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探源
2019-09-10曾泰元
曾泰元
众所周知,“中国”的英文是China,至于为什么是China?来源为何?各界的见解迄今依旧莫衷一是。
规模最大、内容最详尽的《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简称OED),权威性也是举世所公认,其观点可供参考。它在China这个条目的词源(etymology)栏位里坦承,该名称的起源仍有争议(the origin of the name is still a matter of debate),并建议有兴趣的用户自行了解,或可参考19世纪末探讨东方古文明的学术月刊《巴比伦与东方档案》(The Babylonian and Oriental Record)。
虽然China的身世尚无定论,不过OED仍克尽职责,对庞杂的史料加以梳理,去芜存菁之后做出综合判断,努力呈现给读者一些客观的事实。
OED总结说,China并不是一个中国本土的名称(not a Chinese name),因为早在耶稣的时代(Christian era,约公元前4年─公元30年),古印度的梵文(Sanskrit)就已经有Chīna的語音形式了。
在此必须补充说明一下。梵文以不同的文字书写,若用罗马字母音译,也可能因不同的系统而有不同的拼法。OED所记录的Chīna,在其他的文献里也拼成Cīna,按照梵文的音系,读音应当介于现代汉语的“之那”和“基那”之间。
OED指出,英文的China可明确追溯到的源头是葡萄牙文的China。1555年,英国学者理查德·伊登(Richard Eden)翻译出版了葡萄牙探险家杜阿尔特·巴尔博萨(Duarte Barbosa)1516年写的航海日记,其中一句“The great China, whose kyng is thought the greatest prince in the worlde.”(大中国的皇帝被视为是天下第一的君主。),就是China在英文的首次露面。需要注意的是,这是早期的英文,某些单词的拼法与现行者略有不同。
顺藤摸瓜,我继续查阅葡萄牙文的相关资料。线索表明,China可能来自印地语或波斯语的Cīn,最终则来自于梵文的Cīna,意思就是“中国”。至于这代表中国的Cīna究竟所指为何?葡萄牙文的资料并没有进一步交代,词源不明。
这里的Cīn或Cīna就是观点分歧的所在。目前最普遍的看法是,Cīn或Cīna源自“秦”的音译。战国七雄之一的秦国兼并六国,一统江山,建立秦朝,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秦始皇威慑天下,名震海外,所以这个“秦源论”似乎顺理成章。最早提出这个理论的,是天主教耶稣会意大利籍传教士、地理历史学家卫匡国(Martino Martini)。他于1655年出版了划时代的《中国新地图》(Novus Atlas Sinensis),在以拉丁文写成的序言里提出了这样的观点,并且得到了许多后世学者的支持。
然而也有一些中外学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挑战了这个秦源论。他们或从语音的对应出发,或从地理历史的角度审视,或二者兼而有之,论证说Cīn或Cīna不是“秦”(上古音接近dzien),而是先秦时期雄踞山西一带的强国“晋”(上古音接近tsien),或是南方大国楚国的别称“荆”(上古音接近kiang),或是地处西南边陲的彝族古国“夜郎”(上古音接近zina)。这些不同于传统见解的新论都有严谨的论述和充分的证据,让人难以等闲视之。
OED的编辑肯定也是博览群文,对这些可能的起源理论都仔细研读,最后无奈地发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以定于一,只能客观地存疑。千百年来的争论,放到21世纪初的今日,OED也是束手无策。
话虽如此,一个没什么人挑战的基本共识是,2000年前的梵文就已经记录了Cīna。梵文是古印度宗教与学术的语言,佛教的经典基本上就是梵文写成的。从梵文切入,或许会闪现不同的亮光。
英国已故知名汉学家、牛津大学汉学教授苏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曾于清末在温州传教29年,他最伟大的学术成就之一就是编写了重量级的汉英佛学词典——《中国佛教词语词典:附以梵文与英文对应词和梵文-巴利文索引》(A Dictionary of Chinese Buddhist Terms: With Sanskrit and English Equivalents and a Sanskrit-Pali Index)。
翻开词典,从索引的Cīna回查本文,我们可以看到支那、指那、真丹、至那、斯那、振旦、震旦、真那、振丹、脂难、旃丹11种翻译,其中大家比较熟悉的有二:支那,现为“中国”的蔑称,应避免使用;震旦,为“中国”的古称,现多见于机构之专名。
关键的Cīna何谓?这本佛学词典除了指出可能的晋、秦二国之外,还多列了一个位于当今河南的“陈”国,没有进一步的说明。
佛学词典提到,在古印度法律、宗教与哲学汇编的《摩奴法典》(Laws of Manu)里,在古印度两大梵文史诗之一的《摩诃婆罗多》(Mahābhārata)里,以及在各种佛教经典里,都把中国称为Cīna(至那,蔑称“支那”在此避用,其他译法从略,下同),或尊称为Mahā-cīna(摩诃至那,“摩诃”为“大”之意,“摩诃至那”就是“大至那”)。而根据学者的考证推测,这些古印度经典的成书之年,约略相当于中国的先秦到两汉之时。
OED说,远在耶稣的时代,梵文就已经有了“中国”的记录,对照这些梵文的史料,的确其来有自。
“震旦”这个“中国”的古名特别值得一提。佛学词典指出,“震旦”一词音译自Cīnasthana(至那斯坦),Cīna(至那)待解,sthana(斯坦)语义为“地”,与巴基斯坦(Pakistan)和中亚诸国国名词尾的stan同源。“至那斯坦”省略中间两音节,语音再进一步调整,把“那”的首音n挪给“至”而成“震”,把送气的“坦”换成不送气的“旦”,便有了“震旦”。南宋佛教辞书《翻译名义集》谓之“东方属震,是日出之方,故云震旦”。中国在印度之东(震),乃日出(旦)之地,“震旦”之名音译兼顾,实乃少见之佳译。
梵文里指称中国的Cīna,除地名特指的“秦”“晋”“荆”“陈”“夜郎”等诸源之论外,还有地名泛称之说,原来通指喜马拉雅山以北的边远之地,而后才成为中国的专称。也有学者博引中外古籍,说Cīna或思维,或智巧,或文物,或丝绸,都是中国古代所以傲天下者。近来另有一说,言中国的China源自风靡世界的瓷器china,而瓷器的china则是主要产地“昌南”(景德镇的旧称)的音译。
China探源,古今中外,竭各方专家之力,依旧无解。千百年来百家争鸣,答案至今仍是个谜。