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静谧的村庄和大地
2019-09-10尚新娇
尚新娇
越来越远的村庄
在您的画里再现
那条乡村土路
冷不丁会跑来孩童的影子
漾起飞尘和欢笑
湖边的树
对峙着遥远天空
大地上 充满亘古的气息
——作者题记
刘杰,油画家,兼擅国画,省美协主席。媒体习惯称他为“河南美术界的掌门人”。
约了好多次,终于有了那天下午的拜会刘杰。他平头,身材颀长而白皙清爽,相貌和举止透出几分长期行政职务养成的内敛与严谨,但又是那么诚恳坦率。他的声音像缓缓的流水,有一种十分悦耳的弹性在里面,不会随着谈话的进行而轻易起伏。其间他接了几个电话,像他这种职务的人电话总是不厌其烦地打进来,他却没有丝毫的烦躁与不安,很自如地做着这一切,给人以恂恂的君子之风。我们的谈话丝毫不受外界影响,照常毫无痕迹地接着进行。我想,他应该有个微信,那样可以减少电话铃声的莽撞,而将事情悄无声息地敲定。将近两个半小时过去了,他以这种语调和我谈他的艺术、他的生活,还有国内艺术批评、省美术界的现状,一直到最后与我道别。
由他这样一个人,我似乎窥探到与他几乎一样风格的画作,勿论他的油画与中国画。因为他中西兼擅,所以,这一场对话,不可避免地谈到了中西绘画艺术与他个人的关系。
十几岁时,刘杰就跟着商丘美协主席曹天舒学习中国画;高中毕业又到杭州浙江美院学习,包括临摹中国画,练习工笔画、速写;高考后被录取到广州美院油画系,开始了专业学习油画学科。
和现今传统中国画相对炙热不同的是,上世纪80年代伴随着改革开放,西风东渐,年轻人接触西方文化的机会多了起来,对油画这种色彩浓烈、表达直接的西方艺术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一时学油画成为时代的前卫和潮流,大家都热衷于油画创作。那时的刘杰就是这样一位时而奔波于野外写生,时而专注于画板前凝神构思,整天忙于油画创作的年轻人。
刘杰的油画选择了写实,他把视野放在了中原风土上。从小到大,这片土地养育了他,目光所望、周围的气息皆是如此熟悉,是它们塑造了他的血肉和心灵,他别无选择。
一段道路,几幢房子,一片光斑在跳动。画家的心灵在颜料的涂擦之间受到了某种暗示,某种欲望的鼓动,许多人和事物从往事中鱼贯而出,又倏忽飘去……想象写生的他坐在那里,感受光线的退隐,光线从他脸上、他的视线上一点点暗淡下去。他油画中的色彩多集中在深浅、明暗不一的“黄”与 “绿”上,芽绿、草绿、翠绿、墨绿,还有各种色差的泥土。相比人体画、静物画的那种浓艳流彩,这些土地上的黄和绿则是“朴素的黄”与“朴素的绿”,丘岭、野山坡、几株權木、坡下的一泓池塘、池塘边欹侧多姿的几株树木,或是矮矮的蓠芭、几畦菜地、悠闲觅食的小鸡、场院里的干草堆,它们构成了他油画中多个层次与不同的空间。从它们的掩映下透出宁静安详的红色或蓝色的屋顶,或是一道穿过村庄的小土路,在正午反射着哗哗发亮的阳光,抑或是那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淡蓝色河流……都那么自然地存在着,流动着,在静谧的大地上,似乎在吟咏着千百年来不变的一首诗。闪烁的阳光,万物的生长,都以一种静的形式存在,在大地上默默上演着四季的轮回。
几只飞鸟落在草地上,但他没有将它们画进去。在他的油画中,鸟儿、家禽哪里去了?哈哈,一只只都飞到他的国画花鸟画里。
几十年来,油画这个艺术伴侣如影随形,他亲近着自然,喜欢和同行们一起去写生,安静细致地观察,用手中的色彩表现眼前的一切,但还是感觉不能完全消化,西方人是自然地流露,自然地表达。由于没有那种生活经验去感受,背后没有文化背景作支撑,从他的文化心理、情感方式来讲,油画创作已经本土化了。而创作中国画就不一样,不管是工具还是题材,都唤起一种亲和力,画起来心性是那么自由、自我,也许是强大的传统文化基因在起作用,他始终没有放弃国画创作。
常常在国画展中,一眼就识别出他的国画,他国画中那种水润润的浅绿,往往在画面中大片地铺展开来,格外清心怡目。画作《春风》(封二)大片的绿占画面的四分之三,而画的左下角,从绿枝后探出一只雄鸡的半个身子,体格强悍的它正迈着骄傲的步子,头上腥红的鸡冠格外醒目,起到了“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点缀效果。《春曲》上面是一只正聚精会神寻觅着什么的燕子,下面三分之二則是芽绿色的枝叶。再如团扇《飘香》,以浅绿的枝叶作底,两穗浅紫的花垂下来,一只嗡嗡的蜜蜂,在三月的春风里,飞出一串串音符。还有《觅》等,那占大篇幅的一抹绿,是画面的色调、铺衬,而在那一抹绿中专注地觅食的小鸟,则是作品中突出的“诗眼”,它们的出现搅动了这个春天,画面瞬间活泛灵动起来。
那种轻浅的、流动着光波与空气的绿色,画家怎样调和颜色才能达到那种理想的妙境?而又做到色与水墨互不影响?主业是油画,为什么国画画得也很出色?
谈话中得知,都是出于工作的缘故。大学毕业后,刘杰被分配到省文联美协。那时美协人手少,有一段时间只有当时的方照华主席和他两个人,美协要办展览、出画册等,但上面拨的经费很有限,只好找企业拉赞助,反过来他们要画画作答谢。因为油画来不及,中国画来得快,在这种促迫中,刘杰就重新“捡”起了中国画。
于是,中国画又重新回到他创作的轨道上,那些熟悉的笔墨语言又重新回到宣纸上,至今断断续续画了15年左右。而中西两种艺术形式在他的作品中也在互相影响、互相渗透。油画用的是颜料和布,国画用的是墨和宣纸,这是工具的不同。再就是油画讲究透视与色彩的冷暖,而中国画完全打破了油画的规律,它有自己的构图与叙事,讲究“似与不似”,它有些“不讲道理”,但讲的是“自己的道理”。比如画鸟、画植物,都不必去认真考究像画标本一样准确,知道画的是花是草是鸟,这就行了,油画却不能这样。中国审美习惯与文化熏陶有关系,骨子里有传统文化基因。归根到底,是因为各自的文化、宗教、哲学不同。中国画与西画两者的关系就像中医和西医,刘杰这样作比喻。
西画的素描与中国画的线描也有很大区别。素描有线有明暗、虚实,在平面上塑造体积感、空间感。而线描只有勾线塑形,通过勾线表现体积感、空间感,但是有局限性。借助线条的浓淡叙事,显得单调多了。
后来的中国画家,因为大多都受过专业美术教育,可能很多技术上有西画的基础,也借助明暗、淡墨塑形,包括线条的浓淡与虚实,实际上也是中国画与西画的完美结合。
洋为中用,又和民族的审美习俗紧密结合,于是便理解了他国画中那种拿捏得恰到好处、别有风致的“绿”从何而来,原来是从油画中“借”来的,在技术上达到了“色不掩墨”“墨不掩色”,且相辅相成的效果。
为什么在中国画创作上偏偏选择了花鸟画?又是因为时间的缘故。公务与油画、中国画创作来回切换,他的身影在此三者之间来回穿梭切割。而在中国画中,人物与山水画要花费大量整块的时间去创作,花鸟画相对创作时间短些、快些。
油画好比是交响乐,画起来费时费精力,要用数周或数月,甚至需要一两年,而中国花鸟画则相对轻松,一曲古乐演奏下来,一幅花鸟写意画就画好了。他把写实的油画比作写小说,中国画更像写诗歌,借物借景抒发自己的性灵、情感,与其在画画,不如说他在用图画语言作一首优美的小诗。而中国画画的是自己的修养、自己的审美观,境界格局的高低决定了画的品质,修养的高低、审美的高低决定了作品的高低。
画中国画画久了,再去画西画,西画里就出现了中国画的元素。画西画画久了,就会用画西画的方法来画国画,同样地会在中国画里出现西画的技法。比如他在油画里对树木的处理,树叶的皴擦与水墨中树叶的画法毫无二致,只不过把水墨换成了颜料而已。而在中国画中,又可看出西画对他的影响很大,色与墨之间的关系把控得十分到位,就像他本人,干净清爽,没有一点“油腻”的痕迹,更没有拖泥带水的感觉。
特别是在色彩上,更见他用色的功底。一般中国画用色很少,而刘杰的中国画用色相对多一些。纯中国画一般用色很少,不用色、用不好色都会影响到画面效果。色与墨的结合是很不容易的,更不用说多种色的结合。刘杰的中国画用色多就是受了西画的影响。他能把多种色、大小色块把控好,有主有次,有虚有实,用色虽然多一些,但因为“度”把握得好,画面就显得不匠气,清雅脱俗。比如画作《桃花》《春韵》,色与墨都互不洇染,没有“污”的痕迹,用色清新,格调静雅。雄鸡在花丛中独步,一贯是镇静矜持的,羽毛没有丝毫的凌乱,姿态动作也没有过度地乖张恣肆。燕雀或單或双栖于柔风翠枝,画面皆呈现出人世间的静好,清幽与闲雅,传神与生趣,皆跃然纸上,颇有“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之意,让人倍觉光阴之可爱、人生之可恋。
从他的画中看出,他喜欢画真善美的东西,遵从内心,不做作,真诚地通过绘画表现对景对物的感受。同时,也将这种美好的感受传染给观众。不管从外在还是内在来讲,美都是让人的精神得到滋养的东西。每个人对美的理解不一样,让画面更雅一些、静一些、美一些,做到雅俗共赏,这是刘杰的追求。
刘杰认为:生活在这个时代,对这个时代不能无动于衷。艺术家的作品要表现这个时代,社会在快速地变化、变革,画家接触的景是现代的景,接触的人是现代的人,城乡在变化,山山水水都在变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变化,精神也在发生变化。画家要适时表现现实生活,画“我”所处的这个时代,画时代也是在画历史,也是在画传统,反映这个时代优秀的东西。这样,画家的作品也将是下一个时代的优秀传统。因为这个时代是画家亲身经历的,不断创新就会产生好的作品。
好多花鸟画家在学八大山人、模仿八大山人,但八大山人的内核精神是学不了的,画技可能达到八大山人的水平,但传达不出他那种摄人心魂的气韵,因为你没有皇亲贵族国破家亡的彻骨感受。凡高也学不了,画技水平是可达到,但凡高为一个女人把耳朵割了这种行为就学不了,就是割两只耳朵也成不了凡高,特殊的时代环境成就了这样一些画家。这是刘杰对当代绘画创作的思考与辨析。
作为一个立足画坛几十年的画家,同时又是时代的见证人,对比过去和现在,刘杰十分感慨,他说:上世纪90年代的风潮是到西方去,大家都很向往到国外去看看,有一种很强烈的饥饿感,从内心想那是真正的艺术,那是圣地,很愿意去和西方交流。现在反过来,很多西方国家很愿意到中国来交流。现代中国艺术家没有那么强的迫切感跑到国外去办展,这和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有关。所以,现在的艺术要去表现我们这个时代的变革,记录值得去表现的人和事。
时代的,也是历史的。个人的,也是整体的。他有他个人的艺术理想,以做人的品质融入作品的品质。同时,他也有一个团体的艺术理想。对于这个团体,他选择了自觉融入与引领。
他的中国画不见古典范式的凄冷孤傲,而是令人心动的清雅、静美,饱含温润与活力;不管在河南还是在全国的展览中,都有一定的辨识度,让人从众多画家作品中一下认出,这很难做到。
大好河山需要去表现,美好的花草、树木、鸟禽也需要去表现,它们是自然环境中美好的事物,最容易打动人。这些美好的事物与人性都是相通的,淡雅、清平、舒畅、宁静,这种祥和、可爱也是时代的美好与精神。
刘杰的画从色彩方面营造出更符合我们内心需要的美好感觉,但这不仅仅是一种表面的情绪认同,更是一种深层次的文化认同,同中国人目前的精神状态相吻合。美术评论家徐恩存指出,作为当代画家,刘杰以当代人的视角和胸襟去体悟自然、感受自然、从中提取意象、符号,以简洁的形式、笔墨,书法自然生命的意识与律动,以及内心情绪;实际上,刘杰笔下的花鸟画,表达的是他自己的生命情调和艺术观,在“以小见大”的移情中,他以独特的艺术方式营造了一幅幅精神家园。
前一段微信朋友圈在转发莫奈的系列干草垛,我却在刘杰的画里发现了我们“老家河南”的干草垛。它或许不怎么熠熠闪光,不怎么光彩夺目,但却勾起笔者对中原农村的许多联想和记忆,想到夏日里麦收的忙景,每当打麦扬场后,村里就留下了这些沉寂的麦秸垛。夏收后,村庄里的壮年又出去打工了,村子里又空了许多,而那一个个麦秸垛依然在村头守望,像静默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