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虹:疯狂却是清醒时
2019-09-10朱鸿召
朱鸿召
在延安知识分子群体中,高长虹是一个另类的存在。抗日烽火中,他毅然来到延安。延安把他定位成一个文化人,他却把自己定位在一个经济学者,希望能为将来的中国筹谋经济发展之策。他收到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正式邀请函,却拒绝参加会议,成为绝无仅有的特例。他特立独行,狷介不羁,以自己生命的“狂”与“疯”捍卫着精神思想的自由。
1946年5月,高长虹发表现在已知他生平创作中最后一篇诗作《什么是黑夜》:什么是黑夜,/什么又是白天?/黑夜也有人清醒,/白天也有人睡眠。//什么是个人,/什么又是群众?/老百姓解不开自由,/先给他找一条拐棍。//什么是落后,/什么又是前进?/老鼠借粮娶亲,/松鼠打战当兵。//什么是死亡,/什么又是生存?/宁可斗争而死,/不要糟塌(蹋)生命!
这是心血凝结的诗。其中有语意上的僵拗和语法上的不通,都不妨碍作者以一生的生命经验化成了对社会现实的疑虑和困惑。
诗分四段,每一段都提出一个在当时足以石破天惊的质疑,然后用一种生活现象做并不严密的例证提醒。黑夜与白天二分天下,各自为政。那么,区分这天下光明与黑暗的标准是什么呢?如果以人的精神状态为准则的话,则只要有人处在精神睡眠之中,光明的天下也有黑暗,或也是黑暗;相反,只要有人处在精神清醒之中,黑暗的天下也有光明,或也是光明。这从人的精神生命状态出发,打破了人的动物生命状态——昼起夜息,因循趋众,在庸常笼统的一体化天下意识里,设置了另外一种可能性路径,张开了文学想象空间的别一番视野境界。集個人为群众以成兵法社会,那么,是以个人的属性还是以群众的属性来衡定判断时代社会呢?“老百姓解不开自由”,作者承认兵法社会的群体生活规则,但分明是有限度的承认。在兵法社会的最大公倍数群众属性与最小公约数个人属性之间,他坚守着个人的精神属性——自由,以此对群众属性和兵法社会规则做有限度的让步认可。并且,他坚信群众属性和兵法社会规则是给老百姓暂且借用的一系列拐棍,倚着这条拐棍最终达到自由的个人属性,从而丢弃这条拐棍,超越这条拐棍。
落后与前进,是走在单行线上的位置判断,是进化论带给近现代中国社会的价值理性。这是一条逼仄的栈道,兵法社会,战争动员,更加剧了社会生活、精神心理争先恐后蜂拥向前的紧张狂躁和是非对立。老鼠偷窃成性,人有己有,何愁饱腹之计?松鼠打战成性,嬉戏为常,哪有当兵应征之说?但作者却忧患着老鼠偷食无着,非得借粮才能娶亲;松鼠打战嬉戏不足以为数,还要当兵应征。那样的生活何其贫困,那样的社会又是何其严酷。死亡与生存,构成生命存在的终极大限。寄身于兵法社会的天下一统,遍地兵营之间,生命的价值意义在哪里?
“宁可斗争而死”,生的目的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斗争。死是一个极点,斗争是过程。生命的意义就在不断追求、不断斗争、不断超越的过程中。这是狂飚运动的精神,也是现代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精神。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一用”就是对主流社会及其意识形态的质疑和批判,从而以自己的生命存在警醒着社会,并用自己的心路历程为时代寻找到更多的精神途径和想象空间。除此之外,其他九十九用可能都是对知识分子生命的糟踏。
统观全诗,可以隐约看出作者是立于知识分子个人生命的立场,对天下意识、兵法社会和进化论价值观都发生了深深的动摇,并提出不可回避的怀疑。这种动摇和怀疑,也许还不足以构成与延安兵法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对立,但其文学创作上的意义却可视为对延安文学想象空间主体天下意识的证伪。
高长虹在延安是以文学名人,形貌异人,曾经狂人,现在“’陉人”,最终“疯子”的形象出现的。
1941年11月,四十四岁的高长虹几经周折,徒步来到延安。他削瘦矮小的身材,斑自修长的头发,一身破旧的西装,除了一只皮包一根拐棍外,别无他物。夕阳中迈着童年留下痼疾的跛腿,精神振振地走在尘土飞扬的黄土高原上,令当时见到他的人们都以中国的唐·吉诃德视之。此前,他曾发起领导过狂飚运动,轰轰烈烈地震动过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他曾创办发行过各类期刊12种,编辑出版“狂飚丛书”46种,已经出版著作16本@。
延安当初是将他作为文学家接待的,安排为“文抗”驻会作家,并不断被邀请参加此间延安文艺界、文化界组织及运动。1942年4月27日,他收到由毛泽东、凯丰署名的参加延安文艺界座谈会的“请柬”,却出入意料地拒绝参加会议。他认为自己现在主要研究政治经济,不属于文艺界了。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百余名应邀代表中是绝无仅有的。
他这样做的原因,不是不重视文学,恰恰相反,是他太看重文学了。“若说人已是万物之灵,诗人又应是人中的灵长。”按照他的理解,文学艺术具有代替宗教的功能作用,其在整个人类社会历史上还没有发展到最高阶段。“说到中国更是,艺术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社会地位。社会把艺术家当作浪人、清客,艺术家自己又无可无不可,忽视自己的职位。”这是几乎令人失望的事情,社会和艺术家都难辞其咎。“实则艺术家不但是人中之人,而且是人前之人,用艺术作品领着大众向前走路,一如释迦牟尼、耶稣、穆罕默德用宗教所做过的。”那么,最高的艺术应当是人生生命和社会历史至真至善至美的顶峰状态。而通往顶峰状态的过程就成了文学艺术不断精进的境界层次。
“艺术是意志的表现,所以艺术中有情绪的表现,有思想的表现,而其中最多的还是行动的表现。”情绪是由行动而产生的。行动不是别的,就是意志的转化。在心就是意志,发为动作就是行动。”生逢抗日战争时期,“艺术不但应是意志的表现,而且应是人民意志的表现”。“表现人民意志的艺术,其内容不但是抗战的,而且多于一般之所谓抗战,如单纯的战争宣传和战绩的描写。…于抗战中表现人民求生存的意志和政治的觉醒,这才是艺术作家的真正任务,艺术创作的真正核心。”对艺术怀抱着如此崇高敬重的心情,而拉开了自己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
据说1941年秋冬之际,高长虹刚到延安不久,应当时主持鲁迅艺术文学院工作的周扬之请,为鲁艺学员做学术报告。在热烈的掌声和热切的期待中,他站到讲台上,清清喉咙,只讲了两句话:“艺术就是暴动!艺术就是起义!”并举起右手,像暴动前的宣誓,像起义开始时表示决心。讲完之后,台上台下都不言语,周扬颇觉得奇怪,要求他再多讲讲。孰料高长虹又把原话重复了一遍,便退席告辞了。此后他便博得了一个“高起义”的雅号。这看似一次滑稽的报告,在高长虹自己却是出自真诚的。
狂飚运动之前,高长虹彻底地叛逆了自己的家庭。五四新文化运动之中,他又成为一个“传统精神”的“反抗者”。因为“中国的传统精神,及由这传统精神而表现的社会思想,根本上都是同新文学冲突的。新文学的生命就在于创造出崭新的人生生命。所以,“诗是生活,不是技巧”。“先有行为:诗人是人生的实行者。”“行为的本身是创造的,人不能够偷窃别人的行为。”这样,他推论认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其命运是艰险的。“诗人是敏感的,社会是跛脚的,真的诗人必不为社会所了解。诗人所明见的未来时代的真实,在社会是疯狂者的呓语。”作为一名真正的诗人,在享有社会声誉的同时,必须敢于正视并勇于担当社会之褒贬、误解和委屈。
狂飚运动时期,他更叛逆了权威。他贱视那些大大小小的政治权威,“以为军阀是些被动的东西,它们被历史、制度、潮流夹攻着而辨不出方向,它们没有自觉,没有时代,它们互相碰冲而无所谓爱憎,它们所想占据的东西是实际上并没有的东西,它们冲锋陷阵在他们的梦想里,他们的全部的历史便是,短期的纷扰与长期的灭亡”。
衡定人生的标准是,“聪明不及思想,思想不及行为,最后的估价如此”。让那些政治权威们“充其量,不过,坐你妈的总统去,反正你是一个傻小子”。
在与鲁迅因误解争执而分手中,他最不能满意的是鲁迅沦落为“思想权威”。所谓“恋爱纠纷”“压稿事件”都是次要的,唯有“思想权威”问题才是原则问题。权威是个极点,任何人、任何事一旦陷于这个极点便沦为僵死的囚徒,生机丧失,生命枯竭。抗击权威对于高长虹自己更是一次精神超越。“不能反抗一切,則请你死掉!”过程才是一切,行为就是本质。是这样,他在政治主张上更倾心于无政府主义,在哲学思想上信奉行为主义。“人生第一要义是行。”“什么是狂飚式的做事?没有别的,只是,‘立刻去做,立刻,立刻!”臻于成熟的狂飚运动不仅是文学艺术运动,也是科学运动、劳动运动、社会运动。“狂飚运动,不论大事小事,绝对摈弃权与利的成分,一切以祖国、民族和人类的幸福为念。”“狂飚运动,说到底,就是要造成一个狂飚世界。”狂飚的世界是人人工作劳动、处处和谐光明的乌托邦。这场运动的结果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发起倡导这场运动的组织者,他们以血汗生命付与之,由此而达到的生命境界和艺术视野。
1930年初至1938年5月,高长虹游历日本和欧洲,致力于学习研究政治经济学。回国后辗转香港、武汉、重庆、秋林到延安,他的抗日建国主张并不能受到注意,更不可能得到实现。在这种情况下,他重新操持文学创作,并将自己的社会政治和人生理想全部寄托于文学主张。文学承载着过重的负担,最终不堪其负,而终至放弃了文学。因为就改造社会而言,无疑军事、政治、经济是更为直接而有效的行动。
遗憾的是,他重视文学与放弃文学的这份真诚,在延安时期除了张闻天(洛甫)的理解外,几乎不曾被周围的社会所理会。他曾在一个私人聚会上表示说,中共中央“太右”了。所以,延安当时有所谓“三大怪人”或“四大怪人”的说法,而高长虹都是榜上有名的。当一个人被视为“怪人”,实质上是为周围社会所拒绝接受,并会遭到语言暴力的推搡。
高长虹拒绝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后,1942年6月,延安文艺界整风运动全面掀起,他同其他文艺界人士一起,从“文抗”所在地的蓝家坪迁到“鲁艺”文学部所在地的桥儿沟东山上。热火朝天的整风运动中,他不被人理解,也不被人理睬,完全闲置着。整个下半年,延安文艺界组织和活动都没有他的身影。
他的窑洞里除了公家发的木板床、长条桌、三只小凳、一只粗瓷碗、一双竹筷、一只黑色粗瓷罐和被褥外,便只有从国外带回的那一包一棍了。
他吃小灶。小灶食堂就在山下的一排窑洞里。他一日三餐都到食堂里去吃饭,他拿上他的粗瓷碗和竹筷,到食堂打上饭,吃完,洗了碗,然后再回到住处。早晨,他还要提E那只黑色的粗瓷罐,到食堂打上凉水,洗脸漱口。吃完早饭,再提上那只小罐到食堂打来开水,供他一天的饮用。
他继续过着清贫孤苦的生活。叛逆家庭以后,他一直没有再成家室。游历欧洲期间,他曾一度赤贫到只能以报纸代被褥。延安窑洞生活太过凄清时,他便到四处拣骨头,准备送给农民肥田。
紧接着审干抢救运动到来。他被怀疑是“青年党”成员,幸得张闻天、博古(秦邦宪)的保护而免于受审。但对发生在身边的审干抢救运动,耳闻目睹,他深深为之动容。
抗战胜利后,高长虹以为胜利在即,为新中国建设计,他希望组织上能安排他到美国考察经济。“在政治上我们同苏联更接近,在经济上,我们同美国更关切。”固这是卓有远见的观点,也为后来的历史发展所印证。
1945年8月间,毛泽东在其住所接见一些著名文艺家,征求他们到解放区去工作的意见。高长虹也在接见之列。但这次接见谈话的结果却是“不欢而散”。1946年2月初,高长虹离开延安,依然是独自一人,踽踽徒步,经张家口至东北解放区。同年秋,在东北安排其工作时请示最高级领导指示,传达的意见却是:“长虹在延安时,精神就不正常了,他已失掉工作能力,只能养起来。”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所谓精神不正常,就是“神经病”,也就是“疯子”,一个被时代社会所丢弃的废物。
正是在这种被孤立、被命名、被封养的过程中,高长虹无人交流,无人相对,他只能面对自己的本心。那些不能言说、不成言说的万千感受和体验,使他又回到了文学。只是这时他创作的文学作品已极少能公开发表,目前能见到的篇目也很有限。从仅存的作品中约略可以看出,他恰恰是以“疯狂”的生命体验,冲撞了他也曾一度参与形成的延安文学想象空间的天下意识。
他曾经想象着新中国应当是“一个新式的天下”。新中国由“红星”引领着,“不但是反侵略者,而且是民主国家。它将由形式的民主更进而为实质的民主,所以它不只是亚洲的曙光,而且将是世界和平自己”。到1943年,他由中国民间文艺而引向中国社会历史,发现“农民是两千年中国历史运动中的活血,他们给每一段衰落的历史注入他们的血液,但到历史回复到健康状况时,他们便被镇压下来,回到他们的被屈辱的生活了”。他们是被动员、被组织、被驱遣、被利用的兵法社会的壮丁兵卒。兵法斗争中标榜出的“农民的政治理想,不是适合于他们的利益,而是与它相反的。在这里,农民是政治上的观念论者”。既然如此,那么兵法社会革命在其本质上很可能导致上层政治和下层民间两个层面上恢复旧状。“他们解脱了一次封建,而二次造起的仍然是封建。”这便对“从抗战生长成民主,从民主生长成胜利”的高额度战争期望值发生动摇,并进而因此而绝望于战争造成的苦难。
战争在前线,/战争也在后方;/战争在海底,/战争也在天上。/处处都是战场,/人人都得做战士。/战争不只反战争,/战争还反对法西斯。//你们射出血汗,/我们射出脑髓;/你们不害怕牺牲,/我们也有残废。……
高额期望值的贬价,促使作者将艺术审美的眼光掉转过来,投向对战争过程的静心关注。前线后方,地下天上,看得见的战争和看不见的战争已布满了一个时代的社会空间和生命空间。每个人都成了穿戎装或不穿戎装的战士。这样武装的目的是什么?如此兵法社会走向何方?应当说战争是为了消灭战争,消灭强权,消灭一切专制,消灭所有法西斯。这个目标能实现吗?诗歌没有给予明确的答案,但从描写伤亡的质感文字中可以感觉到作者心灵的疲惫,和由疲惫而隐隐滋生着的厌战情绪。
高长虹的诗歌一直没有达到艺术的化境。语言上,他在方言与标准语、文言与白话、大众语与文人语之间,漂泊无定所,给人的印象是粗糙芜杂、桀骜不驯。语义上,他少年的天真狂妄、青年的激烈尖刻、中年的固执顽强,造成无所畏惧,放纵狂野,什么话都想说,也什么话都敢说。加上叛逆者的睥睨眼光、杂文式的处事为人、流浪汉的不羁性情,带来他精神心理上许许多多化解不开的矛盾纠结,演变为诗歌及其他文章的语义块垒和骨梗之气。所以,就文学艺术而言,高长虹的成就并不高。在众多延安文学作家和延安文人中,高长虹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精神心理和人生命运。
他身体瘦弱残疾,言行偏激乖张,作为一个“不材”的生命个体跻身兵法社会便“无所可用”。但他并不能够容与自适。处在近现代中国社会,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社会可以不用他,他却九死而不悔地钟情着国家,自用于社会。他不可能修炼成庄子所描述的“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得以“与时俱化”的生命境界。兵法社会,天下一统。文学创作想象的外空间(社会想象)与内空间(生命想象)都被意识形态化了。只有在“怪人”“疯子”这种为社会主流主导意识形态所圈定封养起来的生命躯体里,才会出现逃亡自我心灵的精神异数现象。大约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之上海,高长虹就悟出所谓“革命原来是没有的事,革命只是阶级战争中的一个夸张的口号,亦如对方之讨贼也者”。他将此见商之于鲁迅,鲁迅也说:“革命本来也是人们造出来的!”后来他对延安兵法社会战争的怀疑,可能是续此心源。
晚年高长虹正是在这种极度孤独中,抉心自食,肝肠俱裂,用自己的生命血性写下了化解不开的文学,以自己的“疯狂”感受经验为延安文学想象空间独自开辟了通向另外一片天地的可能性。
近现代中国之初,世界交汇,壁垒破除,文学想象空间显得尤其开阔:旷古至今,宇宙茫茫。兴亡成败,悲欢离合,大体上都在这样一个开放性的文学想象空间中舒展开来。启蒙救亡,奔于时用,热血沸腾,心情急迫,精神心理的緊张与时代社会形势的严酷,相互引发,相互推动,终至于到抗日战争的延安兵法社会。延安文学想象空间的民族国家观念下的天下意识,其生成衍变,其功能属性,是中华民族拯救危亡,抗争强权所走过的一般心路历程。其功勋也卓著,其代价也惨重。偌大的民族,偌久的历史,能在20世纪的世界东方生存屹立,实在是并不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