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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饭局上长大的女孩

2019-09-10朱小天

意林彩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骡子手风琴饭局

朱小天

1

幼年时,参加大人们的饭局,可以在我最讨厌的10件事中排到前三,与老鼠和香菜匹敌。中国有句古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于是我就成了那头骡子,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拉出去遛。遇到惺惺相惜的骡子,还算幸运,两相承让,合作共赢.可遇到一眼望去就能掀起战火的,虽是同类,还要以仇敌待之。

我人生遇到的第一头骡子是小伍。我喊小伍妈康阿姨,她和我妈同龄,18岁时两人进了同一个厂子工作,住同一个宿舍。从我俩光着屁股起,就被大人们送上了“斗兽场”。厂里的其他阿姨争相来到宿舍,把我俩放在同一张床上,开始比较我们谁的眼睛更大、鼻梁更高、嘴巴更小,连谁哭得少都不放过。长大一些,我们需要当众表演一场抓周,看谁以后更有出息.我俩还算相互体谅,谁也没比谁出众,小伍抓了支眉笔,我抓了本书,正当众人笑谈之际,只听“刺啦”一声,书被我撕了。

和我妈一同进厂的大约有二十位阿姨,其中有11位关系亲近。从厂里出来后,她们保持着友谊,也保持了随时聚会、随时竞争的良好传统。聚会饭后之余,在父母的推搡间,我们免不了要表演一段。

后来我学了手风琴,小伍学电子琴,再后来我俩都学了钢琴。那几年,各家都从大杂院搬进楼房,聚会从透风的老饭馆换到自家,11家轮流做东。

轮到我家或小伍家时,是我们最煎熬的时候。钢琴房成了二十来个人的围观场所,大人们要求我们弹两首以上的曲子,不能看谱,实在弹不下去才能看。小伍和我身经百战,早就结成同盟。我俩的对策是,两人都看谱,弹的曲目十分接近,外行很难听出来什么,最后观众只得念着“两个都很好”的台词散场,看上去十分失望,有种一定要比较出什么的执着。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和小伍般默契,我们很快碰到了搅局的人。

2

来搅局的女孩比我们小3岁,她叫彤彤。

彤彤第一次在她家组织的饭局中表演节目时,她上四年级,我和小伍都是初中生了。彤彤的手风琴功底了得,在座的都是一惊,随即真诚地鼓起掌来,李阿姨的脸上闪现出女神般的光彩,整晚不去。彤彤在众人的掌声中颔首微笑,像极了一个优雅体面的大人。

五年级时,彤彤拿了一个挺有分量的奖,顿时成了优秀的别人家的小孩。

在成绩上,上高一时,我和小伍分到一个班,还做了同桌,每天上课除了睡觉就是聊天,成绩一落千丈,还因为经常迟到在全校家长会上被通报批评,我妈和康阿姨全程黑着脸走出学校。而彤彤那里却总是能听到好消息,如成绩又进入全年级前10名,手风琴又拿了奖。

在眼力方面,我们更是甘拜下风。聚会时,她相当懂事地给所有人泡茶。这还不够,她总能第一个注意到谁的茶杯空了,谁缺了副餐具。我惊叹也许她从一出生就属于成人世界,身上看不到一丝任性,仿佛从来没有过孩童的时候。

因为彤彤的完美,我和小伍成了被挂在饭席上的批判对象。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要向彤彤学习。

3

彤彤在和孩子们的比较中大获全胜后,我和小伍主动和她划清界限,主要原因是彤彤似乎十分愿意参加饭局。如果有骡子甘愿出去遛,那一定不是我们的同类,她也许是匹马。

我和小伍对彤彤的看法有所改变,是从小伍目睹了彤彤在家的糟糕经历开始的。

当时康阿姨出差,将小伍寄放在彤彤家。那是个周末,彤彤早上六点被喊醒去做功课,小伍睡得半梦半醒,只听见李阿姨训斥说:“几点了,还不去写作业?”

等到小伍起床时,彤彤已做完功课,要开始练琴了,那时是十一点半,距离中午饭只剩半小时。在我和小伍的概念里,此时已经到了放松的时候,既不够时间去练琴,功课也完成得差不多,我们应该看会儿电视,然后等待开饭。但李阿姨不愿放过每一个零碎的时刻,大概是起来太早,彤彤练起琴来很没精神,她想要下午再练。因为这件事,李阿姨拿起扫把,在彤彤身上抡了一下又一下。小伍想上前劝说两句,到底没敢,又不好意思走开,最终缩在墙角,被迫观看了一场暴力演出。

那天回来后,她跟我说,原来彤彤不是马。我也心有戚戚焉。再一次见到彤彤时,她有些不好意思,显然不像之前那样傲慢。我们主动凑过去跟她说话,提到上次李阿姨揍她时,她扭过头去,我很厚脸皮地凑上去说:“这没什么,谁家孩子还不挨揍呢?”

整个饭局都沉默起来。彤彤看了一眼李阿姨,连添茶倒水也顾不上了。李阿姨喊了几声,她都好像没有听到。李阿姨顿时没有了以往的神采,她批评彤彤不懂事,其他阿姨赶紧出来打圆场:“孩子嘛,不要这么苛刻,咱们自己倒。”她们反倒比李阿姨更精神奕奕起来。

在阿姨们的饭局中,我曾数次看到这样的反差。

一次,父母在饭局之后打麻将。彤彤带着我、小伍和几个弟弟妹妹上她家看鬼片《山村老尸》,楚人美出场时,大家都吓得叫起来,彤彤叫得最大声,她一头扎进旁边小我们好几岁的弟弟怀中。那个晚上我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彤彤像一个孩子的样子,横在我们中间的竞技场消失了。彤彤后来也没能像李阿姨期许的那样,一飞冲天。她高中时不再好好学习,大学考上一个普通二本,手风琴也再没拉过。

4

在我妈和阿姨们的圈子里,有项不成文的规定,要约饭局,必须带上老公孩子,除非有时她们想单约。因此大多时候,我們是11个家庭在一起聚餐。观察久了,我发现我爸在饭局上,也有可能是头骡子。我爸不愿意去饭局时,我妈就十分愤怒:“人家都是一家人,就你们不给我脸面。”原来他也代表了我妈的脸面,我和他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拿不出什么才艺,而我的可发挥空间很大,但他坐在那里,就已经被遛了。

我也曾和妈妈一起出席过我爸的饭局。男人的饭局上很少聊到孩子的话题,他们聊时局、聊新闻、聊历史,聊许多跟生活无关的事物。这样的饭局,男人们坐在一起,妻子孩子们坐一块。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妈妈们聊着自家男人的工作、新衣服的来历、孩子在学校的情况。我能想象每个妈妈出门前的场景。她们看似随意地把头发撩到耳后,那是在镜子前捌饬了很久的发型,优雅的高跟鞋里,也许塞了不少棉花。我很快意识到,在我爸的饭局上,不但是我,我妈也成了那头骡子。

在逐渐长大之后,我慢慢理解了大人们的比较心。但比较并未因为孩子长大而被削弱分毫。阿姨们依旧在比较谁的孩子结婚早、工作稳定。由于长期以来对自己身为骡子的愤怒,我总是在一切的比较中,故意和我妈作对,至今都不能使我妈在任何比较中占得上风。

10岁时,我曾在一次饭局上碰到一个小女孩。后来她随大人到我家喝茶,那女孩看到我的钢琴,转头很挑衅地问我:“你几级?”我立刻做出防守姿势:“你呢?”两人级数相同。几乎不用父母出场,我俩自己就上场比拼了一番。事实上,那女孩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发出敌意,我记不清她的样貌,却对她身上的气息记忆深刻。那气质与我极其相似,只需一眼,就知道她也是驰骋于另一个长久饭局的小孩,习惯性就要上场一试。她母上和我妈有说有笑之时,还要留出眼神来关注我们的竞争,那眼神如同电流般流过女孩的身躯,她立即加大动作幅度,弹得更卖力了。注意到那一刻后,我突然就丧失了好胜心,不愿再弹下去。我对她说:“你弹得很好,比我好很多。”我故意将声音提高八度,引得我妈转过头来,她笑容渐失的神色令我十分愉快。

女孩稍许一愣,就向我伸出手来,我们相视一笑,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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