和贩卖他偷猎的野鸭,但关联起的是瓦城里的候鸟人、商人和官员等阶层的人与事。小说记录下了东北边地瓦城的人情世态和时代众生相。

《候鸟的勇敢》中,有迟子建一直葆有的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张黑脸十一年前被老虎吓呆之后,感知自然的本能却提高了。德秀师父纠结于自己与张黑脸犯下的身体之罪,也是从茂草中野花间翻飞的蝴蝶借以排遣和得到启示:

德秀师父没提禅杖,她觉得戴罪之身,无须保护了。为了消磨时间,边走边下到沟塘去看花草。茂草中的野花静悄悄地开,那红的紫的粉的白的花儿,有的朵大有的朵小,有的簇生有的单生,不管姿态颜色如何,它们看上去都没心事,恣意开放,不像她满心阴云,总遭霜打。她想自己哪天死了,变成一朵花也好。与她一样贪恋花儿的,是翻飞的蝴蝶。它们的羽翼就像姑娘穿的花裙,蓝紫红黄绿白皆有,它们参加舞会似的,与金莲花轻舞一曲后,又飞入千屈菜的怀抱,在千屈菜的怀抱没有多久,又飞到五瓣的老鹳草身上,用裙边扫它的脸。德秀师父以往只注意到蝴蝶的美丽和自由,没想到它还这么风骚!它这搂搂,那亲亲,不犯戒吗?最后她想明白了,蝴蝶犯戒和不犯戒,终不能获得长生。到了深秋,它们的花裙子就七零八落了,不能再飞,在林地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瑟瑟发抖,等待死亡。如此说来,它们风华正茂时尽情欢娱,等于积攒死亡的勇气,有啥不可饶恕的呢?就是她自己,当她痛悔与张黑脸做下那样的事情时,更深人静,她也会不由自主想起那天的情景,想起他健壮的躯体散发着的野马似的气息。

德秀师父这样想着,心里似乎敞亮一些,当她发现一片马莲草托着一颗圆润的水珠时,吃惊极了!她确信这是一颗甘露,因为夕阳还在,晚露未生成呢。她听一个进香的居士说,昆虫汲取各种植物汁液,经由它们酿造,将精华的部分吐露出去,就是甘露。

德秀师父觉得这是上天赐予她解脱痈苦的甘露,于是俯下身子,想啜饮了它。它被夕照映照得晶莹剔透,散发着琥珀的光泽。她伸出舌头,可是舌尖刚触着它,它竞像长了脚似的,沿着叶脉一路下滑,直坠草丛。它的坠落在德秀师父心里,比落日的坠落还要触目,她真切地听到了“嘭——”的回声,她想菩萨这是不想饶恕她了,她起身的时候泪涟涟的,又是满心迷茫了。

德秀师父呆呆地坐在草丛中,直至日落,各色花草失了颜色,这才起身。她走过月牙桥时,深深叹息了一声。

这几段文字,与整个小说的文字风格是统一的,却让人格外印象深刻。将德秀师父与张黑脸相好后内心的纠结形容和刻画得纤毫毕现,而且是通过风景、通过山间的花草和翻飞的蝴蝶来体现。在这里,我们看到从“五四”作家,从郁达夫、废名、沈从文、萧红、汪曾祺等以来,一直都没有终止过的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余绪和回响。小说的风景描写,也打通了人与物的界限,能够物我不分和物我两忘,充满灵性,小说虽不以故事性强和浓烈的小说质感取胜,但情绪、情怀行云流水自如流淌在小说的艺术世界里,铺展着诗意化、抒情性的小说质地,是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当代赓续。

《候鸟的勇敢》还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在迟子建一如往常的小说的散文化、抒情性倾向当中,我们看到了作家如何贴近人物叙述,如何灵活地使用人物的限知视角和限制叙事,来产生能够更加打动人的艺术真实感。《候鸟的勇敢》中每个人物都有其自身的特点,没有类型化,多半也由此而来。人物的限知视角和限制性叙事,运用得最为巧妙和成功的,是张黑脸这个人物形象。小说开篇,女儿张阔希望去候鸟管护站的父亲张黑脸能够带上剃头用具,张黑脸不肯带。

张阔见父亲不肯带剃头用具,不再强求。自打十一年前他被老虎吓呆后,脑子就与以前不一样了。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能奇妙地预知风雪雷电甚至洪水和旱灾的发生,但对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力,却直线下降,灵光不再。父亲以前性格开朗,桀骜不驯,而现在话语极少,呆板木讷,似乎谁都可对他发号施令。像今天这样能与女儿争执几向,在他来说已属罕见。

不要小觑这段文字,这是一个重要的伏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如果没有张黑脸的这个“对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力,却直线下降,灵光不再”,后面的很多情节和小说叙事,都完全无法展开。比如,在候鸟管护站,张黑脸发现储藏间网笼挂满了鸭毛,网笼是周铁牙做的,张黑脸质问周铁牙:“俺等你一夜了!储藏间网笼挂满了鸭毛,谁都知道,那间窗户和门都关着,野鸭飞不进来。网笼是你做的,俺没用,你用了,它干了啥,你说说看呐!我和俺,不能答应你这么干!你不是站长了,哪有站长晚上不回管护站的!”只有张黑脸,才有这样的话风,才会以“我和俺”称呼自己,才会让周铁牙几句谎就骗过去了。还有,要来管护站住几天的蒋局长,与张黑脸开玩笑说,不让他住,他就去和候鸟睡。张黑脸却把玩笑话当真了,他郑重其事地说:“那可不行,人家候鸟可都是一对一的夫妻,正是下蛋的时候,你掺和进去,万一下个隔路的蛋,孵出来的东西,人不人,鸟不鸟的,那可咋办?”这是正常人不会有的思维逻辑,但在张黑脸这里,却无比正常,不只是因为前面那个伏笔,而且是因为整个小说,很好地做到了“贴近人物叙述”:凡是涉及张黑脸的叙述,尤其是对话和行动,都是符合小说开篇那个伏笔为张黑脸预设的人物身份和实际情况的——“对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力,却直线下降,灵光不再。”读过《候鸟的勇敢》,就会在看似平易朴素的文字里,体会作家、隐含作者在人物的限知视角和限制性叙事方面,极为成功的运用和长足的进步。这与萧红所主张的“我的人物比我高”,和汪曾祺主张的“贴近人物叙述”,是一脉相承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限知视角和限制叙事的成功,“文气”的拿捏允当,直接带来了小说在叙事方面的成功。

小说“后记”《渐行渐近的夕阳》中,迟子建讲到这个小说写作的灵感缘起:

这部小说写到了多种候鸟,而最值得我个人纪念的,当属其中的候鸟主人公一那对东方白鹳。我爱人去世的前一年夏天,有天傍晚,也是夕阳时分,我们去河岸散步,走着走着,忽然河岸的茂草丛中,飞出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大鸟,它白身黑翅,细腿伶仃,脚掌鲜艳,像一团流浪的云,也像一个幽灵。爱人说那一定就是传说中的仙鹤,可是它缘何而来,缘何形单影只,缘何埋伏在我们所经之地,拔地而起,飛向西方?爱人去世后,我跟母亲说起这种鸟儿,她说她在此地生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那鸟儿出现后我失去了爱人,可见不是吉祥鸟。可在我眼里,它的去向,如此灿烂,并非不吉,谁最终不是向着夕阳去呢,时间长短而已。因为八九十年,在宇宙的时间中,不过一瞬。我忘不了这只鸟,查阅相关资料,知道它是东方白鹳,所以很自然地在《候鸟的勇敢》中,将它拉入画框。

有这样的人生经历,才会有举重若轻的小说叙事,才会在平易素朴的文字中显现最为沧桑内蕴的情怀——最是沧桑显温情。愈是沧桑中的温情与爱意,愈能给寂寂人心和悲凉世界一抹亮光。迟子建说到初稿完成时,已是深秋,“夕阳因为雄浑,显得无比大,有股逼视你的力量,仿佛离我很近的样子。这时我喜欢背对它行走,在凝结了霜雪的路上,有一团天火拂照,脊背不会特别凉”。《候鸟的勇敢》,生动演绎了这样一种最是沧桑显温情。《候鸟的勇敢》虽然只是一个中篇小说,但是,这个小说抒情性特征显著,在迟子建所有抒情性和散文化特征的小说里,《候鸟的勇敢》在对抒情传统的赓续和扩展方面,很有代表性。而且,从小说叙事的角度,已见更多人物的限知视角和限制性叙事的自觉运用。抒情和叙事,自古以来的诗骚传统与史传传统,不是那么截然分开的;东方抒情传统与西方叙事史诗传统,更不应故做泾渭分明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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