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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余光中的译论译品谈文学翻译的创作空间(九)

2019-09-10金圣华

英语世界 2019年10期
关键词:余光中译者原文

余光中翻译的版图幅员辽阔,其中最多的文类是诗,14本译著之中,共占6本,不但有外译中的作品,还有诗人把自己作品翻成英文的《守夜人》。历来讨论余光中译诗的论文,最为丰硕,仅仅以2015年高雄第一科技大学举办的国际会议上提交的论文来算,已有7篇之多。因此,此处不欲赘言,只借助一些例子,以审视英译中、中译英双向过程中创作空间宽窄收放的实况。

余光中对自己译诗的要求是下笔必须纵观全局、形义兼顾。以他晚年的力作《济慈名著译述》来说,这本他自认为最满意的作品,对于书中所收的各种诗体,从十四行诗、抒情书、颂体到长诗,都按其特色悉心应对。尽管如此,诗人明白“相对于‘诗无达话’,我们甚至可说‘译无全功’。文学的翻译,尤其是难有达话的诗文,翻译要求竟其全功,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 1这一点, 在《守夜人》一书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诗人明白自译作品,好处是完全了解原文,绝不可能‘误解’。苦楚也就在这里,因为自知最深,换了一种文字,无论如何翻译,都难以尽达原意,所以每一落笔都成了歪曲。”2由于中英两种文化的隔阂实在太大,不管如何悉力以赴,都不能尽达原意。为了弥补这先天的缺陷,诗人翻译时,“不得不看开一点,遣其面貌,保其精神”3,这大概是所有认真的译者, 在翻译过程中都感同身受的体会吧!

正因为中英两种语文之间的差别极其巨大,诗人为了要填其鸿沟、跨其距离,就不得不格外用心。余光中诗里常用叠词,如《车过枋寮》一诗中“雨是一首湿湿的牧歌/路是一把瘦瘦的牧笛”,这样宛如歌谣的诗句,一翻成英文,就改为用头韵(alliteration)“The rain is a swishing shepherd’s song / The road is a slender shepherd’s flute”4來处理了;至于复杂多变的称谓,如原诗中的题目《冰姑,雪姨》,一用英文表达,只好变成了“Aunt Ice, Aunt Snow”5,而不再有“姑,姨”之分了。此处翻译的创作空间明显收窄,难怪翻译家赖恬昌曾经感叹:“当我以英文翻译中诗时,我总有点‘无可奈何’的感觉,而所得的结果,亦只不过‘似曾相识’而已!”6

余光中译诗,不仅仅是翻译原文,而对每首诗的体例、缘起、特色、神韵等都详尽分析,例如济慈的《秋之颂》(To Autumn),诗人在译文前就阐述:“我教英诗半世纪,每次教授到这首《秋之颂》,都非常享受,因为它的天籁直接来自造化,并不依赖神话、宗教、历史、文化等背景……对中国的读者,除了赏析的美感之外,可谓一无障碍。”7然而一首翻译的英诗,真要中国读者悉心欣赏,读起来“一无障碍”,又谈何容易!读者假如有幸看到余光中的手稿,就可以窥见他在稿纸上密密麻麻的蓝字红批,以及孜孜矻矻的斑斑心血!仅仅第一、二句就可以看到诗人一遍又一遍的修改痕迹。“Season of mists and mellow fruitfulness / Close bosom-friend of the maturing sun”,这fruitfulness是个抽象名词,要译成中文,通常须以四字词组来对付,然而这四字该如何排列成句却很有讲究,于是诗人就从“瓜果饱孕”改译为“瓜果饱满”,再改为“瓜满果饱”,最后定本为“多雾的季节,瓜盈果饱/和成熟的太阳交情最深”8。由此可见,诗翁译诗时, 对原文的含义、文气、节奏、音韵等特色,字字斟酌、反复推敲,拿捏得十分细致。

余光中在许多重要的文章如《的的不休》《译无全功》里,都提到自己翻译的叶慈短诗《华衣》(A Coat)。于2014年台北召开的严复160年诞辰纪念文学翻译研讨会上,余先生以主讲嘉宾身份发表论文《翻译至境见风格》,更在会上特别宣读了《华衣》一诗,可见他对此译的重视。以下列出《华衣》的中英文本,以为对照。

A Coat

I made my song a coat

Covered with embroideries

Out of old mythologies

From heel to throat;

But the fools caught it,

Wore it in the world’s eyes

As though they’d wrought it.

Song, let them take it,

For there’s more enterprise

In walking naked.

这首短诗,余光中是以古体诗来翻译的。诗人在此要体现的是原诗那种典雅而又朴素的风格,因此用的是文言的语调。全诗读来简洁明快,没有一个冗字赘词,充分展示了译者多年来强调“白以为常,文以应变”的原则。余光中认为外国文学的经典作品,“为了在语感或语境上相应,我们也不妨酌用一些文言的语汇或句法”10。他的这种主张,许多翻译名家都很认同,例如罗新璋当年翻译法国经典文学作品《特利斯当与伊瑟》(Roman de Tristan et Iseut),采用的就是文言句法。11即使中译英,也有相同的道理。翻译名家高克毅先生当年翻译元曲大家关汉卿的作品《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一剧时,由于原作是古典作品,他把书名译为A Sister Courtesan Comes to Rescue,而非如哈佛大学中文教授Steven Owen般,翻译成Rescuing One of the Girls。12

*      *      *      *      *      *

从以上对余光中译论译品的讨论可以见到,文坛巨擘之于翻译,虽然只是一生经营的四度空间之一,然而其悉心投入与认真追求的态度却毫不含糊。余光中除了“做翻译”之外,还矢志于“论翻译,教翻译,评翻译,编译诗选集,提倡翻译”,因而论者称之谓“六译”并进。13

余光中对自己翻译与创作的关系不断内省、反复探讨,在他最后的论著中,曾经做一个总结:“然而我自己的英译,究竟只能算翻译呢还是变相的创作呢?当然是翻译。其实创作也是一种翻译:将作者内心的美感经验翻译成语言……译者与作家的差别在于译者一开始就面对一篇眉目清楚的原文。他无须去澄清、提炼,却必须把原文带入另一‘语境’的世界,必须入境问俗,才能一路过关,顺利‘到位’,成为快乐的‘移民’。”14

请注意此处“入境问俗”的说法,即表示任何生吞活剥、西而不化的译文都不可取,甚至可以由此衍生一种称谓,即为“非法移民”。

余光中接着说:“在这过程中,译者仍有相当的自由,可以选择最恰当的字眼,安排最有效的顺序,营造最自然的组合。同一原文,而译文妍媸互异,成败各殊。就全看译者的修养与功力了。”15

这段话正好成为本文的总结。的确,一个出色的译者,译出上乘的作品,外译中像是中文创作,那是一种功力、一种张力、一种创造力的表现,而非惹人诟病的缺憾!

假如说,翻译就如婚姻,尤其是异国通婚,那么,一段琴瑟和鸣的情缘,就是其中一方既可以亲近配偶、耳鬓厮磨、体贴入微;又因其自身的学养、知识、历练、能力,不仅能把另一半的原貌尽情阐述、译介国人,更可使之倍添姿采、尽显美态。

观乎余光中的译论译品,就知道善译者即使人处斗室,身负镣铐,亦能不受拘束,神游物外,在匠心独运中挥洒自如,于翩翩舞姿里,画出联系东西、贯穿长空的彩虹!16

华衣

为吾歌织华衣,

刺图复绣花,

绣古之神话,

自领至裾;

但为愚者攫去,

且衣之以炫人,

若亲手所纫。

歌乎,且任之!

盖更高之壮志

在赤体而行。9

1余光中,“译无全功”,《从杜甫到达利》,68页。  2余光中,《守夜人》,15页。  3同上,15页。  4同上,130—131页。

5余光中,《守夜人》,306—307页。  6金圣华,《桥畔闲眺》,台北:月房子出版社,1995,32页。  7余光中,《济慈名著译述》,台北:九歌出版社,2012,91页。  8 2018年8月,承蒙余光中夫人范我存女士惠示余光中教授译诗手稿,特此致谢。

9余光中,“翻译至境见风格”,彭镜禧主编,《文学翻译自由谈》,台北:书林出版社,2016,4—5页。  10余光中,“译无全功”,《从杜甫到达利》,80页。  11金圣华,“傅译传人——罗新璋先生访谈录”,《认识翻译真面目》,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2,113页。  12金圣华,“冬园里的五月花——高克毅(乔志高)先生訪谈录”,同上,87页。  13单德兴,“余光中教授访谈录——翻译面面观”,《编译论丛》第六卷,第二期(2013年9月),177页。

14余光中,“唯诗人足以译诗?”,《从杜甫到达利》,44页。  15同上,44页。  16金圣华,“永恒的彩虹”,《荣誉的造象》,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5,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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